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咸魚 第91節(jié)
他赤腳踩在雪地上,拖著嫁衣的裙擺,一步步走向陸晚丞,用傘擋住下落的雪花。 此時,陸晚丞赫然變成了顧扶洲的臉。他拼命地伸出手,傘跌在雪地里,卻如何都夠不到眼前人。 林清羽驚坐而起。守夜的歡瞳聽見動靜,忙掌了燈過來:“少爺?” 林清羽一陣恍惚,抬手摸了摸眼角,摸到了些許濕潤。“外面……下雪了?” “是啊,都快下一整夜了。”歡瞳憂心忡忡道,“少爺,您沒事吧?” 林清羽緩緩垂下眼簾:“沒事?!?/br> 他已有半月,未曾收到顧扶洲的家書。 相別一載,多少情深也只剩孤影徘徊,相見唯在夢魂之中。 可現(xiàn)在,他竟是連做夢都不敢了。 臘月過后,西北風雪更甚京城,所耗糧草日益增多,沈淮識拼死護下的兩成糧草也只是杯水車薪。 為求軍心穩(wěn)定,顧扶洲瞞下了糧草被劫一事。除了他和沈淮識,只有武攸遠和史沛知道軍中糧草短缺的現(xiàn)狀。那日,沈淮識以一敵百,帶著兩成糧草脫困,回到軍中時已身負重傷,幸得胡吉妙手回春,才撿回了一條性命。顧扶洲本想送沈淮識去安全之地靜養(yǎng),卻被沈淮識無情拒絕。 “林太醫(yī)讓我跟隨將軍左右,護將軍周全。” 顧扶洲笑道:“你怎么那么聽我夫人的話?你是不是喜歡他?!?/br> 沈淮識忙道:“我不是,我沒有!將軍乃國之棟梁,在下欽佩已久。就算沒有林太醫(yī)的叮囑,我也愿為將軍效力。” 見沈淮識慌得恨不得跳起來自證清白,顧扶洲將其按回床上:“開個玩笑,放輕松。不過,就算你喜歡他我也不介意。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 只喜歡我一個。 顧扶洲輕笑一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如你先去安全的地方養(yǎng)好身體,再回來不遲?!?/br> 沈淮識搖搖頭:“我想留在西北養(yǎng)傷?!?/br> “西北有什么好的。風刮起來像刀子,吹在臉上一日能老十歲?!?/br> 沈淮識沉默許久,道:“我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只有在西北,我覺得自己是真正活著的。看到一個個戰(zhàn)死的兄弟,無辜枉死的百姓,我才發(fā)現(xiàn)過去種種——靜淳也好,蕭琤也罷,不過都是過眼云煙,須臾之夢?!?/br> 突如其來的真心話時間讓顧扶洲挑了挑眉。沈淮識在西北待了一年,從未提起過往之事,他也沒有問起過。最讓他意外的是,沈淮識竟能如此平靜地提到蕭琤的名字,便是他漂亮夫人在場,恐怕也會被驚訝到。 “既然你都提到蕭琤了,我有一個問題,還挺想問你的?!?/br> 沈淮識道:“將軍請問?!?/br> 顧扶洲問:“當日我夫人送你的假死藥,你可用過?” 沈淮識微微一笑,但笑不語。 顧扶洲沒有追問,只是感嘆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要留便留,我叫上攸遠史沛,我們一起想想接下來怎么辦?!闭f著,拍了拍沈淮識的肩膀,撩開營帳,走進風雪中。 沈淮識低頭望著自己被顧扶洲拍過的肩膀。 和顧扶洲說話,是一件極其舒服的事情。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笑著把深陷泥沼的人拉回現(xiàn)世。就像那日,他身負重傷回來,武攸遠和史沛得知糧草被劫,一個怒不可遏,揚言要單槍匹馬闖入敵營把糧草搶回來,一個灰心失望,意志消沉。只有顧扶洲在良久的沉寂后,用他慣常的懶散語氣說:“差不多得了,事情都發(fā)生了,再氣有什么用。憤怒,只會讓我們喪失理智。都別拉著一張臉了。這樣,我給你們拉個奚琴,等你們冷靜下來再談正事?!?/br> 此世之中,也只有顧扶洲這樣的人,能和林太醫(yī)相知相許,共度一生。 第97章 糧草短缺一事雖然被隱瞞了下來,但將士們看到米飯變成了清粥,饅頭小了一圈,晚上守夜發(fā)的取暖的柴火也不夠用,心中難免會犯嘀咕。尤其是去年就待在西北的老兵,他們經(jīng)歷過一次斷糧,餓著肚子上戰(zhàn)場的慘痛歷歷在目。就算他們不怕死,也不想死得太憋屈,至少不能因為飯吃不飽使不出勁來,死在原來的手下敗將手上。 史沛是幾個將軍之中和普通士兵關系最好的那個。有人問他糧草是不是又要不夠了,他只能搬出事先準備的說辭:“大伙兒都放寬心。糧草一直是夠的,只是這天越來越冷了,大將軍擔心會和去年一樣,大雪封路,導致糧草運不進來,所以才想著未雨綢繆,現(xiàn)在省著點用?!?/br> 然而這套說辭用一次兩次還行,說多了反而更讓將士們怨聲載道。 “既然糧草足夠,為何不拿出來給弟兄們用?每天兩頓清湯寡水的塞牙縫都嫌少,吃不飽怎么練家伙??!” “夜里還賊雞兒冷,半個晚上守下來,俺臉上僵得和啥似的?!?/br> “別說人了,再這么下去,馬也要跑不動了?!?/br> …… 眼看軍心日益渙散,武攸遠坐不住了:“再這么對耗下去,就要把我們自己耗沒了!古時打仗只帶三日之糧,不夠就打,打贏了就搶,打輸了也比餓死好,我們的糧草可不只三日,為何不能打!” 營帳中燒著小小一盆柴火,能溫暖的地方只能周遭一圈。顧扶洲在柴火旁坐了許久,手是暖起來了,身上的盔甲還是冷的和雪一樣。他托腮看著搖曳的火焰,耳旁是武攸遠和史沛這幾日翻來覆去說了無數(shù)次的話。 史沛搖了搖頭,不敢茍同:“小武將軍,你也說那是古時了。雍涼這么大一座城池,若要攻陷,至少需要守城者十倍的兵力。” “但史將軍有沒有想過,西夏被我們耗了這么久,情況肯定比我們更糟糕。這幾個月,我軍修工事,圍點打援,可謂是萬事俱備。再拖下去,日子一天天變冷,如果再和去年一樣被大雪封了路,那我們豈不是也成一支孤軍了?” “可如今的情況,即便我們能攻下雍涼,恐怕也會傷亡無數(shù)……”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蔽湄h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史將軍未免太貪生怕死了?!?/br> “攸遠?!鳖櫡鲋揲_口道,“注意你的措辭?!?/br> 武攸遠被嚇了一跳,像才想起顧扶洲就坐在身后:“大將軍竟然在聽我們說話?” 顧扶洲抬眼看他:“不然?” “您總不吭聲,我還以為您在想事情?!?/br> “想事情也不耽誤聽你們說話,一心二用是為將者的必備技能。”顧扶洲往火里添了些柴火,“你方才的話過分了。去給史將軍道個歉。” 武攸遠剛要開口道歉,就看史沛苦笑道:“我的確怕死,我怕的是弟兄們白白送死。將軍也好,伙夫也好,他們都是爹娘生的,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啊……” 武攸遠這就忘了要道歉的事,反駁道:“可現(xiàn)在不死人,以后會死的更多!” 武攸遠和史沛都是不拘小節(jié)之人,又有過命的交情,一般都是帳內(nèi)吵架帳外和。只要不是很過分,顧扶洲也懶得管他們。 史武兩人爭論得激烈,顧扶洲走了也不知道。軍中正是用飯的時候,伙房前排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隊。顧扶洲駐足于帳篷后暗中觀察,看到每個人領到手中的只有一碗稀粥,以及一個和林清羽拳頭差不多大小的饅頭,放在夏天都不夠吃,更別說是在這冰天雪地里。 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領到饅頭后,沒和旁人一樣狼吞虎咽,而是將饅頭揣進了鐵衣里。顧扶洲有些奇怪,便悄無聲息地跟在男人身后,繞過一頂頂帳篷,來到馬廄前。 男人喊了聲:“小林子!” 正在喂馬的少年轉(zhuǎn)過身,清秀的臉上露出笑容:“江大哥!” 男人把在懷里揣了一路的饅頭塞進少年手中:“快,把這個趁熱吃了?!?/br> 少年瞪他一眼:“一人就一個饅頭,我吃了,你吃什么?趕緊拿回去?!?/br> 男人死活不肯接:“我不餓我吃啥。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我和史將軍是老鄉(xiāng),他特照顧我,我剛吃了他賞我的兩個rou餅,我早就飽了?!?/br> “騙人,我都聽見你肚子叫了……” 顧扶洲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冷不丁地傳來一聲:“將軍?!?/br> 這種鬼一樣的身法軍中除了沈淮識沒有別人。沈淮識的傷還未完全養(yǎng)好,卻是個閑不住的,能下床后就開始做一些力所能及之時。 顧扶洲沒有打擾小林子和江大哥,帶著沈淮識安靜離開?!笆裁词拢∩蜃?。” 沈淮識愣了愣,道:“前方探報,廣陽到雍涼的糧道已被大雪堵死,糧車運不進來,只能靠人一擔一擔地挑運?!?/br> 顧扶洲回頭看了眼馬廄中的兩人,輕笑一聲,無奈道:“倒霉,我……好像沒別的辦法了?!?/br> 顧扶洲明明是笑著的,沈淮識的胸口卻莫名地一窒:“將軍?” “走吧?!鳖櫡鲋薜溃叭タ纯次湄h和史沛吵完了沒。” 營帳中,武攸遠和史沛的爭論果然還沒有結束。顧扶洲拿起從京城帶來的奚琴,隨手一拉,奚琴發(fā)出一道刺耳的聲響。兩人終于閉上了嘴,朝顧扶洲看來。 顧扶洲語氣一如平常:“讓將士們痛痛快快地吃上兩日。兩日后,舉兵攻城?!?/br> 武攸遠和史沛臉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武攸遠大喜過望,丟下一句“我這就去準備”便匆匆離開。史沛躊躇著,欲言又止。顧扶洲猜到他要說什么,道:“武攸遠說得對,城總是要攻的,繼續(xù)拖下去,到時傷亡最會更慘重?!?/br> 史沛沉聲道:“既然將軍已經(jīng)下定決心,末將自會聽命?!?/br> “不用太擔心?!鳖櫡鲋薨参克?,“我有個辦法,說不定能在收復雍涼的同時,最大可能的減少傷亡?!?/br> 史沛眼中一亮:“將軍有何妙計?” “妙計算不上。”顧扶洲賣了個關子,“到時候就知道了,我倒是希望用不上它,” 這一日,下了數(shù)日的雪總算停了。清亮月光下,軍營里似乎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又似乎更安靜了些。 顧扶洲趴在床上,借著昏暗的火光,第一百零八次閱讀林清羽寫給他的家書。林清羽的家書中,很大一部分是講述京城的情況,偶爾也會回應他在信中的情話。 他給林清羽寫:入骨相思安紅豆,玲瓏骰子知不知。1 林清羽回他:知。京中一切還算安穩(wěn),只是蕭玠蠢得讓我心煩。 他寫林清羽寫:那就把他換掉——不是,林大夫,我等你的回信等了一個月,你就回我一個“知”?你好歹正面說聲想我啊。 林清羽回他:在雍涼收復之前,我暫時不想動此二人。我很想你。 他開始使壞:哪里想我?想和我干嘛?林大夫多說一點,我喜歡聽。 林清羽回他:奚容不滿受控,屢次挑釁,我已忍無可忍。 他郁悶回復:你為什么要忍?干就完事了。我給你留了那么多人,不是讓他們看你受委屈的。還有啊寶貝,你上封家書沒回我情話,這次再不回我要鬧了。 林清羽:想和你上床,滿意么——我自然是為了你和西北才忍著的,不過奚容已經(jīng)暗中拉攏了丞相和恒親王,天機營亦在他的掌控之中。恐怕輪不到我先出手了。這兩個曠世傻逼。 …… 透回林清羽端正清雅的字跡,顧扶洲能看到一個明明氣得要命,還不得不維持鎮(zhèn)定的大美人。沒有他在,林清羽再怎么不爽都沒人哄,不知道會有可憐多無助。然后可憐著無助著,就去干壞事了,讓得罪他的人更可憐,更無助。 可惜他看不到,媽的好虧啊。再繼續(xù)異地戀下去,他初吻都要回來了。 “大將軍!”武攸遠又是人未至,聲先到,“我研究出了一套全新的陣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連那個西夏軍師都未必能破陣!” 顧扶洲把家書塞到枕下,敷衍道:“厲害厲害。你來得正好,陪我出去賞個月吧?!?/br> 武攸遠不能理解:“都什么時候了,將軍還有心情賞月?大戰(zhàn)當前,看陣法才是正道?!?/br> “你太緊張了,攸遠。”顧扶洲唇角帶笑,“即便是大戰(zhàn)之前的月光,也不應該被我們辜負?!彼叱鰻I帳,在門口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過來坐,陪我賞月,賞完再看你的陣法?!?/br> 武攸遠正欲拒絕,顧扶洲又道:“這是軍令?!?/br> 武攸遠不是很情愿地在顧扶洲身側坐下。顧扶洲問他:“西北之明月,相比京城,如何?” 武攸遠抬頭看了看:“這不是一樣的么。” 顧扶洲搖頭笑嘆:“沒意思的直男?!彼舶察o靜地賞了一會兒月,突然道:“攸遠,若我不幸被俘……” 武攸遠連忙打斷:“將軍千萬不要說這種話。將軍算無遺策,此戰(zhàn)我軍必勝!” “別激動,”顧扶洲笑道,“我是說萬一……” 武攸遠堅決道:“不會有萬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