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臣是什么材料臣自己心里清楚，這次好險能被取中，已是運氣爆棚了，若再貪心，老天爺都不答應的！”她只是拼命補習了一年，如何能與旁人十年寒窗苦讀相比？

    牛乃棠歪頭一笑，小聲又道：“況且當初臣的母親就是在這個歲數(shù)有孕，臣也想像母親那樣……”她只比穆明珠小一歲多些，今歲也已經(jīng)二十有四。

    她說起未來即將組建的小家庭，言談神色間都是向往期待之色。在她的人生中，如果說有什么深切的遺憾，大約便是年少喪母了。若往深處想，她不愿意讓孩子重復她的命運，希望能作為母親更長久地陪伴在孩子身邊；若以當下來講，她成為母親，便是在失去自己的母親之后，再次擁有與她血脈相連的至親。

    她生在溫馨的家庭之中，父母慈愛，雖經(jīng)坎坷、卻已走出困境，長大成人、遇到意中人之后，想要像父母那樣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雖然永不會有這樣的期待，卻并不妨礙她去理解牛乃棠的這份期待。

    “那你真是好福氣?！蹦旅髦榭v容笑道：“今歲春日宴，不光有前三名游街的熱鬧，大鴻臚高廉還聯(lián)系了周邊數(shù)個國家，四方都要來慶賀的。今年規(guī)格比去歲更高，宮中大家流風回雪已經(jīng)在排演新的歌舞，只待那一日獻上。你也是今科的進士，又是郡主成婚，不如就在前三名之后，與晉泉一同游街成親?！彼⑽⒁恍?，似乎是想到了那日的場景，“如此說來，晉泉還算是沾了你的光。”

    牛乃棠撫掌笑道：“好好好！這主意好！我不耐煩坐轎，那日就跟晉泉一樣騎馬如何？陛下，您到時候也賜臣一朵花簪在發(fā)間可好？臣就戴著您賜的花去成親?！?/br>
    穆明珠自然無有不應。

    后來永平八年的春日宴，一直是人們津津樂道的盛事。

    這一歲是女子參與考試的開端，殿試中更是出了柳耀這樣一位女探花——她竟是個女扮男裝的。而有少府李思清與女官穆雪衣在前，這位女扮男裝的度支尚書柳光華，似乎也并不如何叫人驚訝了。

    況且要不怎么說盛世將臨，連人才都格外貌美，前有探花郎盧凈，已是叫眾人開了眼；如今更來了一位探花女，冷冽絕艷，不與眾生同。

    那一日執(zhí)金吾秦無天將軍親自開的城門，驃國、高車、柔然等國的使臣隊伍，便按照排練好的從城外一隊隊入內(nèi)，車馬上載著琳瑯滿目的禮物，給路邊的百姓過夠了眼癮。街邊商販往來，有賣鮮花的，也有賣吃食的，也有賣書的，經(jīng)過這兩三年的休養(yǎng)生息，漸漸殷實的百姓們也舍得買些小玩意來慶祝。游街的隊伍從宮中出來時，人群開始沸騰；而在前三名之后，更有今日成婚的小郡主與晉泉將軍身著禮服、騎著高頭大馬而出，小郡主發(fā)間簪著一朵流霞般美麗的薔薇花，正是御賜之物。

    大家流風與回雪在特制的游車中，載歌載舞出來時，這場盛會達到了頂峰。

    美味的食物、精妙的歌舞、層出的人才、四方來賀的使臣，大周新君穆明珠治下的盛世正徐徐拉開帷幕。

    夜晚最后一場的煙花落幕后，路邊觀看者中有人感嘆道：“可惜這樣美的景色，陛下在宮中看不到?！?/br>
    不，穆明珠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晰。

    宮中的宴會結(jié)束后，她便換了常服，攜齊云一同出了宮，在眾扈從暗中保護下，欣賞過流風回雪的歌舞、體察過盛會下的民情、也看過今生最好的一場煙花。

    此時她與齊云駐足于沁水之畔，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牽著手。

    岸邊有賣水燈的商販，原本是七夕乞巧流傳下來的習俗，但如今好像凡是慶典、有江河之處皆有送水燈祈福的習俗。

    “買盞水燈吧！家有子孫者，來年高中！”商販兜售的詞兒也很應景，借著朝廷取士的東風。

    忽然人群喧鬧起來，卻是郡主牛乃棠與晉泉將軍繞城一周后，將經(jīng)過沁水上的石橋，通往他們婚后的新府邸。

    穆明珠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對齊云低聲道：“你也想像他們那樣嗎？”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避諱成親這個詞，但在當今世上，有情人總是盼著成眷侶的吧。

    齊云似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握著她的手一緊，垂眸細看她神色。

    穆明珠本是被眼前場景觸動，隨口一問，見他鄭重其事，意識到若他回答是肯定的，她的反應多半要讓他傷心，一時有些亂了呼吸，睫毛輕顫了兩下。

    齊云溫熱的掌心裹著她的手指，低聲道：“我聽你的?！?/br>
    “聽我的？”

    齊云認真道：“不過是套俗禮。若你想試一試，我便陪你一起?？善鋵崱彼麛Q眉沉默了一瞬，一來他深知穆明珠抵觸婚姻，二來穆明珠是皇帝，這套俗禮對她并無任何效力；況且他始終想要的，是她一顆專注的心，困住了人又如何？

    “其實什么？”

    “其實……”齊云俯首望入穆明珠眸中，側(cè)身在她耳畔輕聲道：“陛下的心，原非俗禮所能約束。”

    齊云表露情意向來含蓄，這話已是很不尋常。

    穆明珠心中一動，輕聲道：“也是……一套俗禮，豈能要有情人永不相負？”她頓了頓，低頭看向兩人牽著的手，道：“你想約束嗎？”

    她的心。

    作臣子的豈能約束帝王之心？

    齊云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不答反問，道：“陛下想嗎？”

    陛下愿意為他所約束嗎？最終決定權(quán)從來不在他手中。

    穆明珠沒有回答，卻見石橋前人潮涌動，乃是牛乃棠與晉泉到了。

    她與齊云所在的位置距離石橋不過三十步之遙。

    石橋兩側(cè)紅燈籠高掛，牛乃棠在晉泉之前，高坐馬上，一步更比一步高，至于石拱橋最高處，緋紅的燈光落在她臉上，映出了那飽滿明亮的笑容。她帶著笑容，乘馬一步步落下去。

    從穆明珠的位置，最后只能望見她發(fā)間那朵顫巍巍的薔薇花，乃至于她和晉泉一同遠去的背影。

    穆明珠站在江邊，遠望小表妹離去，胸中忽然涌起百般情緒。當初牛乃棠窩在睡房中，瞪著闖入的她、滿嘴歪理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可是當初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如今已經(jīng)穿上了大人的喜服、考取了進士的功名、期待著要擁有自己的孩子，去扛起一個母親的責任了。

    而她自己呢？穆明珠垂眸望向江中的倒影，水中人也望著她。

    她也已經(jīng)長大了。

    齊云不知何時買了一盞金燦燦的水燈，遞到她手邊來，柔聲問道：“許個愿吧。”

    穆明珠沒頭沒尾道：“時間過得好快啊?！?/br>
    齊云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想要時光倒流嗎？”

    穆明珠微微一愣，擺弄著他遞過來的水燈，想了一想，斷然道：“不?！?/br>
    她愛現(xiàn)在的自己，永不會想要回去。

    時光倒退十年，那時候的她也許擁有更長久的生命，可是她的心中有太多忐忑不安，她有太多對自己都不敢坦誠的欲望與渴求，她那時候甚至并不接納自己。

    可是現(xiàn)在的她，經(jīng)歷無數(shù)艱險，磨煉出了更強大的心智，對于未來堅定、面對困難無懼，再不是從前那個求愛不得、求權(quán)不能的孩子。

    她垂眸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二十五歲，韶華盛極。

    光陰流轉(zhuǎn)，這具皮囊終會有老朽的一天，可是她的心會永遠成長、至死方休。

    此后每一歲，都將是她最好的年華。

    正如即將到來的大周盛世。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jié)，晚安，明天番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