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

    昭頃敬上一杯酒，熱情道：八弟，覺得五兄這宅子怎樣？

    來時沒仔細(xì)看，此時將室內(nèi)環(huán)視一番，覺得相當(dāng)一般，昭靈說：還不錯。

    昭頃連忙道：五兄走后，這里也沒人住了，八弟要還喜歡，五兄想將宅子贈予八弟。

    前往封地，遠(yuǎn)離權(quán)力中心，為了過得安穩(wěn)，宮中可得有人罩著才行。昭頃特意宴請昭靈，就是想拉攏關(guān)系。

    還沒等昭靈回答，昭頃已經(jīng)站起身，指著一眾吹芋跳舞侍酒的倡優(yōu)門客，慷慨道：不說宅院帶不走，就連這些人也不便帶走，八弟要是不嫌棄，就都收下吧。

    宅院確實(shí)搬運(yùn)不了，倡優(yōu)門客哪會帶不走，昭靈心里自然懂得，昭頃這么做是為什么。

    昭靈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樣樣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確實(shí)樣樣不缺，想要什么跟父兄說一聲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贈予。再說宅第也好，倡優(yōu)也罷，他也不大感興趣。

    這話聽得昭瑞猛地一抬頭，面上難掩激動之情。

    昭頃嘆了聲氣，往席位上一坐，還真去問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饞不已，可謂喜出望外。

    黃昏，昭靈辭別昭頃，返回王宮，昭瑞仍舊與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滿面春風(fēng)，喜不自勝，一路說得不停，昭靈望著后窗漸行漸遠(yuǎn)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么事？

    昭瑞摸了下頭，憨憨笑著：還不知道要怎么感謝八弟咧。

    那件事嗎。

    昭靈反應(yīng)過來，他說：五兄平日里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別第也是留給你。

    這是客套話，不過昭瑞愛聽，一時覺得自己也是個很重要的人。

    那是。昭瑞得意道。

    馬車又前進(jìn)一段路，昭瑞突然露出認(rèn)真的表情問：八弟，日后我離開都城去封地，要是有人在父王耳邊說我壞話，你幫我嗎？

    昭靈回：幫。

    昭瑞歡喜，又問：那要是有人說五兄壞話，你幫五兄嗎？

    昭靈回答：也幫。

    不知道他是隨口說說，還是真情實(shí)意，哪一種才是真實(shí)呢。這樣想著，昭瑞面上的笑意漸漸淡了。

    曾經(jīng)，他們都是孩子，想法總是很簡單。

    這一年的冬日，比往年來得寒冷，連降數(shù)日雪，一日清早，太陽終于出來，暖和和照在身上。

    昭靈登上南城門的城樓，遠(yuǎn)眺山野，觸目所及盡是一片白茫茫，有種壯麗而純粹的美。

    站在高處，能望見城外百姓的村落，小小的民房星羅棋布，再遠(yuǎn)些，便是綿延起伏的森林與山嶺。

    風(fēng)這么大，怎么到城樓上來？

    昭靈聽聲就知道是誰，也沒回頭，只是答：看雪。

    太子昭禖走到弟弟身邊，與他站在一起看雪景。

    太子問：我聽說老五想將他宅子送你，連同他那些跳舞唱歌的倡優(yōu)？

    昭靈回：我沒同意。

    兄弟倆站在一起，太子很高，昭靈也不矮，個頭已經(jīng)到他耳邊。

    太子自然知道昭靈沒接受，他眺望遠(yuǎn)山，說道：我城外有座別館，一直閑置，正好贈予你。阿靈明春入學(xué)泮宮，遇到風(fēng)雪天，才有處歇腳地兒。

    太子養(yǎng)著不少賓客，城中有數(shù)處宅第，大部分用來安置賓客，就是在城郊，他也不只一處別館。

    謝謝兄長。

    你跟我道什么謝。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也就這么一個親弟弟，從小寵著。

    明年，昭靈就到了進(jìn)入泮宮讀書的年紀(jì)，泮宮就位于寅都的南郊。

    寒風(fēng)凜冽，倆兄弟在城樓上站了一會，便就登下城樓，他們乘坐同一輛馬車，一同返回王宮。

    無論是宮里人，宮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寵愛弟弟昭靈，倆兄弟親密無間。

    春日將至，隨著氣溫日漸回暖，冰雪全部消融，通往藏室的路本就泥濘，此時越發(fā)難行。

    冬日里，昭靈較少前往藏室，需要藏室的圖書，他就叫侍從趕車，去藏室取書。人沒有親自前往藏室，他的侍從倒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

    這日，昭靈乘車出宮門，正見他的侍從鄭鳴趕著馬車，載著一車書，朝宮門駛來。由于道路難行，有的路段需要人推車，馬車旁還跟隨著一名藏室奴人，正是越潛。

    近距離相遇，昭靈發(fā)覺他即便衣服鞋子全是污泥，人仍是從容而淡定。

    越潛的神情本是漠然，見到昭靈時，眼神稍稍起變化，很細(xì)微，幾乎覺察不到。

    趕車的侍從道遇主人，遠(yuǎn)遠(yuǎn)就停車，并且立即下馬車，候在道旁。昭靈乘車經(jīng)過，他忙躬身道：公子要的書，屬下帶回來了。

    昭靈下令：送去別第。

    原先的命令是送入宮中，突然更變地點(diǎn)，侍從哪敢有異議，低頭道：是，屬下這就送去。

    侍從立即調(diào)轉(zhuǎn)車身，前往城郊，昭靈的別館。

    侍從才離去，昭靈對御夫說：出城，去別第。

    先前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城外，更不是別第。

    馬車朝著城南方向駛?cè)?，穿過筆直的大道，經(jīng)過眾多公署，府庫，達(dá)官顯貴的府邸，出了城門，最終停在城郊一座氣派的大宅前。

    此時大宅門口已經(jīng)停有一輛車，正是侍從那輛，侍從不見，可能進(jìn)屋去了，越潛獨(dú)自一人在卸書。

    太子將這座別館贈予弟弟前，偶爾會到這里過夜，宅第里什么都有，包括生活用品和奴仆。昭靈的馬車突然出現(xiàn)，別第的家宰（類似管家）領(lǐng)著一眾奴仆，急沖沖趕到院門外，恭恭敬敬迎接主人。

    恭候多時的新主人終于出現(xiàn)，宅第里的一切開始運(yùn)轉(zhuǎn)。

    侍從正打算叫名奴仆，將越潛送回去藏室，還給守藏史，忽然聽到靈公子對他說：鄭鳴，領(lǐng)藏室奴去換身衣服，再帶來見我。

    鄭鳴心中大為不解，不過仍答道：是。

    越潛抬眼，正見站在門階上，居高臨下的昭靈，盛裝的少年公子臉龐高傲，身披一件雪白的貂裘。

    不知為何，他那副模樣，竟使越潛聯(lián)想到融國的鳳鳥族徽，鳳鳥仰頭啼鳴，長長的尾翼下垂，矜傲而漂亮。

    昭靈回屋，坐在書房里，正襟危坐，跟前攤開一冊竹簡，他看似在閱讀，實(shí)則在等待。書案之下，擱在大腿上的手握起又松開，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時是激動，還是緊張。

    前往城郊宅第的路上，昭靈心里就已經(jīng)萌生出一個念頭，并且已經(jīng)付諸行動。

    **

    你眼瞎嗎？沒見他戴著腳鐐？拿簡單的衣服來，快去！

    鄭鳴惡狠狠將一條長布绔擲向女婢，他嫌棄女婢耽誤事，對她態(tài)度惡劣。

    女婢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被鄭鳴厲斥，頓時紅了眼眶，眼淚打轉(zhuǎn)。

    越潛在浴間洗澡，聽見門外的聲響，他心里倒是冷靜，不像門外這些人這樣慌亂緊張。

    沒過多久，浴間的門突然被推開，鄭鳴把一套衣服搭在衣架上，對越潛催促：快點(diǎn)換上，別讓靈公子久等！

    送來的衣物是一件長衣，一條短裈，一件長袍。短裈說是裈，其實(shí)就是一塊長布，在腰間圍繞，遮羞用的。

    越潛戴著腳鐐，無法穿長绔。

    在鄭鳴的連聲催促下，越潛換上這身干凈的衣服，走出浴間。

    守在門外的鄭鳴，乍然看見越潛更衣后的模樣，眼睛瞪得老圓，明顯大吃一驚。

    越潛那頭凌亂披散的長發(fā)被束成發(fā)髻，那身沾染污泥的布衣被換下，換成長袍，他竹節(jié)勁拔般的身形，穿著長袍真是儀表堂堂。

    竟覺得像似換了個人，險些要認(rèn)不出來！

    鄭鳴心中詫異，之前沒留意，此時才發(fā)現(xiàn)這名奴人一表人才，眉目竟生得比自己還英氣，到底是什么來頭。

    又是為何公子要見他。

    鄭鳴滿腹狐疑，領(lǐng)著越潛來到主人居住的大院，候在書房外，稟告：公子，藏室奴已經(jīng)清洗更衣，人就在外面。

    叫他進(jìn)來。

    書房內(nèi)傳出昭靈的聲音。

    這回不用鄭鳴催促，越潛自行走進(jìn)去，他登上門階時，腳鐐敲擊石階，發(fā)出鐺鐺聲，大院寂靜，那聲音產(chǎn)生回響，分外清晰。

    越潛進(jìn)入書房，見公子靈坐在書案前，正在閱讀一冊竹簡，頭一直沒抬起。

    等候中，越潛已經(jīng)將書房里的擺設(shè)看遍，發(fā)現(xiàn)這間書房應(yīng)該很久沒人到訪，有只瓶子上竟插著數(shù)枝枯萎的臘梅。

    這棟位于城郊的大宅，精致講究，多半是公子靈的別館。

    年紀(jì)小小，應(yīng)有盡有，想來很受寵，否則也不敢違背國君命令，為所欲為。

    越潛心中早有猜測，當(dāng)初守藏史將他從簡牘作坊里帶出來，并且將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靈的要求。

    越潛收回思緒，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與昭靈的目光相觸不知何時昭靈已經(jīng)從竹簡中抬起頭，并且在打量人。

    昭靈的目光肆無忌憚，從腳到頭，再從頭到腳，視線最終停留在越潛的腳腕，在腳鐐上。環(huán)形腳鐐緊緊束住兩腳的腳腕，在腳腕上留下清晰可見的舊疤痕，顯示日復(fù)一日的皮rou磨損之下，那部位曾經(jīng)潰爛，并在后來傷愈。

    那是在苑囿時，初戴腳鐐留下的舊疤痕。

    鄭鳴。昭靈喚人。

    在，公子有什么吩咐？鄭鳴立即出現(xiàn)，他一直候在門外。

    去城內(nèi)找個能開鎖的鎖匠，領(lǐng)來見我。

    鄭鳴快速瞄向越潛腳上的腳鐐，反應(yīng)很快，立即正身答復(fù)：是，臣這就去！

    侍從離去，書房里只剩昭靈與越潛，兩人再次四目相對，昭靈的目光在越潛臉上尋探，發(fā)現(xiàn)對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么反應(yīng)。

    越潛的目光坦然，面上表情鎮(zhèn)定，他從進(jìn)入書房到現(xiàn)在，就沒有過絲毫變化。

    此時，昭靈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該提防嗎？

    該相信他心懷感激嗎？

    該相信他心無怨懟嗎？

    又或者他既不心懷感激，也無怨懟之情。

    越潛。

    昭靈仰起臉蛋，他的聲音清亮，說道：之前，我說過的話還作數(shù)，我還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獵場，公子靈說過類似的話，再次聽到這樣的話語，越潛很平靜，內(nèi)心毫無波瀾。

    早有意料。

    昭靈提高聲調(diào)，他繼續(xù)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聽懂了嗎？

    目光逼視，眼神高傲，他有雙明亮的眼眸，讓越潛一再聯(lián)想到鳥兒的眼睛。

    對服侍昭靈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懼，但對越潛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嚇的效果。

    自十歲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語上的威逼、恐嚇，皮rou上的痛楚，都無法使他低頭。

    沉默許久，越潛的唇動了下，他回道：是。

    聽到這一聲答復(fù)，昭靈心滿意足。

    昭靈朝門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進(jìn)來，伏在地上，他壓低頭，不敢抬起直視尊主，畢恭畢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門處聽候差遣，他對于新主人的脾性還不了解，心中誠惶誠恐。

    昭靈看向窗外，書房旁有一排側(cè)屋，緊挨著主人寢室，他說：把側(cè)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這就去辦。家宰急忙起身，準(zhǔn)備喚人干活。

    急什么，叫人去門口守著，看見景侍帶鎖匠過來，就進(jìn)來稟報我。昭靈說時輕輕叩了兩下書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領(lǐng)命離去。

    越潛的目光掃視窗外的側(cè)屋，他知道主院的側(cè)屋，要么住主人貼身的侍從，要么住著主人寵愛的姬妾。

    看來那里，日后將是貼身侍從的住所。

    昭靈發(fā)現(xiàn)每每自己和別人說話，越潛就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他只是寡言，并非對周身的事物無動于衷。

    將木案上的竹簡卷起，拿在手上，昭靈問立在跟前的越潛：景大夫說你識字？

    識得不多。越潛一點(diǎn)也不意外，看來守藏史會將他在藏室的情況，轉(zhuǎn)述給公子靈。

    昭靈握住竹簡一頭，把另一頭遞向越潛，說道：把它放回書架。

    這應(yīng)當(dāng)是宣稱他是越潛的主人后，下達(dá)的第一個命令。

    命令下達(dá)，須臾，越潛才做出反應(yīng)，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簡。

    竹簡被越潛接住，而昭靈仍未放手，此時兩人挨得很近，越潛能聞到對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氣味，而昭靈能聽到對方勻稱的呼吸聲。

    四周太靜了，主院仿佛只有他們兩人，仿佛任何角落里，都沒有聽候差遣的廝役、婢女。

    昭靈的手在移動，他的手指觸碰越潛傷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對方的手背，越潛因?yàn)殄e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時見他遍體鱗傷，心生不忍，后來又見他在獵場與野牛生死相搏，為他的生死擔(dān)憂。

    就連昭靈也不清楚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大概只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靈溫暖的手掌幾乎要覆上越潛手背，此時，手中的竹簡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靈抬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

    越潛握緊竹簡，劍眉蹙起，似有些困擾，他走到書架前，找到這束竹簡的歸屬位置，將竹簡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載，他不討厭與簡牘帛書打交道。

    昭靈恢復(fù)常態(tài)，用清冷的聲音說：把帛書《岱策》取來。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靈心想，他很適合當(dāng)我的侍從。

    將帛書擱在木案正中，緩緩展開，昭靈低頭閱讀。其實(shí)沒有什么心思讀書，時不時會去注意越潛。

    越潛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長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面朝門口。昭靈本以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鎖匠到來，但看他側(cè)臉，神情平靜，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著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這里。

    昭靈突然意識到，他見過越潛數(shù)次，從未在他臉上看到一絲惆悵，一點(diǎn)點(diǎn)哀傷的痕跡。不禁去想，他平日里有著怎樣的情緒，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屋中靜默，不知過了多久，家宰匆匆進(jìn)來稟報：公子，鎖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