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與荊棘 第3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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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問出那個困擾了她很多天的事情。 但就在這個時候,桌旁傳來了清脆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溫主編嗎?”一個大約四十出頭的陌生女人走過來,試探的問。 在這一秒,所有與過去的連接都被生生切斷了。 溫夢回過神,抬起頭:“對?!?/br> “我是宋春娥的女兒,叫徐靜秋?!睂Ψ铰冻霰傅男θ?,“公司剛剛臨時有任務(wù)下來,所以到的晚了一些。我是不是打擾您二位說話了?” 溫夢匆忙理了理衣服,站起身和對方握了一下手:“沒有,我們剛才也是隨便在閑聊,您請坐?!?/br> 徐靜秋看向李彥諾:“這位是李律師?” 男人恢復(fù)了禮貌與客氣,起身回道:“對,我是之前和您通過電話的李彥諾,很高興見到您?!?/br> 獨屬于青春期的故事被讓渡,借位給成年人的理智與專業(yè)。一切水過無痕,如同剛剛那場對話從未發(fā)生過似的。 ——即便心中復(fù)雜的情緒仍在翻涌。 也只能暫時放下了。 三人落座,溫夢拿出錄音筆和筆記本電腦。她努力定了定神,打開機器,把話題往理應(yīng)發(fā)生的方向上引去。 “我之前聽您女兒說,王老先生和您母親曾經(jīng)是好友。” “對,他們算是忘年交,差了得有二十多歲,關(guān)系非常好。” ……差了這么多,理應(yīng)沒什么共同話題才對,又怎么會成為朋友的呢。 溫夢愣了一下:“那他們是在琉璃廠工作的時候,變得要好的?” 徐靜秋想了想,笑起來,眼角有些細(xì)細(xì)的皺紋:“對。其實真要說起來,還是挺長的一件事?!?/br> 記憶的灰塵被一點點抹去,展開的是一幅八十年代的圖景。 徐靜秋的父親,也就是宋春娥的丈夫因為車禍走得早,給宋春娥留下三個孩子。 而徐靜秋是年齡最小的那個。 當(dāng)年糧票是按需供給的,不上班就領(lǐng)不到。即便拿到糧油票,想要吃個雞蛋改善一下伙食,也很困難。 “我母親拉扯著三個孩子,一直打零工,特別不容易。她在供銷社做過一段時間的售貨員,算是幫忙的那種。因為沒有編制,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直到后來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機會,能夠去琉璃廠做學(xué)徒……” 也是在那里,宋春娥第一次見到了王寧德。 “王叔在那邊算是老工,話不多,也不愛交際。別人都說他孤僻,但我母親總是說,那只是他天生的性格,不怨他的。” 正說著,徐靜秋點的咖啡到了。 她端起來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我母親到琉璃廠之后,就跟著王叔學(xué)裝裱,后來也學(xué)描花??恐@兩樣手藝,我母親最后才留在了琉璃廠,成了正式工,我們家的生活也漸漸變得寬裕起來?!?/br> “所以王寧德先生是您母親的老師?”溫夢一邊記,一邊問。 “算是吧?” 而故事仍在繼續(xù)。 “后來我母親干了幾年,廠子里有了分房的指標(biāo),我們就都搬去了新廠街,和王叔做起鄰居。剛?cè)サ臅r候還不太適應(yīng),冬天煤爐子堵住了,死活都燃不起來,急得我母親圍著灶臺團團轉(zhuǎn)。還是王叔下工之后幫忙給通的。為此我母親把攢了好久、舍不得吃的雞蛋都給蒸了,做了一爐雞蛋糕送過去?!?/br> 講到這里時,徐靜秋停了下來。 “然后呢?”溫夢聽得入迷,忍不住提問。 “王叔當(dāng)然不肯吃呀——他背著我母親,偷偷把雞蛋糕分給了我哥和我。他說他老了,吃了也沒用,糟蹋糧食。小孩子要長身體,應(yīng)該多吃些好東西。” 徐靜秋說完,有些感慨:“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br> 在她的描述里,不一樣的王寧德出現(xiàn)了。 又或許不僅僅是她的看法,更是宋春娥的。因為徐靜秋突然想起什么,抬臉詢問起溫夢和李彥諾:“其實當(dāng)時我年紀(jì)還小,好多細(xì)節(jié)也記不清了。還是在我母親去世之后,我讀了她的日記才知道的?!?/br> “日記?” “對,我放在家里了。你們要是感興趣的話,要去看看嗎?” 李彥諾和溫夢對視了一下,同時點了點頭。 當(dāng)然要去。 ——在這樣一個工作日的晚上,重新驅(qū)車前往那條狹長的小巷,是溫夢從未想象過的事情。四周的景色依舊是破敗的,甚至胡同里路燈接觸不良、忽明忽暗,看上去有那么幾分駭人。 但有些東西似乎不大一樣了。 也許是因為徐靜秋走在李彥諾和溫夢的中間,一路講解著。 “前面那戶是邱阿姨家,她烙的餅特別香。一到飯點,小孩子們就都會圍在她家門口,分幾角餅。不過她脾氣不大好,和王叔不對付。所以我都是偷偷拿了,再掰一半給王叔送過去。” “右手邊那家原來是曲工住的院子。他家之前養(yǎng)了條大黃狗,有陌生人經(jīng)過就會汪汪直叫。我上高中的時候住校,怕它不認(rèn)識我,每次回來都會特意買點火腿腸,扔給它吃。告訴它,我們是好朋友。” 隨著她的講述,新廠街胡同不再是高度發(fā)展的城市里、即將被廢棄的一角。 而是徐靜秋從小長大的地方,是她珍貴的回憶。 溫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此時無論是邱阿姨家還是曲工家,院門都是半敞的,沒有掛上鎖。 “邱阿姨去世已經(jīng)七八年了,房子一直空著。曲工是去年搬走的,到玉淵潭那邊新蓋的樓房去住了?!毙祆o秋解釋起來,“新廠街這邊設(shè)施太老了,一直不通天然氣,只能燒煤氣罐,廁所還是公用的。所以只要有條件,大家都想著早點離開?!?/br> 說話的功夫里,那間熟悉的院落就在眼前,徐靜秋的家到了。 她推開門,回身沖溫夢和李彥諾說:“請進(jìn)?!?/br> 電燈繩“啪”的被拉開,照亮小小的客廳。沙發(fā)上鋪著熊貓抱竹的白巾子,款待客人用的搪瓷缸子被沏上茶水,茶葉梗浮浮沉沉。 “稍等我一下?!毙祆o秋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 溫夢和李彥諾在沙發(fā)上坐下,一時相對無言,空氣顯得有些冷清。好在取東西的人很快就出來,手里捧著一小摞冊子。 徐靜秋說:“這就是我母親寫的日記。” 溫夢接過來,猶豫了一下,朝李彥諾的方向并了并。兩個人靠得近些,一起小心翼翼的翻看這些日記。 本子被放得太久,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黃發(fā)酥。藍(lán)黑墨水被鐫在紙面上,有些地方變得模糊不清,查看的動作須得特別小心。 在這些脆弱的紙張上,宋春娥寫道: 【1985年7月14日 天氣,晴】 今天是個非常好的日子。街道給我開了介紹信,終于能夠到琉璃廠工作了。柜臺是嶄新的,玻璃都擦得很亮。只是有些緊張,怕干不好活,不能留下來。 分配給我的師父叫王寧德,為人很嚴(yán)肅。戴黑框眼鏡,一天都不吭一聲,看上去很兇。 一起入廠的紅姐和我說,王師傅手藝不錯,但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處。 我更擔(dān)心了。 【1985年7月18日 天氣,晴】 今天第一次和王工學(xué)習(xí)了裝裱。 是的——王工不讓我叫他師父,只讓我叫他王工。 他說他還不夠資格做其他人的師父。 好怪的人。 還是多加小心吧,別惹到他才好。千萬不能搞砸,那樣孩子們就喝不上麥乳精了。 【1985年7月26日 天氣,陰】 裝裱工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復(fù)雜很多。 先用絹絲鑲邊,再安軸制版,一點都不能出錯。否則就要全部重來,甚至可能污染到本身的畫幅。 忙碌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 臨了又聽見店里有客人說,國外已經(jīng)有了裝裱機器。這項技能也許很快就不再需要人工了,心里有些沮喪,又累又想哭。 下工的時候,王工專門喊我過去。 我以為他要批評我。 但他告訴我:不管做什么,只要堅持下去,再小的火光也會發(fā)亮發(fā)熱,每個人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好像人還不錯。 【1986年8月30日天氣,雨 】 昨天女兒發(fā)燒了,在兒童醫(yī)院排了一天的隊,為此曠工一天。 回到廠子里,很擔(dān)心組長會扣我工分——干了一年,就為了年底換一輛自行車,這樣帶孩子出行就會方便很多。 要是扣上幾分,不知道又得等到什么時候去。 但今天出乎意料的,有了好心人幫助。 ——王工中午沒吃飯,替我多裱了一幅,算在我頭上了。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人得知恩圖報,還好我攢了一些面票。 我換了半斤白面,烙了兩張大餅,今天午休的時候帶給他了。他好像很愛吃這個,一下子就吃光了,連咸菜都沒剩下。 【1988年10月12日天氣,晴】 搬到了新廠街的新家。 孩子們都有了自己的房間,還有一個很小的院子可以晾衣服,好像做夢一樣,是幾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院子里還沒有通自來水,要去胡同口的水房打。不過不要緊——王工和我成了鄰居,他有空的時候,會幫我多接一些存著。 還有他說不讓我叫他王工了,叫寧德就可以,因為我們是朋友。 有這么一個朋友,真的挺好的。 【1990年1月2日天氣,晴】 廠子里最近很多人離職,跑到深圳下海,說是響應(yīng)改革開放的號召。寧德問我要不要從廠子出來,也去南方單干。 我當(dāng)然不能去,我還有三個孩子要照顧,要等他們上大學(xué)。 可寧德不一樣,他沒有結(jié)過婚,什么牽絆也沒有。 年前我?guī)退榻B過一個毛紡廠的朋友,寧德沒有去見——他這么好的人,就是脾氣孤僻了些,一直不想找個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