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的老人這么多，有幾個跟張燁有干系呢？”范曉娟反唇相譏：“當(dāng)初拿回去那么幾萬塊錢，但凡兩個老人不亂花銷，這些錢也夠他們養(yǎng)老了吧，可是才過短短一年，你們又跑來京市，找前兒媳婦兒，找還沒成年的孫子，你呢，還有你大姐呢，你們不是最孝順的姑娘嗎？”

    “你們家老太太做事，可沒有考慮過后果，就算不出之前的事情，你覺得張燁能管她的概率有多少，你問問你家老太太，當(dāng)初把張燁趕出門，就沒有想過老了以后怎么辦是嗎？”

    “那我娘是她婆婆，是長輩，怎么著多問她幾句，不至于跟長輩對著來吧?！表n香梅說完這話，聲音越變越低：“我娘當(dāng)了人家一輩子兒媳婦，好容易自己也當(dāng)了婆婆，不過是想過個當(dāng)婆婆的癮，她現(xiàn)在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就想見孫子一面?！?/br>
    她后悔了，為什么后悔了？

    如果張燁沒有把事業(yè)搞起來，沒有發(fā)大財，成為老家人眼里頭的大老板，老家人會這樣上桿子巴結(jié)，來認(rèn)這個親戚嗎？

    都不用多想，就知道絕對不會。

    人善被人欺，有時候還真是得硬下心腸來，別看老人老了她可憐，可她作惡的時候，有沒有想著別人可憐，就她的性命金貴，兒媳婦當(dāng)年若不是命大，怕是不能從韓家溝完完整整走出來，這些事情，均不是張燁跟別人講的，而范曉娟知道的這些，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韓香梅的樣子看上去就更可憐了：“其實當(dāng)初我婆婆跟張燁的關(guān)系也沒有這么緊張，那幾年她自己精神也不大正常，我回去跟她講，跟她好好說，我娘有時候也能想通，你去問張燁，她懷著韓佳棟那段時間，是不是我娘伺候的她，她自己親娘都不管她呢，要不是我娘伺候她月子，當(dāng)初她一個人能怎么著？”

    “當(dāng)時村里面大家都窮，吃的都不好，我娘講話語氣是重了一些，跟張燁也有摩擦，可能在別人眼里她就是個惡婆婆，可人吃五谷雜糧長大，哪有不犯錯的時候呢，說到底她也是個長輩，有時候做事是過份了一些，可我娘真的后悔了，真的！”

    說韓軍老娘后悔，范曉娟絕對信。

    后悔不知道兒媳婦這么能干，后悔沒早早籠絡(luò)好她，后悔沒能培養(yǎng)出來一支長期飯票，眼皮子淺短視了。

    可這種后悔，張燁這輩子都不會稀罕。

    范曉娟厭惡她避重就輕的講話。

    這些，張燁恰好同范曉娟說過。

    韓軍老娘伺候張燁月子，那是怕張燁跟著韓軍出來生孩子。

    在外面生，要去醫(yī)院，要請人照顧，都是錢，她是為著給兒子省錢，才“伺候”的這個月子。

    說的好聽是她照顧張燁，就算看著她生了個大胖兒子的份上，當(dāng)婆婆的多少也該找點東西給兒媳婦補補，可韓軍老娘沒這樣。

    韓家一年養(yǎng)二三十只雞，那都是姑娘們回娘家才能吃到，月子里甚至一只都沒殺來給張燁吃過，有一回她奶水不夠，喊著要殺雞，韓軍老娘當(dāng)時在廚房做飯，聽說要殺雞，激動的拎著一把菜刀就沖了出來。

    “吃什么雞，雞蛋還不夠你吃的，一只雞蛋一只雞你懂不懂，那雞蛋孵出來了就是小雞，頂頂有營養(yǎng)的東西?！蹦钦Z氣里面，能吃到一只雞蛋，都是張燁莫大的榮光。

    聽起來很心酸，就算是坐月子，也只有一天一只雞蛋吃的張燁，怎么能理解一回娘家就有殺雞吃待遇的兩個姑姐呢？

    人在懷孕，坐月子時候激素跟平常不一樣，最容易記仇，即便是張燁這樣開朗寬厚的性子，一講起來那段歷史，都恨得牙癢癢，她一輩子都吃不夠雞，因為來到京市，才吃到過雞腿兒，她一輩子都記得雞腿的味道，就在炸雞店開張前一天，她一個人吃了一斤炸雞柳。

    那樣子是對雞有多大的仇恨。

    范曉娟是在那天，才聽到關(guān)于雞的故事。

    “你如果真的有在張燁坐月子時候回過娘家，就應(yīng)該知道她當(dāng)時過的是什么日子，就不該拿這件事出來說，她連坐月子都不曾享有過的待遇，你們都享受過了，但凡你是個有同理心的人，就應(yīng)該知道，張燁跟你們壓根就親熱不起來，倘若你被這樣對待過，你能原諒對方嗎？”

    “人啊，永遠(yuǎn)只會站在自己這一方看待問題，我再怎么說，你也不會覺得是老太太的不是，但是你有本事就去自己找她，你看她怎么對你，她可不會像我這樣客氣，至少我拿你當(dāng)曾經(jīng)的鄉(xiāng)親對待，在張燁眼里，你們就是仇人，是陌生人?！?/br>
    人吶，現(xiàn)在看著多可憐，當(dāng)初就有多可惡。

    同樣是被欺壓著成長的婆婆，早就忘記了當(dāng)年自己受過的苦，她幾乎是報復(fù)式的，把當(dāng)年受過的罪一樣樣的找兒媳婦討回來。

    就算不是張燁，是另外的人，也會遭到同樣的對待。

    在以往封閉的社會，這樣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

    韓香梅眼睛里面最后的一線光熄滅了。

    她現(xiàn)在很后悔，以前欺負(fù)張燁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這一天，誰知道當(dāng)年那個畏畏縮縮的小媳婦能成為現(xiàn)在的大老板，要是早知道有那一天，她又何必去得罪兄弟媳婦，至少現(xiàn)在也能沾點光的。

    范曉娟親自把韓香梅送出家門口。

    不送，她怕對方還想方設(shè)法的賴在自家了。

    目送著韓香梅的背影從胡同里消失，范曉娟才轉(zhuǎn)身。

    看著有多可憐，就能想到當(dāng)年的張燁更可憐，韓香梅在她這里碰了釘子，自然還會想到別的辦法的。

    范曉娟剛準(zhǔn)備進(jìn)門，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圓圓?！?/br>
    她回過頭一看，一個打扮體面的老頭站在巷子口，就那樣呆呆的看著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又喊了一聲：“圓圓?！?/br>
    范曉娟的心像漏跳了一拍，慌慌張張的跑進(jìn)門，被門檻絆住了，整個人往前趴了下去，摔得非常難看。

    老頭快步跑了過來，一臉關(guān)切的看著她，這回卻不喊她了。

    圓圓，是她小時候的昵稱。

    方方，是范曉軍小時候的昵稱。

    唯二知道這個稱呼的，只有兩兄妹的親生父母，可是自從母親過世，就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個稱呼，這個男人是誰，到底怎么知道她的小名的？

    第203章

    范曉娟目瞪口呆的看著來人，可真是想不起來對方是誰。

    而且看著對方這個年紀(jì)，也不像她小時候的玩伴啊。

    范曉娟朝后面看看，又往左右看看：“您誰??？”

    唐教授開口：“圓圓，你真的——”

    話還沒說完，范曉軍就跟一陣風(fēng)似得從后面沖了過來，攬住meimei的肩膀，把她送回屋子里，目光冷冽的看著對方，年輕人眼神中帶著威壓，迫得對方不得開口。

    范曉娟當(dāng)然注意到了哥哥嚴(yán)肅的神情，腦子里面有一種念頭一閃而過，她突然開口：“范曉軍，他是不是——”

    范曉軍當(dāng)然想到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當(dāng)初他走的時候范曉軍都是個大孩子了，對于父親的記憶當(dāng)然不像范曉娟這樣，只是記憶中的一些碎片。

    那些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就算是父子情深，最后卻又被母親臨終前對父親的記掛完全替代掉。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沒有辦法原諒父親不來找他們，任由母親在思念中油盡燈枯。

    正因為還有跟父親的美好回憶，他才知道不能原諒啊。

    那么好的父親，就留在記憶中好了。

    就當(dāng)他死掉了好了。

    只有死掉這個解釋，才能讓這段家庭關(guān)系完美。

    結(jié)果他回來了，走了幾十年他才回來，范曉軍把meimei推進(jìn)院子，臉上都是寒意：“你過來做什么？”

    他皺著眉，跟當(dāng)年走的時候，那個嚴(yán)肅的小孩的形象完整的重疊了起來。

    唐教授好容易才扶住了旁邊的墻壁，穩(wěn)住了心神，就又聽見范曉軍說：“你現(xiàn)在不是過得很好嗎，還回來做什么，曉娟一直以為你死了，你就當(dāng)沒有這樣的兒女就好，你回來做什么？”

    “方方，我——”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范曉軍冰冷而又刻板的回答父親：“你我都知道，你當(dāng)初走的時候mama是怎么帶著我們的，你回來了，也不帶個話給我們，你是75年就回來了吧，當(dāng)時我們雖然已經(jīng)搬到了白山村，可你要是用心也不是找不到，你不是大教授嗎？”

    大教授父親在燕大教書，母親快要過世了。

    如果他來得及找到他們，還能圓了母親的遺愿，說不定母親心情一好，也會好起來。

    但現(xiàn)實沒有那么多如果，母親在第二年過世，她一直以為父親不在了，在那會兒失去通訊，也是很正常的事兒，更何況唐教授成分不好，那會兒下放的人，都過得艱苦。

    唐教授的臉上露出幾分不甘，更多的是悔恨。

    是啊，他回來做什么？

    破壞父親這兩個字在孩子們心中最后的美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也曾經(jīng)這樣默默的看著孩子們，只是今天忍不住了而已。

    “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失去了跟你母親的聯(lián)系了，整整七年時間，等我回來，也來這里找過你們，我只是沒有想到過白山村?！眱扇俗叱鰜淼臅r候，范母曾說過自己一輩子不回白山村，而當(dāng)時老太太他們也并不在白山村祖宅。

    “現(xiàn)在你肯定是知道自己為什么拿不到那些信了吧，她們說自己可憐，你就收留她，哼，她就是害死我母親的元兇！”

    當(dāng)時那個年代，顛沛流離有幾多，父子分離有幾多，很多家庭像她們家這樣，分離了很久，最后重逢。

    如果父親只是單純找不到他們，再回來，范曉軍也不至于這樣。

    可是父親竟然容忍一個藏住母親信件的女人在他身邊幾十年，并未察覺，不知道說他愚蠢，還是說他單純。

    這些，范曉軍都調(diào)查過。

    當(dāng)年父親去插隊的地方比較偏遠(yuǎn)，走了以后就很難聯(lián)系上，剛開始母親也只是一個月寫一次信過去，善良的母親跟他說：“你爸爸一個人在那邊，生活肯定很艱難，咱們一個月寫一次信就好，寫多了你爸爸回信要花錢?！?/br>
    每一次，她幾乎都把自己想要寫的，洋洋灑灑的幾十頁寄給父親。

    孩子們的成長，自己最近見到的事情，這些信件到達(dá)的時候，成了唐教授插隊生活唯一的慰藉，也不過是尋常的家長里短，他覺得比世界名著還好看。

    范曉軍不懂，真的不懂。

    如果父親過得差，回來找他們，尚且還有一個理由，可他這幾十年來明明過得很好，又突然回來，他圖個什么。

    “你回去吧，不要讓曉娟看見你，前幾年她都過得不好，這兩年才好一點，你也不想看見她對你最后的那點感情都消融了?！?/br>
    “我知道了?！崩先讼肓讼?，步履蹣跚的往外面走。

    那一瞬間似乎老了很多。

    從上次在燕大校園里面看見唐教授，范曉軍就知道了。

    有些表面上的東西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樣簡單，當(dāng)年唐教授插隊到農(nóng)村，日子雖然過得苦，但好歹就他一個人，光棍吃飽全家不餓，而當(dāng)時被牽連，留在京市的母親才是最慘。

    范母身體一直都不好，一個人還要養(yǎng)大兩個孩子，好在那會兒范曉軍已經(jīng)快十歲，懂得保護(hù)meimei了，胡同里別的孩子喊他們“小壞分子”，都是范曉軍一個個的打回去。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兄妹兩個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一直到范曉軍參軍入伍，再回來的時候meimei就已經(jīng)結(jié)婚。

    有那樣的家人，范曉軍一直是看不上韓江那樣的，meimei也不爭氣，完全是一派胡來，他認(rèn)為meimei的一切表現(xiàn)，都是因為年少時對父愛的缺失，她對韓江的仰慕，像是對父兄那樣的仰望，是誰造成了這一切？

    他并不是說父親不能再婚，畢竟75年那會兒，母親已經(jīng)過世了。

    只是不能接受父親跟那樣的人在一起罷了。

    當(dāng)初唐教授下放到農(nóng)村里，也有不少小寡婦對他有那么點意思，只是沒有人像黃彩珠那樣大膽，用最含蓄的方式“關(guān)心”這位城里來的年輕人。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小寡婦藏在那張善良的面皮后面的是什么。

    她開始慢慢的扣住城里寄來的信，也攔住唐教授寄往城里的信，對外裝作一無所知。

    在唐教授開始“收”不到信以后，又用言語和心理暗示他，城里那位肯定是把他忘了，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分離是多么平常的事兒，有人因為生活熬不下去就選擇分開的，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唐教授等了十年，才妥協(xié)。

    可黃彩珠是真的“仰慕”這個年輕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