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淡淡答了話：“好?！?/br>
    燭火下，皇帝的目光有些顫動。傘被他送來她手中，星檀接過來時，卻觸碰到他指尖的冰涼。他習(xí)武，身子從來是滾熱的，只是不知為何今日會這么涼。

    清茴已在門邊等著她了，她這方行了別禮，轉(zhuǎn)身入了院子。

    江蒙恩忙撐起傘過去，遮好了主子。卻見皇帝望著那抹背影，未肯離開。

    “陛下身上都濕了。早些回去換衫吧？”

    待小院兒的門吱呀一聲合上，他方仿佛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shí)?？戳丝匆慌越啥?，冷冷笑道，“回吧?！?/br>
    天很冷，凍入人心里，多添了幾分寒意。

    客院兒里燭火早已熄了，徒留得寢室內(nèi)的兩盞，搖曳在風(fēng)里。江蒙恩扶著人走了回去，卻見主子目色空空，行止已有些木訥。

    他只忙伺候著主子換了衣衫，盥洗了番，方扶著人躺下了下去。

    凌燁緩緩合上雙目，方再見得夢中阿檀的影子。在江南水榭中，正作著畫。見他回了，那雙笑靨又忽清晰了起來。

    “阿檀今日作的梅花圖。陛下看看可好？”

    “好看。”他笑著將她擁入來懷里，眼角兩顆滾熱卻緩緩留下，“朕很喜歡?！?/br>
    阿檀陪了他三年，許以后，也只能在夢中見她了。

    **

    雨下了三日，方才有些許停歇的勢頭。清晨小雨還在飄著，太守府門前，便已忙碌非常。

    大大小小的木箱，早已裝上了馬車。陸清煦來時從簡，去時變賣了些許財(cái)物，能留給周朔的，自也都放著府中沒動。

    夫婦二人的行裝，不過兩駕馬車。只明睿的東西，卻裝了整整三輛馬車，多是他這些年在北疆搜來的好東西。

    俄羅斯的圣母像，天竺的金佛雕，羅馬來的琉璃水晶瓶，南海的粉色大珊瑚…陸清煦為此將人訓(xùn)了一頓，讓他將東西留下，舍不得，變賣了，更舍不得。只好重裝上路。

    凌燁行出來太守府，方見得一襲行裝已經(jīng)打點(diǎn)妥當(dāng)。陸清煦自上前來行了拜禮，“陛下，已經(jīng)可以啟程了?！?/br>
    雨后的天氣還有些寒涼，風(fēng)過樹葉沙沙作響。凌燁心中早已空蕩，回頭再了一眼這太守府，卻無人出來送行。

    那夜道別，她便就當(dāng)了真。果真別過了兄嫂，許也并不想再見他了。

    江蒙恩也勸了勸：“陛下，該上馬車了?！?/br>
    他這方挪動開了步子，卻聽得身后人聲。

    陸清煦正問著來人：“阿檀，行裝可就是這些了？”

    阿檀…行裝…

    凌燁慌忙回身過去，卻見她一身青衣，發(fā)絲整潔，眉目打點(diǎn)得精致。見得他的目光，卻也并未閃躲，只微微福了禮數(shù)，方轉(zhuǎn)身被陸清煦扶著上了后頭的馬車。

    他一笑，卻看了看一旁的江蒙恩?！八匣鼐┝?？”

    江蒙恩只好認(rèn)了錯兒，“這…奴才也不知道。”

    還是陸清煦上前來，與他解釋，“阿檀說，憂心祖母的身子，還是想回去看看。”

    第88章 盛夏(1)   問候

    太守大人卸任離城, 西涼老少夾道而送。

    陸清煦上任三年，依著皇旨，廣開商路, 不僅漢人百姓, 周邊外族亦能在西涼城中安居樂業(yè)。多有受過恩惠的，往馬車上遞來酒釀米餅，都被陸清煦一一推卻了回去。

    馬車出了城, 官道兩側(cè)一馬平川。星檀在車中一眼望去, 心思隨之舒展。

    可沿途，卻又下起來了小雨。雨水帶著寒氣, 從車窗輕飄了進(jìn)來, 星檀卻覺幾分親切。越是濕潤，便像極了江南。她離祖母也越來越近了。

    車窗卻被丘禾搶著合上了, “小姐最受不得這冷雨冷風(fēng)的，可是不記得了？”

    丘禾說罷，方從一旁小箱里去了一方羊毛毯子來，與星檀蓋在了膝上。

    星檀笑了笑, “調(diào)理得三兩年了，都好了。不必如此緊著?！?/br>
    窗口卻正被人敲了敲，江蒙恩聲音在外傳來, “姑娘，天兒下雨冷著, 奴才與姑娘燒了個暖爐來?！?/br>
    不稍多問，也知江蒙恩背后的人是誰。丘禾卻湊去又推開了窗戶，道了一聲“多謝江公公”，便將那暖爐接了回來。

    新燒的炭核桃，灌在金銅絲的手爐子里, 外有雕花精致順滑，捧在手中也不必隔著棉花，便是暖的，一點(diǎn)兒也不燙手。

    “你且就如此不客氣了？”星檀望著丘禾，多有幾分恨其不爭。

    “奴婢只是覺著，小姐的身子要緊?！鼻鸷陶f罷訕訕去一旁忙著從馬奶袋子里倒了杯熱茶送來。

    星檀捧著茶碗，卻想起那日夜里，也是這般的小雨連綿。與皇帝分道揚(yáng)鑣之后，她與清茴一道兒入了內(nèi)寢梳洗，待熄了燈火，二人平臥在榻上，清茴方看出她幾分心事。

    “你這些年為了躲著皇帝，連祖母也不見，許是有些不妥的?！鼻遘顐?cè)臉過來，“我倒是覺著，你可以回去看看?！?/br>
    連日來，見見祖母這個念頭在她心中揮之不去，卻一直礙著什么，“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回了京城，便走不了了?！彼律岵坏米婺负透赣H；也怕皇帝生生要將她留在京城，不許她在離開。更怕的是她自己，一旦失了足，又要落入泥濘。

    清茴只笑了笑，“若真是這樣，那許也是天作的安排。你只想著，西涼還有我，還有皓兒。待你安頓妥當(dāng)了祖母，隨時都可以回來。只要你想，我只覺，陛下是不會為難于你的?！?/br>
    清茴說得許是沒錯，皇帝若要強(qiáng)求于她，也不必在西涼與她置辦產(chǎn)業(yè)，又拐彎抹角讓阿兄送到她手上了。

    她只是應(yīng)著自己，回去一趟，便就回去看看祖母和父親。

    老人家身子不好，她只是不敢想，若哪日不聲不響的去了，她還蹉跎在外，不能侍奉膝下。

    窗外小雨落在泥濘中，沙沙作響。這雨一下，便是連著三五日的時光。馬車車隊(duì)每日清晨從驛站駛出，不及傍晚，便會在第二家驛站落腳。

    星檀只聽聞，皇帝親自改了行程。將原本十日的路程，生生改成了二十日。道是一行女眷多，走得太急，容易疲累。

    而每每落腳在驛站，李太醫(yī)亦會往星檀屋子里送來驅(qū)寒湯，再與她請個脈象。雨水未停，便日日反復(fù)。

    皇帝不曾來打攪過她，只每日偶有照面，隔著距離，頷首為禮。

    途中無趣，還好有明睿帶在身邊那三箱子寶貝。今日與她送來波斯的萬花筒，明日與她送來西域的解謎機(jī)關(guān)，在車中的

    時日方好打發(fā)了些。

    只將將過了咸陽，因連日多雨，沿著曲水的幾條官道兒都被淹沒了過去，一行車隊(duì)只好轉(zhuǎn)道上了絕嶺，翻過山，便能順利去到豫州。

    臨行到半山，風(fēng)已有些急，小窗不嚴(yán)，多有風(fēng)聲呼呼作響。腳下的石子路亦是不平。

    忽地一陣顛簸，車身一斜，丘禾正歪歪斜斜跌去了窗邊。

    星檀左右靠著軟枕，自穩(wěn)當(dāng)些。也起身去扶著丘禾回來，仔細(xì)問著可有傷著哪里。丘禾搖了搖頭，“今年這雨水也太多了些。”

    連日陰雨，讓人心緒不散。星檀見丘禾面上愁容，方從小箱里翻出兩塊桂花糕來?！鞍⑿謴奈黠L(fēng)巷子里買回來的，嘗嘗?！?/br>
    丘禾羞赧笑著，抬手接了過來，囫圇一口落入口里，含糊著道，“謝小姐?！?/br>
    窗外雨雖大，卻忽聽得一旁車轱聲響。這山道兒窄，一輛輛馬車原都魚貫而行，而此下卻似有車行來了她們側(cè)旁。

    星檀好著奇，推開小窗往外望了望，卻見是皇帝的馬車，正行在靠山崖的一側(cè)。那車窗緊閉著，不見其人。卻聽得江蒙恩在窗前小聲稟著，“陛下，前面便是孤風(fēng)崖了?！?/br>
    車中傳來皇帝低沉的聲線，“讓華清他們緊緊弦兒，若風(fēng)緊，先護(hù)人，再護(hù)財(cái)物?！?/br>
    “誒?！?/br>
    江蒙恩將將領(lǐng)著旨意，要去辦了，回身過來卻正撞上星檀的目光。江蒙恩忙是一拜，喚了聲“姑娘”，又道，“一會兒風(fēng)該更急些了。姑娘可扶穩(wěn)著些?！?/br>
    “多謝江公公提點(diǎn)?！毙翘凑f罷，方重新合上了小窗。

    只隔著一條窄縫，便是皇帝的馬車，那車中的暖意逼近過來，竟是將方才的山風(fēng)都遮擋了去。車窗里鼓噪的呼呼聲兒也頓時消停了下來。

    可入了前方的孤風(fēng)崖，山路變窄，只夠一車通行?；实鄣鸟R車原是行在前頭的，此下卻落去了星檀后頭。

    星檀未行過如此險路，心中有些打鼓，可不知怎的，因得皇帝的車馬行在后頭，自然便覺安心了些。

    風(fēng)聲愈烈，卻忽聽得后頭“咣咣”兩聲。星檀忽有些擔(dān)心起后頭的行裝來。

    她此行輕簡，除了貼身的衣物，卻有幾件東西是帶給祖母和父親的，再有便是些喜歡的字畫，都是她的心頭好，自不能離了身。東西不多，只一個雕花的檀木小箱，正與明睿那些珍奇異寶放在一處。

    明睿的馬車方還行在前頭，此下卻忽的大喊了聲“停車”。

    星檀方推開小窗來，卻見明睿不知怎么下的馬車，已匆匆往車隊(duì)后頭跑了過去。而他那裝著寶貝的三輛馬車，竟已有一輛落入了懸崖。

    后頭那三車的物件兒，都是他這幾年從各國商販那兒淘來的。能裝得上車的，前朝遺品，遠(yuǎn)方來物，已都是精髓。

    嫂嫂也跟著下了車，緊著兒子的步子追著。婢子撐著的傘也顧不上，要去將明睿拉回來。星檀忙從馬車上下來，卻將路過車下的嫂嫂攔了下來。

    “這兒風(fēng)大，嫂嫂可不能亂走了。”

    “讓他們?nèi)ぐ?。?/br>
    星檀看了看一旁的暗衛(wèi)。華清等人卻死死護(hù)在皇帝馬車周圍，并不打算多動。

    星檀這才想起，暗衛(wèi)們訓(xùn)練有素，緊急關(guān)頭只護(hù)皇帝一人的安危，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風(fēng)夾著雨水，浸濕了星檀的衣衫。路上泥濘打滑，眼見明睿已滑到了一跤，星檀自也有些待不住了。方不自覺往后頭靠了兩步。

    后頭的車門一把被推開，一身玄色衣衫從其中一躍而下，隨之用肩頭死死攔住了星檀的去路。

    “做什么？”他話里斥責(zé)，手掌卻已將她雙臂扣住。隨之轉(zhuǎn)背看向華清，“叫人將小公子帶回來，那些財(cái)物都棄了。”

    華清應(yīng)了聲是，只吩咐了兩人去辦此事。其余人等，依舊死死護(hù)著馬車四周。

    星檀卻見明睿在風(fēng)中哭鬧，只因那裝著寶貝的馬車，又落下山崖了一輛。她雖也緊著那些字畫，可此時卻也知道，人比財(cái)物重要。

    明睿被帶回來時，抹著眼淚被嫂嫂拉去了懷里?；实垭S即下了令，“懸崖兇險，都回車上，不得亂走?！?/br>
    星檀目色卻隨著最后頭那輛馬車，那副達(dá)摩圖和天山花鳥，都在里頭。因得是珍品，方想與祖母也看看的。這回許是不行了。

    “怎還不走？”皇帝聲音中更緊著幾分，是在斥她?！叭A清，護(hù)姑娘回車上去?！?/br>
    華清將將過來，從皇帝手中接過來人，卻見主子自行往最后那輛馬車去了。此處山坡太斜，又逆風(fēng)而行，那車裝著貨物，已然太重，正緩緩?fù)蟠蚧?。拉車的侍衛(wèi)們，正已打算依著皇令棄物保人。

    華清反應(yīng)得來，已來不及顧上星檀。只將星檀交回丘禾手里，方跟著皇帝尋了過去。

    星檀不知他要做什么，卻見他衣衫裹著風(fēng)雨，腳下尚且還算穩(wěn)當(dāng)，快步行至那馬車邊，直開了車門將她那小箱尋了出來。

    華清已迎了過去，忙將箱子接了過來?！氨菹抡埢匕??！?/br>
    星檀卻不知他們說了什么，只被幾個暗衛(wèi)護(hù)著，上了馬車。不多時候，那檀木小箱被華清送來她車上?！罢埞媚锴妩c(diǎn)清點(diǎn)，可是要尋這個？”

    星檀微微頷首，“多謝…多謝了華侍衛(wèi)?！?/br>
    “……不必?！比A清不善言辭，便就退出了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