林昭儀撇了撇嘴，輕哼一聲。

    顧賢妃垂首，不易察覺地看了一眼六公主景嫣，示意她坐好。

    因為晉陽公主離京前，六公主在宣政殿前鬧的那一出激怒了熙寧帝，發(fā)話要把六公主婚事定下。顧賢妃不欲再觸怒熙寧帝，召了太子妃和娘家弟妹進(jìn)來，左挑右選，最后定了懷英大長公主的孫子文昌侯世子，婚事定在明年三月。

    自從婚期定下，六公主就沒怎么笑過。饒是除夕佳節(jié)歡宴之時，她也木著一張臉坐在席間，分外顯眼。

    顧賢妃輕輕蹙眉，示意六公主別板著臉。

    六公主只做不見。

    林昭儀瞥了一眼，笑盈盈道：“賢妃jiejie，六公主這是怎么了，宮宴上還沉著臉，小心壞了皇上興致！”

    顧賢妃固然惱怒六公主的不馴，卻更容不得林昭儀對她的女兒評頭論足。當(dāng)即反唇相譏：“今夜宮宴，吳王妃人呢？”

    林昭儀嘴角笑意頓時一僵。

    吳王妃剛剛小產(chǎn)，正躺在床上靜養(yǎng)，不說她能不能起得來床，就以她剛小產(chǎn)過的狀況，都不能入宮，怕血煞沖撞了皇帝和妃嬪。

    吳王夫妻成婚幾年，吳王妃始終沒有生育嫡子。太子妃已經(jīng)生了熙寧帝的皇長孫，另有一對龍鳳胎，在子嗣方面可說春風(fēng)得意。相較之下，一直沒有嫡子的吳王就顯得落后不少。

    子嗣也是爭奪儲位時重要的籌碼，沒有嫡子，這是吳王一個rou眼可見的劣勢。為了生育嫡子，吳王妃短短幾年之內(nèi)連懷四胎，卻只有第一胎生下了一個病歪歪的女兒，余下的三胎接連小產(chǎn)。

    頻繁的小產(chǎn)拖垮了吳王妃的身體，林昭儀正為此心煩意亂，聽得顧賢妃一刺，幾乎連臉上的笑都掛不住。

    顧賢妃一擊致命，成功噎住了林昭儀，卻也并沒有多愉快。

    她臉上依舊掛著平穩(wěn)的、八風(fēng)不動的笑意，眉心卻無意識地蹙起一點來。

    太子和吳王就世家的問題角力不休；熙寧帝態(tài)度莫測；后宮中柔貴妃打壓為難。這已經(jīng)夠顧賢妃心煩，偏偏六公主還不聽話，處處頂撞，顧賢妃生怕六公主的態(tài)度再惹怒了懷英大長公主，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可六公主被她放縱著嬌慣了十幾年，哪里可能輕而易舉地扭轉(zhuǎn)過來。

    顧賢妃暗暗握緊了手。

    她低聲對六公主道：“你倒是笑一笑，做這副姿態(tài)給誰看？”

    六公主看了母親一眼，冷笑一聲：“怎么，我喜歡誰你要管，我的婚事你要管，現(xiàn)在連我笑不笑你都要管？”

    顧賢妃險些氣個倒仰。

    林昭儀原本正在惱怒，一看顧賢妃被親生女兒頂了回來，頓時又禁不住以帕掩口，微微一笑。

    “皇上?！绷终褍x揚(yáng)聲道，“令才人想給皇上敬杯酒！”

    令才人是林昭儀推出來的新寵，在宮中風(fēng)光了一段日子，短短數(shù)月從最低等的采女連跳三級，已經(jīng)封了才人。

    一聽林昭儀提了自己的名字，令才人連忙站起身來，忐忑不安地看了看林昭儀，又看了看御座上的熙寧帝。

    熙寧帝對后宮中年輕鮮妍的嬪妃一向?qū)捄?，笑道：“愛妃過來?！?/br>
    頂著滿殿妃嬪心思各異的眼神，令才人咬咬唇，端起酒杯往上走去。

    燈火下令才人云鬢半偏，容顏嬌媚。熙寧帝笑道：“今晚朕去陪你?！?/br>
    此言一出，妃嬪們相互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隨后齊齊看向熙寧帝下首的柔貴妃。

    除夕夜是大日子，按規(guī)矩皇帝該去皇后宮里。宮中沒有皇后，往年熙寧帝都是去柔貴妃宮里，為什么今夜會突然為了一個令才人改變規(guī)矩？

    一時間，落在令才人身上的諸多目光更加冷厲而隱晦，刺的令才人脊背生疼，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柔貴妃倒很從容。她自稱身體不適，就是為了今夜把熙寧帝從她宮中推出去，最大限度地避開風(fēng)波。如今熙寧帝主動開口要去林昭儀一派的嬪妃宮中，她心里不怒反喜。

    想到此處，她又隱晦而憐憫地瞥了一眼令才人。

    皇帝除夕夜去她宮中，既是極大的恩典，又是將她置于烈火之上，極易為令才人招來禍患。表面上看，這是熙寧帝對令才人上心的表現(xiàn)，為她破壞了宮中規(guī)矩。實際上柔貴妃知道，這份上心僅止于表面，熙寧帝根本沒有當(dāng)真拿她當(dāng)回事。

    否則，熙寧帝不會絲毫不替她考慮，將她置于尷尬危險的境地之中。

    令才人顫著聲音謝了恩，一時不知是喜是憂——如果可以，她寧可不要這份恩典。

    她怕事不敢要，有的是人想要。就連將令才人推出來的林昭儀，都禁不住有些歆羨。

    ——這份恩遇放在令才人身上是禍患，但放在林昭儀身上，就說明皇帝對她另眼相看。

    高位嬪妃中，只有柔貴妃年輕美麗，恩寵不衰。林昭儀和顧賢妃年紀(jì)都不輕了，熙寧帝很少召幸她們。

    年輕時的恩寵已經(jīng)不再，眼看著比花還嬌艷的年輕新人取代她們，林昭儀和顧賢妃心里的酸澀可想而知。

    酒過三巡，太子起身舉杯：“今日除夕佳夜，兒臣滿飲此杯，只愿來年父皇圣體安康，萬事順?biāo)?！?/br>
    他辭藻并不華麗，語氣卻極其真摯，言罷仰頭將杯中酒喝盡，一邊席上年幼的皇長孫也跟著搖搖擺擺站起來，奶聲奶氣道：“孫兒愿皇祖父圣體安康！”

    熙寧帝極為喜歡這個聰慧的孫兒，朗聲大笑道：“好，好，真是好孩子！”

    接著又對太子道：“衡之，你把兒子教導(dǎo)的很好，不愧是朕的長孫！”

    得了熙寧帝的夸贊，太子連忙起身，喜形于色：“多謝父皇稱贊，多虧了父皇時時垂憐教導(dǎo)，才能使得榕兒學(xué)到一星半點父皇的行止?！?/br>
    沒有人不喜歡聽夸贊，熙寧帝明知道太子是在奉承，仍然極為高興，道：“榕兒一向聰慧乖巧——衡之，處置諸事之余，你也注意些自己的身體，朕看你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好，過幾日叫太醫(yī)去請個脈?！?/br>
    被熙寧帝加以關(guān)懷稱贊，不但太子與太子妃夫婦，顧賢妃也面露喜色。反觀吳王與林昭儀母子，神色就變得晦暗不明起來。

    至于睿王——他的存在感實在是太低了，沒有人多分給他半個眼神，這位年輕的、勢單力薄的王爺在太子和吳王的光芒之下顯得分外黯淡，幾乎已經(jīng)提前出局了。

    關(guān)懷完太子，熙寧帝又對吳王道：“你至今沒有嫡子，也要多上心?！?/br>
    吳王只覺得嘴里發(fā)苦，順從道：“父皇教導(dǎo)的是?！?/br>
    熙寧帝頷首道：“大選時讓你母妃為你看一位賢惠端莊的側(cè)妃，王妃總是病著，府里也該有個上下打理的人?！?/br>
    “……”吳王一頓。

    他和王妃是青梅竹馬的情誼，感情甚篤。如今王妃剛剛小產(chǎn)臥床，正是傷心之時，倘若聽說要再指一位側(cè)妃進(jìn)府，怕是病情更難痊愈。

    林昭儀一見兒子發(fā)愣，立刻起身笑道：“多謝皇上替衍之著想，衍之都高興的愣住了！”

    被林昭儀一打岔，吳王回過神來，起身跟著道：“兒臣謝父皇關(guān)懷！”

    這下輪到顧賢妃和太子母子二人心中不悅：吳王納側(cè)妃，必然是從家世出眾的貴女中擇選，意味著吳王又多了一個拉攏朝臣的機(jī)會。

    只是這也沒辦法，太子總不能跟著站起來說自己也想納側(cè)妃。他看了一眼皇長孫，這個兒子聰明機(jī)靈，讓他頗感安慰，轉(zhuǎn)念又想到了東宮里等著他回去的玉姬，面上微微浮起一絲笑來。

    除夕宮宴散去之時，柔貴妃‘身體不適’，早早先一步回柔儀殿休息去了；熙寧帝則是去了令才人宮里，她地位低微，不足以獨占一宮，還住在林昭儀的春和宮后殿里——四舍五入熙寧帝也算是去林昭儀那里了。

    令才人是林昭儀的人，令才人得寵，對林昭儀也有利。雖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林昭儀離席時卻還是表現(xiàn)出了十分的得意來。

    顧賢妃嘴角抽動幾下，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六公主，只覺得心力交瘁。

    ---

    “殿下呢？”太子妃抽出鬢邊的金釵，問道。

    侍女咬了咬唇，低聲道：“回娘娘，殿下去了玉姬院中?！?/br>
    “……”

    太子妃沉默半晌，正當(dāng)侍女忐忑不安，幾乎要跪下請罪時，才聽她慢慢道：“罷了，去玉姬院中，總比去別人院中好?！?/br>
    侍女懂得太子妃言下之意：玉姬身份低微，又不能生育，縱然再得寵，也威脅不到太子妃的地位。

    但她仍然禁不住替主子打抱不平：“玉姬狐媚，除夕夜都要霸占著太子殿下，真是不懂規(guī)矩！”

    太子妃淡淡道：“不懂規(guī)矩的不是她，往年玉姬未入東宮時，殿下就沒有去過其他人那里嗎？”

    太子妃合上酸澀的眼睛，輕聲道：“殿下是惱了我了……可本宮到底哪里做錯，惹得他生惱，現(xiàn)在除了初一十五，竟然再不愿踏進(jìn)本宮這里一步了?！?/br>
    侍女安慰道：“殿下怎么會惱了娘娘，殿下日日來看小殿下，還關(guān)懷娘娘起居，這哪里是惱火的樣子？娘娘不要多心?！?/br>
    太子妃搖了搖頭，低聲道：“本宮和他做了多年夫妻，最了解他的一舉一動，他分明就是有了芥蒂——過兩日你拿本宮令牌回府，問問父親母親，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事，惹得殿下不悅?！?/br>
    侍女應(yīng)下，見太子妃妝容厚重，滿臉疲憊，忍不住道：“娘娘先洗漱睡下吧，明日一早還要入宮。”

    太子妃按著眉心，“不知怎么的，本宮心里總有些不安，罷了，先安歇吧?！?/br>
    她睡的并不安穩(wěn)，輾轉(zhuǎn)反側(cè)方才朦朧入眠，突然隱隱約約聽見有什么動靜?；乩壬先綦[若現(xiàn)的腳步聲、侍女壓著嗓子的呵斥聲、低低的抽氣聲……

    太子妃猛地驚醒過來。

    殿門被打開，寒風(fēng)席卷而入，侍女面色煞白沖了進(jìn)來，跪倒在床榻下：

    “娘娘！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吐血昏迷了！”

    冬日深夜的皇宮幽冷寂靜。

    多年之前柔貴妃還是個小女孩時，進(jìn)宮來看jiejie宣皇后，晚間留宿宮中，因為宮室太大睡不著，嚇得抱著被子跑來找宣皇后。

    柔貴妃睜著眼，望著床幔上精致的花鳥繡紋，想起被jiejie抱在懷里的夜晚，胸腔里那顆不太安定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窗子開了一線，隱有細(xì)碎的聲音隨著風(fēng)被吹進(jìn)窗子里，吹到柔貴妃耳畔。

    寢殿里沒有點燈，一片黑暗。然而大宮女蘭亭步伐平穩(wěn)輕捷地走了進(jìn)來，走到柔貴妃床前，輕聲道：“娘娘，太子妃夜叩宮門，要開宮門請?zhí)t(yī)入東宮?！?/br>
    “……”柔貴妃眨了眨眼，“是嗎？可惜，本宮早早就喝了安神藥睡下了?！?/br>
    蘭亭端起床邊小幾上一碗放得已經(jīng)冷了的黑褐色湯藥，摸黑走到窗邊，倒進(jìn)了窗下的花盆里。

    “娘娘睡得熟，奴婢不敢打擾，開宮門一事，恐怕柔儀殿做不了主。”

    朝臣過年有七天休沐，太醫(yī)院有品級的太醫(yī)也不例外。宮中只留了兩位太醫(yī)值守，另有一位只為熙寧帝一人請脈的御醫(yī)坐鎮(zhèn)太醫(yī)院。

    宮門一旦下鑰，很難私自開啟。平日里東宮有自己的醫(yī)官坐鎮(zhèn)，然而此次太子情況兇險，非得請?zhí)t(yī)來看才有把握。

    宮中有權(quán)力下令開宮門的只有熙寧帝，或者柔貴妃也能做得了主。但是柔貴妃“昏睡不醒”，宮宴剛結(jié)束就讓侍女熬了安神湯喝完睡下，通報的宮人侍衛(wèi)必須前往春和宮，通報熙寧帝。

    春和宮正殿居住的，是吳王的生母林昭儀。

    吳王生母林昭儀和太子生母顧賢妃勢如水火，這是宮里人人皆知的事實。守宮門的內(nèi)侍一聽是替太子通傳，立刻小跑著稟報了林昭儀。

    從夢中被驚醒，一開始林昭儀還有些火氣，聽完侍從的稟報，她擁著錦被怔在床上，嬌媚的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難以置信和得意的笑。

    不過很快，林昭儀清醒過來。她意識到不能將此事隱瞞下來，否則萬一事后被熙寧帝察覺，太子出了事，她和自己的兒子也討不到好處。

    ——熙寧帝并不是只有兩個兒子。

    “去稟報皇上。”林昭儀彎起柔艷的唇，“快去，跑著去，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你及時通稟了皇上！”

    太子妃夜叩宮門，想來太子的情況一定十分危急。從宮門到春和宮，折騰了這么久，太子說不定都快死了，她沒有必要在這種細(xì)節(jié)上犯錯。

    ---

    東宮燈火通明。

    “太子殿下怎么樣了！”太子妃撲到床前，厲聲喝問。

    她深夜起身，脂粉未施，云鬢散亂就趕去夜叩宮門，在宮門前糾纏甚久，一路奔波，早已形容狼狽，哪里還有半分雍容華貴的影子。

    醫(yī)官連忙跪下：“娘娘，太子殿下情況緊急，應(yīng)該是中毒，且那毒藥毒性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