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話連起來毫不客氣，朱正錦本性也極其矜傲，聞言心火上涌，好不容易維持住溫潤有禮的姿態(tài), 道：“在下一點淺薄之見——《易傳》有言，地中有山, 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br>
    朱正錦道：“《觀月》雖妙，卻失于謙和，不合君子之道。”

    臺上頓時有人笑出聲來。

    談詩論文, 再論什么太過傲氣，有失君子之風(fēng), 那將一眾性情狂傲，名傳千古的文學(xué)大家放在哪里？

    劉氏族長的臉色宛如被潑了一碗墨上去，心想族中怎會扶持這種人？品行有虧不提，居然還不是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

    謝云殊：“……”

    他是真的無話可說，面前這個人顯然就是輸不起，才會胡攪蠻纏。謝云殊自持身份，對方胡攪蠻纏可以，拉著他一起不行。

    他原本還想，如果《中秋旅懷》真是對方親手所作，那至少他還有文采尚佳這一個優(yōu)點。但再好的文采，也及不過對方行事做派太過難看。

    謝云殊不再多話，看也沒多看朱正錦一眼，只朝著屏風(fēng)后一禮：“多謝三位先生抬愛，不勝感激?！?/br>
    說完這句話，謝云殊轉(zhuǎn)身就要走。

    他下意識一揮袖，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穿的不是平日的飄逸廣袖。又狀似無意的收回手，徑直就要離開。

    “……”

    長桌前的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謝云殊往臺下走，屏風(fēng)后的劉氏族長三人也愣在原地。

    “留步?！眲⑹献彘L起身喚道。

    劉氏族長還是要臉面的，最終順應(yīng)兩位好友的意見，將《觀月》評為第一。這樣一來就不好給族中交代，他早就暗自決定，只要這個魁首沒有什么大的差錯，就能夠以愛才之名將對方收入門下，到時候一樣可以將他收攏為建州劉氏的人。

    既然都是建州劉氏的門客，出風(fēng)頭的到底是哪一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不但順應(yīng)了事實，還能給族中一個交代。

    他的盤算堪稱完美，然而沒想到的是，一切根本沒來得及進行到他慷慨收徒、對方喜出望外痛哭流涕的階段就戛然而止。

    謝云殊果然停步回頭：“先生何事？”

    不待劉氏族長開口，謝云殊就善解人意地先把話說完了：“《觀月》不過游戲之作，難登大雅之堂，魁首愧不敢受，至于文集之類，家中長輩管束甚嚴(yán)，只得拂先生好意，將此殊榮轉(zhuǎn)贈第三名?！?/br>
    此言一出，第三名《中秋燈臺賞月有感》的作者頓時大喜，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餡餅從天而降，砸在了自己頭上。

    謝云殊微微頷首，緊接著繼續(xù)往臺下走去。

    朱正錦呆立在原地，一時間像是被從上到下澆了盆冷水。怨恨如同藤蔓般從內(nèi)心深處攀爬出來，他甚至顧不得失態(tài)，高聲道：“為什么！”

    “你既然不在乎首名，為什么要來燈臺！”

    謝云殊淡淡道：“做完了詩，其中樂趣于我而言就盡了，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不過如此?！?/br>
    愕然的劉氏族長再喚他，他也不回頭了。

    守在燈臺邊上的劉氏家仆不知該不該阻攔，但謝云殊一步步走得極為從容，天生自有一種大家風(fēng)范。家仆一時為他的氣度所懾，竟然也不敢妄動，任憑謝云殊一步步走下燈臺去了。

    景曦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茶攤起身過來，一襲黃衫的劉三小姐不知跑哪里去了，護衛(wèi)們隱匿在人群中不見蹤影。

    她非常自然地頂著臺上臺下無數(shù)目光，走到了謝云殊身側(cè)，牽上他的手，問：“做的不錯，要去喝杯茶嗎？”

    謝云殊：“……”

    他沒有景曦?zé)o論何時何地都能理直氣壯從容起來的本領(lǐng)，雖然表面上八風(fēng)不動，其實他并不喜歡被人緊盯著。

    第一美人的名聲為他引來了無數(shù)追隨者，隨之而來的就是幾乎片刻難得的清凈。

    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們走吧?！?/br>
    ---

    謝云殊原本以為景曦會接著帶他在燈會上逛，然而剛到人流稍微少了一點的地方，景曦就站定。緊接著不過片刻，護衛(wèi)就趕著馬車追了過來。

    “走吧?！本瓣匦σ饕鞯?，“帶你去承天塔賞月！”

    馬車一路從人流中駛出，向著晉陽城北承天塔行去。

    謝云殊本性喜歡清凈，他或許因為在公主府里關(guān)的太久，想出門接觸一下人世間的煙火氣，但是從燈臺上下來之后，他就又恢復(fù)了對清凈的熱愛和向往。

    景曦贊道：“《觀月》寫的很好，果然是謝家玉樹，庭中芝蘭。”

    她說的時候，面上還帶著一點促狹的笑。車內(nèi)狹小，兩人坐的又近，景曦的手指幾乎已經(jīng)貼上了謝云殊的衣角。

    她促狹地伸出指尖，輕輕戳了兩下謝云殊的手腕。

    景曦的指尖瑩潤玉白，泛著玉白色的柔。而謝云殊的肌膚卻更像冰雪，多一分就顯得蒼白孱弱，少一分就失卻了冰堆雪砌的美感。

    在她輕輕地觸碰下，謝云殊冰白的側(cè)頰微微浮起淺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緋色。他將手收回袖中，溫聲道：“公主謬贊了?！?/br>
    “也是?！本瓣剌笭栆恍?，“你既然做了本宮的駙馬，就不再是謝家人了，理應(yīng)是我公主府的芝蘭玉樹，本宮豈能輕易拱手讓人？”

    謝云殊一時分不清這是戲言還是敲打，就在此時，景曦又輕輕松松轉(zhuǎn)了話題去：“怎么樣，你覺得燈臺之上，有幾個學(xué)識出眾之人？”

    燈臺只公布了前三名的詩作，謝云殊高居榜首自不必多說。第二名的朱正錦，如果一開始謝云殊還心有疑慮，暗自猜測燈臺是否真有內(nèi)定人選，那朱正錦一跳出來，頓時就坐實了此事。

    既然事先內(nèi)定，那《中秋旅懷》到底是誰寫的，還要打個問號。

    謝云殊道：“第三名那首詩文采平平，不過看他的年紀(jì)尚輕，應(yīng)該還有成長的余地?！?/br>
    他說這話時，全然沒有考慮過自己比對方更年輕的事實。

    “他運氣不錯。”景曦含笑道。

    謝云殊將文集這個機會讓給了他，原本內(nèi)定的朱正錦讓建州劉氏失了臉面，說不定就會成為棄子。倒是這個第三名，雖然不出風(fēng)頭，卻莫名其妙撿了個機會，建州劉氏未必不會轉(zhuǎn)而籠絡(luò)培養(yǎng)他。

    涉及晉陽世家，景曦不愿多提。她轉(zhuǎn)而問謝云殊：“承天塔你應(yīng)該聽說過吧？”

    謝云殊頷首。

    承天塔位于晉陽城中北部，是一座高有七層的塔。站在塔上，足以眺望整座晉陽城。

    如果控制了這座塔，可以輕而易舉獲知晉陽城中大街小巷，河道走勢，甚至一些更要緊的東西。因此這座塔由巡檢司派兵看守，尋常就連一只蒼蠅也很難飛進去。

    旁人不能進，不代表晉陽公主不能。

    “這座塔是前朝秦王所修?！?/br>
    馬車停在承天塔前的空地上，景曦帶著謝云殊往塔里走去。

    “秦王修建承天塔時，承天塔周圍的空地全部被圈了起來，用作練兵之地，承天塔中放著秦王收集來的珍寶、兵法、名刀、鎧甲等珍藏，相傳他還秘密鑄造了一枚玉印，上以龍虎為鈕。”

    謝云殊也聽過這個說法，皇太子、親王玉印只能用龜鈕，龍虎是帝王玉璽才能使用的。前朝秦王的不臣之心，由此可見一斑。

    景曦繼續(xù)道：“可惜秦王到死也只是個親王，前朝覆滅，他的珍藏自然全都被收繳，這里現(xiàn)在剩下的，只有一座空塔?！?/br>
    承天塔中的樓梯高而長，塔壁上的燈盞搖曳著燈火，將塔中映的宛如白晝。

    這里畢竟是要地，晉陽公主帶駙馬上去沒什么，但如果再帶上大批婢仆，就不太合適了，因此護衛(wèi)們都守在塔外，只有承影和云霞已經(jīng)先上了塔頂，最后檢驗塔中是否干凈。

    塔中空空蕩蕩，謝云殊只能從墻邊擺著的書架、墻上釘著的銅釘去推測每一層放的到底是什么。

    秦王的珍藏已經(jīng)一件不剩，塔身上也留下了歲月斑駁的痕跡。只有塔中跳躍的燈火，才能為這座前朝的古塔添幾分生動。

    然而就連這燈火，都是齊朝的燈火，明亮的、生動的和這座塔格格不入。

    塔頂風(fēng)冷，謝云殊一踏入塔頂?shù)耐ぷ?，就被迎面而來的冷風(fēng)撲了滿臉，冪籬差點直接被吹走，白紗瘋狂飛舞。

    守在塔上的云霞已經(jīng)捧來一件披風(fēng)，替景曦系好帶子，然后又將另一件披風(fēng)捧到謝云殊面前。

    多謝這件披風(fēng)，讓謝云殊沒當(dāng)場感染風(fēng)寒。

    披風(fēng)將寒冷隔絕在外，謝云殊信手將冪籬取了下來，他站在亭子的中間，向外仰頭望去。

    ——一輪明月高懸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里。皎潔的月色泛起淡淡的光暈，清冷而美麗，仿佛觸手可及，卻在世人永遠抓不到的地方。

    “真美啊！”

    謝云殊一瞬間以為是自己在贊嘆，短暫的恍神之后，他看向身前的景曦，頓時一驚。

    景曦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亭子的邊緣，她雙手撐在石欄桿上，低頭下望，長發(fā)被夜風(fēng)吹得飛舞起來。

    謝云殊在仰望天穹，而她在專注地俯瞰晉陽的中秋夜景，神色溫柔，仿佛在看著自己的江山和野望。

    她向下望著晉陽城中明亮繁華的夜景，帶著些微的笑意：“你看，本宮的晉陽真美?。　?/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明兩天更新字?jǐn)?shù)稍微少一點，國慶節(jié)假期日六補償～

    景曦稱贊謝云殊的話出自《晉書謝安傳》：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第38章 歸府 ·

    從這個角度看去, 謝云殊只能看見景曦的側(cè)臉。

    亭中燈火遠遠比不上塔中明亮，將她的面容籠上了一層柔和模糊的光暈，也將景曦容貌中偏向美艷的那部分渲染出了溫和, 不再是一種咄咄逼人的美。

    她的語氣也是溫柔含笑的，通身上下不帶半點攻擊性。

    然而那一刻, 謝云殊望著她, 前所未有地感覺到, 晉陽公主潛藏在柔和的表象下的，是一顆睥睨天下的勃勃野心。

    景曦轉(zhuǎn)過身來。

    她臉上還帶著柔和的笑意，眼底卻潛藏著燃燒的野望。她自然地往后一靠, 倚在了身后的石欄桿上。

    夜風(fēng)吹拂起她的長發(fā)。

    晉陽公主站在承天塔之上，頭頂是皎然的明月，為她披上了一層淺淡的流光，背后是蒼茫無盡的黑夜，足下黑暗里閃爍著晉陽城的繁華夜景。

    ——那一瞬間，明明景曦距他不過咫尺之遙，謝云殊卻恍惚覺得，晉陽公主仿佛是站在浩蕩的青冥中，而她足下踩著的, 不是燈火通明的晉陽城，而是整個齊朝, 整個天下。

    謝云殊猛地一驚，連忙將這個堪稱悖逆的念頭壓下去。

    景曦微笑著，仿佛絲毫沒有察覺謝云殊復(fù)雜的心緒，她懶懶抬手, 玉白的指尖遞向謝云殊的方向：“過來看風(fēng)景，這里的夜景最美?！?/br>
    謝云殊停頓了片刻, 他隱隱感覺到，晉陽公主話中有未盡之意。

    然而他還是將手伸了出去，握上景曦微涼的指尖，向她走了過去。

    ---

    在承天塔塔頂賞月至深夜，景曦和謝云殊才離開承天塔，準(zhǔn)備回府。

    說實話，能引得景曦認(rèn)真相待的，除了無邊權(quán)力，就只剩寥寥幾個對她重要的人——加起來都數(shù)不滿一只手。

    謝云殊目前被景曦貼了個“知情識趣能干活的貼心美人”標(biāo)簽，因此景曦不介意花費一點空閑時間滿足謝云殊的風(fēng)雅愛好，反正她本來自己也想出來看看晉陽城。

    帶謝云殊來承天塔看月是景曦想逗他開心，自己提出來的。但是看了一會，謝云殊還專注地看著月亮，詩做了一首又一首，景曦已經(jīng)凍得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