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走到廟前，丁芹就聽到那里傳來了吵鬧聲。有一個修士在鬧事，似乎是因為修持?jǐn)?shù)日未能得法的緣故。

    廟宇中，其他修士對那鬧事的修士大多冷眼旁觀?，F(xiàn)在還留在這里的，要么是才來到?jīng)]多久，要么是沒有聽聞到道鐘之聲，對神明之道也沒有沒有修持有成的修士。在道心之衰的影響下，他們正處于心神不安雜念叢生的情況中，時常有慢、疑、怨、憤等等情緒生出來，如果不能時時對這些情緒進(jìn)行分辨、思維、化解，就會被拖入更深的道心之衰中。

    幾個負(fù)責(zé)此地的武英堂修士攔上前，鬧事的修士聽不進(jìn)別人勸話，清心醒神的術(shù)法落在他身上也沒有什么效果，他越來越激動，身上法力氣息波動不定，眼看著就要出手打起來。

    武英堂修士戒備起來，卻也沒有太緊張。這里匯聚了許多受天人五衰之困的修士，時常便會有心性把持不住的。武英堂中會來這里輪守的修士都是在此道上已經(jīng)有了一定成就的，他們可以暫時控制住鬧事的修士，無論這些修士是真控制不住自己還是別有目的假裝鬧事，他們都會將之統(tǒng)統(tǒng)送到一旁有清心凝神之效的陣法中鎖住，等其自己平靜下來便罷。

    但此時還在遠(yuǎn)處丁芹卻忽然緊張起來，她看到廟宇上方有陰晦且不祥的氣息迅速匯聚著，使得命理與因果一片混亂。那代表著有怪異將成。

    點蒼山的道鐘對于聽聞其聲的修士來說是一重驚喜與希望，對于未能聽聞的修士來說若是不知曉道鐘之事便罷，若是知曉了，又何以堪呢？

    隋國這里有許多修士聚集，那些沒有聽聞道鐘之聲的修士，幾乎都能夠從別的修士那里得知此事。那些聽聞道鐘的修士有多歡悅，沒有聽聞道鐘的修士就有多苦痛，不平、嫉恨、焦灼、絕望，這對于本已陷入道心之衰的修士來說，無疑是又一重打擊。布置在廟宇中的清心陣法并非萬能的，它并不能阻止修士墮為怪異。

    若將墮怪異，唯有斬之。

    沒有人愿意發(fā)生這樣的事，尤其是在這里。會來到這里的修士，無不是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而兔死狐悲之痛，最能消磨這一點并不穩(wěn)定的希望。

    丁芹提氣飛遁，急往廟中而去。還來得及，只要趕在那個修士墮為怪異之前，她就能夠打斷這個過程！

    但是等到她飛掠到距廟前道路還有數(shù)丈的時候，卻忽見上方的不祥之氣驟然散去。

    白鴻正從門中走出來，她的衣袖上沾染了一點血跡，浸在冷氣里的廟宇在她身后肅立，在漫天低矮的云里，被日光染成愈加鮮濃的橙紅。

    白鴻的神色里有些許倦怠，她在見到丁芹時微微一怔，緊接著就笑起來：這次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

    丁芹收了步子，她聽見廟中傳來收拾后續(xù)的聲音。

    嗯。她輕輕應(yīng)了一聲。

    怎么樣？白鴻似是也不愿意再提廟中發(fā)生的事情，隨口問道。

    丁芹頓了頓，慢慢將云眠沙與朵臥水的事情講了。白鴻是修行了數(shù)千年的大妖，早已見過無數(shù)生死。對她來說，欺瞞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尊重？可是在真正要說出來的時候，丁芹難免還是有些無措。沒有人愿意帶來壞消息。

    這樣啊白鴻垂下眼睛，低低嘆了一聲。

    丁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她看著白鴻，她的靈目天生就能看出來很多東西，但因為靈目中的封印在，在不主動運轉(zhuǎn)時，她也有很多東西看不出來。

    她從沒有以靈目看過白鴻，白鴻并不是需要她謹(jǐn)慎探查的人。

    但現(xiàn)在，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攥緊了一樣，這不祥的感受驅(qū)使著她，靈目運轉(zhuǎn)看向白鴻。

    在那初升的日頭里，爛紅朝霞，天光如血。

    她的靈目中，映出白鴻身上籠罩著的一層避塵決，烏黑的發(fā)上有幾縷染著薄膏

    丁芹下意識伸手捉住她一縷發(fā)，指尖一捻，露出其下霜白之色。

    第147章

    天人五衰。

    第一衰,污穢沾身；第二衰，自生塵垢；第三衰，身軀老朽

    不哭、不哭啊白鴻的聲音在丁芹頭頂輕輕響起。

    她被攬進(jìn)一個懷抱，潔白的羽衣沾了淚水,被初春的風(fēng)一掃,就變得冰涼。

    丁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發(fā)抖。

    白鴻抬起手臂,將她攏進(jìn)長長的羽袖里，風(fēng)柔滑地吹過。等白鴻的袖子再放下時，她們已經(jīng)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

    丁芹緊緊捉著她的前襟，細(xì)瘦的手指一直顫抖著。

    怎么會怎么會

    天人五衰，怎么會降臨到白鴻身上？

    白鴻輕輕撫著她的頭,一縷被捻去發(fā)膏的白發(fā)落在額前,像一段無力的白綾。

    是啊,怎么會？

    凡修行者,多多少少都面臨過幾次生死險境。但天人五衰與任何一種生死險境都不同。

    它為你的壽命劃下終點,然后預(yù)留給你一段可見的時間，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衰老，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虛弱,讓你清晰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無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為什么是自己？

    大約每一個修士在感受到天人五衰降臨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這樣去問，卻也不知道該向誰發(fā)問。

    天人五衰的降臨,就像毫無預(yù)兆的絕癥宣判,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勺詈筮€是,不得不相信。

    在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降臨了天人五衰時,白鴻也是如此想的。

    她是壽歲悠久的靈鶴，是修持高深的大妖。她沒有做過什么惡事，會為了庇護(hù)九曲河沿岸眾生而將自己困守于千年之久。她與大青山上的天神相結(jié)識，受其命與神使同行

    她沒有任何理由該受天人五衰之災(zāi)。

    但降臨了就是降臨了。

    怨憤不甘就是這樣生出的。白鴻讓自己從這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看著自己的心，她已見過了無數(shù)死亡，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親近的、不親近的可到了自己，感受還是不一樣的。原來，她的修持也沒有那么好啊。

    白鴻的衰劫發(fā)展得很快，沒過多久，她的頭發(fā)就生出了霜色。

    她花了一段時間平復(fù)心境，避塵、染發(fā)、駐顏。幻術(shù)是不行的，她所能做到最高明的幻術(shù)，也瞞不過丁芹的眼睛，在這方面反倒是凡人的膏劑更好使些。

    那時的白鴻獨自坐在屋內(nèi)，對著水鏡一點一點染著發(fā)。

    她仍然無法將心境平復(fù)如天人五衰沒有降臨一樣，但她已經(jīng)能夠接受這件事的發(fā)生。

    她開始強(qiáng)迫自己問：為什么不是自己？

    大劫是眾生的大劫。無論善惡、無論強(qiáng)弱，每一個生靈都在劫中，每一個眾生都可能遭遇。

    丁芹在她懷里哀慟地哭，喉嚨緊到疼痛得發(fā)不出聲。白鴻看著她，只覺得她的想法還是像個孩子一樣，鮮明而激烈，好猜得很。

    不是我跟你出來，是你跟我出來。白鴻輕輕撫著她的單薄的背，在上神叫你跟著我之前，我就已經(jīng)想要把九曲河沿岸的生靈交托給別的神明，好離開那里了，我當(dāng)時還想把他們甩脫給上神呢

    所以無論有沒有丁芹，她都已經(jīng)想好了，她一定會離開大青山脈，無論是不是大劫之中，她都不會縮在李府當(dāng)中安受神明的庇護(hù)。

    所以，這與丁芹無關(guān)，這不是她的錯。

    白鴻在心緒穩(wěn)定下來后，就做下了決定。她在之后的時間里，一直有意避開丁芹。避塵決是法衣上附著的，修士的法衣大多有避塵與水火不侵的陣法，沒什么值得注意的，染發(fā)的膏劑更是沒有任何靈氣波動，丁芹封著眼睛的時候，不會直接從漆下見到木料，也就不會直接從膏劑下看到白發(fā)。

    但她沒想到，丁芹對她的狀態(tài)竟如此敏銳，只一見面，就覺察到了她的微毫變化。

    她輕輕攬著丁芹，神情也像結(jié)出水珠兒的冰碗一樣，碎碎點點地，生出哀意來。

    這就是大劫。她嘆道。

    年少恨東風(fēng)，春來春去敗殘紅。再相逢，無心折取簪白頭，更恨東風(fēng)。

    身著青袍的琴師坐在茶攤上，偌大的攤子只坐了他一個客人，面前的半盞殘茶倒映著他的眼。世間因果蒼茫，好像那半盞冷茶生了熱汽似的，把一層薄薄的霧蒙在他眼睛里。但這霧氣上又好像有些缺漏，從空隙里透出幽邃的光。

    攤主拿著個竹筷敲桌面，一聲硬一聲悶，今年的春才剛來，他卻已唱上了春恨。

    年少恨春去，東風(fēng)太短花常謝；白頭恨東風(fēng)，春去春來花又紅。霜發(fā)不堪染，不敢看花紅。

    破鑼嗓子沒腔沒調(diào)地響著，扯出一片荒涼，擾得李泉也不看茶了，頭一抬，目光幽幽地投過來。

    攤主霎時閉上了嘴，嘿嘿笑了兩聲：這不是您等的人還沒到嗎？

    她到了，你也該走了。李泉話音未落，無憂天女的身影飄然落座。

    攤主頓時收聲，恭恭敬敬地一禮，消失在原地。

    世諸鬼修，以四方大鬼王為首，東方鬼王郗沉岸家里偏有一道無底洞通往幽冥，不得不被女須轄制，替她跑腿搞定了另外兩個鬼王，唯獨剩下一個個性非同尋常的這最后一個鬼王不愛蹲家，就喜歡四處瞎逛游，連他自己手下都找不到他的行蹤，郗沉岸就更沒辦法了。

    李泉把幽冥丟給了女須，出來的時候就順腳到了這最后一個鬼王真身所在。

    化身攤主的鬼王沒用李泉多說，就麻溜地表明自己知道該干嘛，只是請他在此等一個人這家伙是太陰的部下。

    太陰卡著這個時間來找他，不必開口，李泉也猜得到是為了什么還是他在幽冥中做的那些事。

    他先開口道：炎君已經(jīng)說過我了。

    無憂天女的話卡在口中，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李泉眨了一下眼睛。

    你既然對我想要說的話看得這么準(zhǔn)，那么對別的事情看得是不是也這么準(zhǔn)？無憂天女淡淡道。

    李泉一聲吐息，不知是嘆是笑，目中因果點點散碎，透出其下深重的墨黑。

    他看得清的是因果，看不清的是混亂，撥得動的是七情引，解不開的是人心結(jié)。

    大劫越深，他能看到的就越少。天人五衰之災(zāi)是混亂，怪異蠶食出因果上的空洞，他看不穿天人五衰會降臨在哪里，也看不透怪異會去做什么。

    看不見，那些向他虔誠祈愿的魂靈最終是能夠解脫，還是在苦海中越沉越深。

    祈敬神明

    小神使已經(jīng)止住了哭泣，可神魂深處的哀聲還是一直傳到了他這里。

    白鴻叫她不必去祈問。因為在從最初哀苦怨憤的心境中擺脫出來后，她已想得明白。

    上神若有阻止天人五衰亂臨的辦法，大劫也不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可是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凡塵眾生焚香祈愿，心中善惡一念都瞞不過其所禱告的神明。神使侍奉于神明，她的每一念都是透明的。

    白鴻已經(jīng)想得很通透，所以才會選擇瞞著丁芹。

    她也曾恐懼惶惑地向神明祈愿，也曾如琉璃般被照出心中每一念的演化。

    亦如每一個受到了天人五衰的修士，最初總是懼怕的。

    由懼生怨、由怨生恨。

    只有真正經(jīng)歷了天人五衰之后，才能夠明白，為何世間墮為怪異的修士如此之多。

    自五衰降臨的那一刻起，劫氣對道心的影響就開始了。那混在世間的怪異之力，借天人五衰之機(jī)，以激蕩心緒為壤，在道心之上，生根發(fā)芽，不斷地誘導(dǎo)著他們看向另一個選擇。

    憑什么？憑什么遭遇災(zāi)患的是我？憑什么那些修持不如我的修士可以活著？憑什么那些做了更多惡事的邪修可以活著？憑什么那些比我更愚妄的眾生可以活著？憑什么我卻要死？既然世間已經(jīng)沒有了規(guī)矩，那么憑什么我還得依道而修？

    它在訴說著世有不公，訴說著世間限制。卻又展示了另一條更公允更自由的道路能者上，弱者下。誰強(qiáng)大，誰便能活。這難道不是最公正、最自由的道路嗎？

    呸！

    白鴻輕輕笑了一下，她把丁芹哭濕的發(fā)從臉頰上撥下來，低低哄道：沒什么大不了的。眾生于輪回之中，遲早要經(jīng)生死一遭。我已見過了許多人離去，這一次只是輪到我了而已。

    我去尋延緩天人五衰的辦法，你回去、回去大青山中！李府有上神的余澤，你可以在那里避劫丁芹緊緊抓著她的手，目光悲切地幾乎要讓她動搖。

    白鴻深深地吐息，像一聲沒有底的長嘆：不要去。延緩衰劫的辦法我也有，但我不需要。

    為什么？

    為什么？

    白鴻閉上眼，她不求避劫之法，也不求延緩衰劫，因為

    因為，我會克制不住。她說道。

    生死大關(guān)，一世修為將毀，她也沒有那么看得開。越求活，執(zhí)念便越深重，終有一天，會壓過她的心，使她為了求活，做出種種不可挽回的事。一如這隋國當(dāng)中諸多斬在她刃下的瘋癲修士，一如殺害親弟的吳山。

    她已見過太多。

    所以，干脆不要去求。

    天人五衰、生死輪回，只看做又一次煉心。

    茶攤上，李泉垂著眼，看著茶。半盞殘茶，一世因果，照出一個又一個在恐懼中努力堅守道心的魂靈。

    怪異根由在于心，若心不自動，渾沌也無可奈何。

    你有讓眾生心不自動的法子嗎？

    我沒有。

    他們自己有。

    第148章

    李泉勾起一個淺笑,輕得像花瓣落水時擊出的一片漣漪，轉(zhuǎn)眼就將散了。

    無憂天女看著他，天神久遠(yuǎn)以來平靜無波的心境忽然生出幾許暗影，仿佛反著光的水面上空掠過一道雀影,在它投射下來的陰影中,得以窺見藏在水面下無底的幽深。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下面藏著什么,那雀影就已經(jīng)掠過去了,只留下一點愴然的余韻。

    她眨了一下眼睛，于閉目的一瞬之中，從無盡的記憶里回溯起每一點最細(xì)微的東西，試圖從中追溯出這一瞬間暗影的源頭。

    天神一念，滄海桑田,世事輪轉(zhuǎn)。云層上推風(fēng)作盞、飲光為漿,人世間祭壇如傷、筆落驚魂,從三日太陽星熄天地混蒙,到十二萬年時移物改,最終凝固在久遠(yuǎn)之前，她捉住長陽的手腕，見他指尖密密糾纏的因果線。她看見長陽那一瞬息間沒有掩飾好的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