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太子與太子妃兩相恩愛，婉婉抬眼間，便在對面貴女席面已瞧不見陸雯的蹤影，舉目四顧，在幾個相好的貴女身邊也沒有看到她。

    “夫君……”婉婉輕輕拉了拉陸玨的手，“我想去看看雯jiejie。”

    陸玨自不好摻和她們姑娘家談心事，遂抬手喚來個年長的掌事女官，教她帶著婉婉去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又囑咐她不要跑太遠。

    女官領(lǐng)著婉婉，出大殿后沿著問過一路，在一處池邊小亭瞧見了陸雯。

    但當(dāng)婉婉正提步打算過去時，才看見陸雯不是一個人，她面前還站了一個人，被一角畫柱擋住了半邊背影，瞧著是個……男人？

    陸雯背倚欄桿悠閑坐著，男人在她面前兩步之遙靠著石桌站，不知在說些什么，兩人之間卻總好似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可惜婉婉離得有些遠，樹葉擋住了男人的臉，她只看得到對方右手虎口處似乎有處刺青，軍營里才有的某種圖騰。

    侯府未出閣的小姐私會外男，傳出去畢竟不好聽，婉婉當(dāng)即止了步子，回身去看那女官。

    女官頷首，“夫人放心，奴婢什么都沒看見。”

    婉婉便不多說，也沒有打算過去打攪。

    她與女官一道往蘭臺原路返回，女官提燈在前，此時夜空中圓月高懸，四下一片靜謐，枝葉間已能聽見幾聲蟬鳴。

    途徑一處拐角時，恰好迎面碰上永安長公主尊駕。

    婉婉上回與永安長公主有交集，還是大金山寺時，那時長公主眼里沒有她這號人，小郡王打了人，也不過寥寥一句并非有意作罷。

    此回卻大不一樣。

    未等婉婉行禮，永安長公主已先認出她來，“陸小夫人，你在此處做什么呢？”

    婉婉心里存著戒備，福了福身，“回長公主的話，方才在殿中嘗了些酒，我出來透透氣。”

    永安長公主溫溫地嗯了聲，目光近距離打量她幾許，忽地道：“正好我也因為飲酒有些醉了，陸小夫人若無事，便同我一道去坐著說說話吧?！?/br>
    突如其來的和善教婉婉心里有些打鼓。

    永安長公主瞧出來她的猶疑，倒不生氣，笑著吩咐那女官，“你去與容深知會一聲，他的小夫人我占用片刻，稍后再還給他?！?/br>
    女官返回蘭臺傳話，去了才見靖安侯府的席位上，已沒有了世子爺?shù)纳碛?，問過宮女才知，小夫人起身后不久，世子爺獨坐片刻，便也離席了。

    他臨走給素琴留了話，說讓婉婉晚上回去早些睡，不必等他。

    *

    嘉慶宮偏殿內(nèi)雅致清凈。

    長公主進屋后與婉婉相對而坐，教人奉上了一套烹茶的器具，隨即便遣退了左右。

    婉婉見狀忙道：“不敢勞煩長公主大駕，我來吧?！?/br>
    她雙手接過茶具，半垂著脖頸專心凝神在眼前，永安長公主在對面瞧她，起初一直未言語，直到瞧她烹茶手法與常人略有不同，才開口問了一句。

    婉婉提起來唇角微揚，“這點伎倆原是我向夫君偷師的，長公主見笑?！?/br>
    因為看過幾回他烹茶，總覺他烹的茶水比尋常的茶水香，便要連這點習(xí)慣也學(xué)過來，果真是濃情蜜意之時的小夫妻才會有的舉動。

    永安長公主也是從年輕過來的，自然懂小女孩兒的那點愛慕心思。

    外頭很多人說她是處心積慮、湊著近水樓臺勾引了陸玨，哄騙老夫人定下婚事，長公主倒是從一開始就沒信過。

    不是信婉婉，而是信陸玨。

    他從不是個會任由女人擺布的性子。

    桌上清茶漸漸氤氳出香氣，長公主單臂倚著靠枕，開始消遣似得問婉婉一兩句，諸如傳聞里她的一些事，語調(diào)盡是談笑，并無嘲諷惡意。

    婉婉分得清好壞，一來二去，回應(yīng)便漸次輕松起來。

    這廂烹好茶遞給長公主一盞，婉婉正請她品嘗，外頭忽然響起一陣輕快腳步聲，來人跑進來，嘴里喊著母親。

    小郡王趙原甫一進來看見婉婉，頓時擰起了眉，“你怎么在這里？”

    “趙原，不得無禮！”

    永安長公主板著臉將趙原喚到跟前，讓他端端正正同婉婉見了個禮。

    又朝婉婉笑道：“這小子自小就頑劣，先頭失手傷了你，我后來也教他抄書認錯了，還望你勿要往心里去?！?/br>
    事情過去那么久，婉婉再追究也沒意思，便道：“您言重了，小孩子頑皮一些本是應(yīng)該的?！?/br>
    “他可不算小了，”長公主搖搖頭，將人打發(fā)著自己玩去，“也怪我，原先同靖安侯府些許齟齬全教他聽了去，有樣學(xué)樣，倒連累了你?！?/br>
    興許是先頭的談話教婉婉對這位長公主頗為改觀，她頓了片刻，忽地問：“您是因先夫人之故才與侯府不睦的嗎？”

    是與不是，長公主原可以敷衍于她。

    但長公主沒有，如實道：“此事原也不算什么秘密，容深的母親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替她與陸進廉牽線搭橋，才促成的二人?！?/br>
    “那后來呢？”婉婉看向她。

    “后來……”長公主指腹輕撫茶盞邊沿，“后來陸進廉卻沒保護好她，讓她變成了一個可憐人?！?/br>
    婉婉一直以為長公主是因侯府婚后兩年便納妾、后來又枉顧禮數(shù)扶正程氏，前后似乎都沒有顧念先夫人，這才對侯府意見頗大。

    可如今聽來似乎有出入。

    婉婉默然片刻，才又問：“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您能跟我說說嗎？”

    長公主說到此處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些年侯府絕口不提此事，也有其緣由，你心中有容深，若想知道便自己去看，眼見方能為實?！?/br>
    現(xiàn)如今府中仍舊殘存先夫人痕跡的，便只有茂華口中那處南邊的小院。

    長公主言盡于此，婉婉也不便再多問。

    她臨走時腳步頓住片刻，回身又對長公主道：“先夫人若在天有靈，知道您這些年一直牽掛著她，一定會覺得很安慰?！?/br>
    長公主笑了笑，沒有言語。

    *

    這日宮宴直到亥時方才結(jié)束，婉婉回到蘭臺沒看到陸玨，便覺心里空落落的，她存了好些話想同他說的。

    可他還兼顧著好多事，目光并不能無時無刻聚集在她身上，她放在心頭沉甸甸地包袱，于他而言，興許也只占據(jù)了胸懷中極小極小的一塊兒。

    回到侯府洗漱就寢，婉婉這次沒讓云茵點燃安神香。

    夜里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她腦海里一直不停的斟酌著屆時同夫君開口的措辭，原先其實沒有這般避諱，聽過長公主一席話，才教她覺得往事大概并不美好。

    但她等了大半晚，陸玨還沒有回來。

    后來眼看窗戶外照進晨光覆蓋燭火，婉婉整夜沒合眼，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發(fā)呆半會兒，起身拉響了銀鈴。

    云茵與臨月進屋伺候洗漱梳妝，她又吩咐茗玉前往浮玉居向老夫人告了個假。

    用過早膳，婉婉獨自一人出門尋到茂華，跟他說：“你帶我去一趟先夫人的小院兒吧?！?/br>
    茂華聽著一怔，思忖片刻，還是帶她去了。

    婉婉是頭回來這處地方，說是封起來卻也不盡然，院門前很干凈，院內(nèi)還有繁盛的木槿花越過墻頭翻出來，看得出有人在日日灑掃。

    門沒有鎖，一推便進去了。

    院子里除了沒人，其他一切都仍舊保持著多年前有人居住的模樣，檐下的燕子窩還有鳥兒進出。

    婉婉沒有多看旁的地方，最先去了正屋旁邊的書房。

    先夫人出身書香世家，生前頗有才情，她這樣的人多半會將自己的情感與故事，藏在自己曾經(jīng)的字畫詩詞中。

    在書房，婉婉也確實尋到了自己想要的蛛絲馬跡，是一堆厚厚的字帖。

    原本普通的字帖，被人存放地極為精細。

    那些字跡最初的娟秀清雋，從某一段時間起，慢慢過渡到有了一些豪放的風(fēng)骨，很像是女子初初臨摹某個人的字，筆鋒滿懷鄭重與用心。

    繼續(xù)往后，她的筆鋒開始自成一派，融會了自己的秀致與對方的豪邁，字跡中便可見其風(fēng)骨與暢快。

    這段時期，她的字帖中偶爾會有些小小的失誤，筆墨在紙上劃下些許稍顯突兀的小尾巴，像是有人在一旁故意攪擾了她的練字。

    婉婉翻閱時，在某一頁的末尾處還看到了一個蒼勁有力的字跡廉。

    這個字大概是男人的親筆。

    秀美的字跡持續(xù)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但不知從何時起，這些字跡漸漸變得潦草，下筆虛浮無力，有時停頓許久，任由墨汁將紙張浸染出大片污跡。

    婉婉的眉尖不由得微蹙起來。

    繼續(xù)往后翻，字帖上的筆鋒開始變得銳利而尖刻，像是鋒利的刀劍，執(zhí)筆人似乎想要用力劃破紙張的禁錮。

    那些筆鋒帶著濃烈的恨，堪堪用以紙張承載。

    最后的最后，婉婉手中的那些字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字，而更像是陰詭的圖案、一團亂麻，只是胡亂地發(fā)泄，一道道墨色的痕跡爬滿整張紙，蟲子似得。

    婉婉雙手忍不住一顫，她隔著紙張都能感到巨大的窒息感，像是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嚨，連呼吸都沉重起來。

    為何侯府這些年都絕口不提先夫人？

    堂堂靖安侯世子的生母，又怎么能是個滿腔怨恨，神志失常至瘋魔的女人。

    第69章 ·

    大理寺天牢內(nèi)暗無天日,地面鋪就的青石板被血污浸染久了，便發(fā)黑發(fā)烏，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的血腥氣堆積成山,無形地將身處其中的人壓地幾乎喘不過氣來。

    刑架上的男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破布似得癱軟垂掛在架子上。

    獄卒取來供狀交于長言,他通篇看過一眼后,回身朝昏暗刑房一角的太師椅去。

    “主子,都交代干凈了?！?/br>
    陸玨指尖敲擊在扶手上的動作一頓，這才抬眸掃一眼刑架上半死不活的男人，一拂膝襕站起了身來。

    “傳醫(yī)師吊住他的命,供狀……便請韓大人過目吧。”

    姓韓的站在一邊跟只鵪鶉似得耷拉著腦袋，聞言連連點頭應(yīng)是，一壁招呼獄卒將人帶回牢房，一壁忙不迭地恭送這位世子爺往出走。

    昨兒個晚上戌時四刻進來，重見天日已是翌日巳時。

    日光略微泛白，韓大人滿背冷汗都不知出了幾茬兒，跟著世子爺一道整夜沒合眼，慘叫求饒聲都快要把耳朵聽麻木了。

    玉雕似得世子爺站在日光下，周身被鍍上一層淺淡的金,瞧上去翩翩然謫仙似得清冷貴胄。

    偏手段狠辣無比，一晚上教賀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四肢骨rou,被一刀一刀剔了個干凈，只剩下四肢白森森的染血骨架。

    小拇指粗細的柳葉刀，專門為折磨人而造，一般都只用于凌遲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