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說著，眼睛竟忍不住先紅了起來，語氣也帶了哭腔?！拔抑滥闶丘B(yǎng)尊處優(yōu)長大的，我一介農(nóng)婦，也不敢想著挾恩圖報，不過是與你相處數(shù)日也有情分，擔(dān)憂你幾句……”

    莫淮見她是真的難過，不免有幾分懊惱，便溫聲安慰：“方才只是我逗趣才說的話，你莫要當(dāng)真，我知你是真心替我著想，這種話日后我不說了。”

    蘇燕根本就什么都不明白，他也不想跟她在這種事上多做糾纏，便由著她的意思。

    她在鄉(xiāng)野間長大，也沒什么見識，卻還是絞盡腦汁在為莫淮謀劃，即便她說的那些謀劃在他心中既低劣又可笑。

    她又說：“若阿郎你斗不過他也不礙事，只你身子康健，一切都能從頭再來。要是你累了，我便不尋親，與你回到這屋里住……”

    莫淮并未反駁，反而認(rèn)真地聽著她說，蘇燕望見他的表情，甚至覺得被鼓舞了。漆黑的眼睛才沾染了淚水，此刻就像是清澈河底被沖刷過的琉璃，泛著瑩瑩的光澤。

    她似乎從沒有被這窘迫的日子給摧殘，半點(diǎn)沮喪灰暗也沒有，眼中都是對往后的期冀。

    “我想過了，后山那塊地好好收拾，可以種些葵菜和萵菜。你教我識字算數(shù)，我便可以拉著菜去市集上賣了……”蘇燕面色微紅，笑得有幾分傻氣，正滔滔不絕地說起對往后的規(guī)劃，又指著墻角說道：“這處還空置著，日后我們買個書架放在這里……”

    莫淮掃視了一眼狹窄老舊的屋子，目光落在蘇燕寫的歪歪扭扭的字上，忍不住在心中鄙夷，卻仍舊沒有打破她的妄想，微笑著點(diǎn)頭說：“好?！?/br>
    ——

    香囊還差兩味藥材，蘇燕背著籮筐去藥鋪賣草藥，順帶找東家買齊全，沒等蘇燕掏出錢，東家便招手趕人：“去去，這么點(diǎn)東西還收錢，我成什么人了。”

    蘇燕笑著答謝，背著籮筐腳步輕快地走了。

    這次她沒趕上架牛車的商販，只能徒步走回去，等回到馬家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夕陽西沉，晚霞火紅一片，映照在山巒之間，似乎山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蘇燕無暇賞景，只想快些回去，然而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有個人影正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

    “張大夫！”

    張大夫瞎了一只眼又跛著腳，平日里也只是去菜地除草澆水，并不會走得太遠(yuǎn)，如今好端走到這里做什么。

    張大夫瞧見她，走得更快了，蘇燕怕他摔倒，連忙去扶住他?！皬埓蠓?，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他顫巍巍的手捉住蘇燕的胳膊，說道：“馬六帶官兵來村子里搜查了，外鄉(xiāng)人一律要關(guān)進(jìn)大牢嚴(yán)查……”

    不等他話說完，蘇燕就驚駭?shù)氐纱罅搜郏瑵M面怒容道：“他領(lǐng)著人朝我家去了？”

    張大夫看她急得拔腿就要跑，連忙扯住她說：“你這丫頭，聽我說完！”

    蘇燕焦頭爛額，急得在原地跺腳：“張大夫，您攔我做什么？我再不回去阿郎就被關(guān)進(jìn)大牢了，他還等著回長安去呢?！?/br>
    張大夫狠狠地往她后腦勺抽了一巴掌，蘇燕這才強(qiáng)忍著慌亂老實下來，緊接著就聽他說：“方才我在地里擇菜看到有官兵來，就從小路回去提醒你家那位郎君，他可比你伶俐多了，二話不說朝著山溝子里跑，這會兒估計正想著法子翻山……”

    蘇燕松了口氣，心中卻還是慌得很，罵道：“狗鼠輩的馬六，世上竟有這種禍害精，我真恨不得放狗咬死這腌臜東西……”

    張大夫臉色也不好看，語重心長道：“如今這禍?zhǔn)滤闶抢p上你了，要是還想好生過日子，就裝作什么都不知曉，跟那撿回來的郎君撇清干系，當(dāng)做沒有這號人。官兵問話盡管說不知道，村子里人也多幫著你，要是官兵上山去尋人，你也莫要做聲，切莫再多管閑事?！?/br>
    蘇燕想也不想便一口否決。“不行，山里入夜又黑又冷還有野狼，莫淮只怕連怎么出山都不知道，還不得困在山里好幾天，不被官兵捉去也要餓死……”

    見她態(tài)度堅定，張大夫也急了起來，說道：“不聽勸的蠢丫頭！這男人也就一張臉能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才說了幾句好話你就死心塌地，到時候你也跑到山里幫他，官兵還不得當(dāng)你是心虛跑了，那馬六又不依不饒，你這家別想要了！”

    蘇燕聽了他的話也有片刻猶豫，可很快又說：“馬六是因為我才做出這種混賬事，倘若他真的死在了山里，亦或是被官兵抓進(jìn)大牢，我此生都不得安穩(wěn)。您就讓我去吧，待我送他平安離開，避過風(fēng)頭還能再回來?！?/br>
    張大夫知道蘇燕是個性子犟的人，一旦她堅定的事，旁人說什么都不好叫她改變心意，百般無奈下只好說：“如今你大了，我也管不得你。你們一走，官兵在村子里找不到人更要起疑，十有八九會搜山，好生注意著，可別被捉了去?！?/br>
    蘇燕忙和他道謝，背著竹簍子往觀音山去了。

    觀音山一帶大小山脈連綿不絕，若不是識路的人進(jìn)去了，沒個幾天幾夜走不出來，天黑后山路崎嶇難行，稍不留神便會滾落山坡沒了性命。

    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等蘇燕找到莫淮，竟開始下起了小雨。夜幕降臨，她只能越發(fā)小心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蘇燕衣服都讓雨水淋濕了，貼在身上難受得緊，加上山里又黑又靜，只有雨水落下的沙沙聲，就像春蠶在啃食桑葉，她的耐心也要被啃食殆盡了。

    就在蘇燕又一次滑倒后，她累得沒力氣，坐在地上又頹喪又心焦，滿腦子都在想，是不是莫淮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又或者他被官兵找到，不然為何走了也沒看到他的蹤跡……

    她滿腦子都是這些，越想越難受，胸腔都像灌了水悶生生的。

    蘇燕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艱難地想爬起來，突然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

    “燕娘，是你嗎？”

    他的聲音穿過淅淅瀝瀝的小雨，像是被打濕了一般帶著陰冷的寒氣。沒什么溫度的嗓音，卻好似在一瞬間驅(qū)走了蘇燕的疲憊焦灼。

    她仰起臉，眼睛進(jìn)了水澀澀地疼，語氣帶著點(diǎn)強(qiáng)忍的哭腔：“阿郎，我總算找到你了。”

    第4章

    莫淮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在這漆黑又濕滑難行的山林里走了許久，時刻憂心身后是否會有追兵跟上來，也不得不提防腳下崎嶇不平的路。

    他重傷的那段時間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以為他身死，明里暗里倒戈秦王。清水州大肆搜查他的下路，必定也會給告事人不少的好處。

    這個時候和他撇清干系才是明智的選擇，最好還要幫著官兵來搜捕他的下落。

    在離開蘇燕那個小農(nóng)舍的時候，莫淮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那里。他走的時候沒有絲毫留戀，更不曾回頭。

    此處的動靜會驚動他的部下，本來要離開也就是這幾日的事，如今被提上日程，接他的人很快就到了。

    莫淮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因此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落到秦王手里，更不能凄慘地死在這深山老林。

    “燕娘?！彼麤]想到蘇燕會出現(xiàn)在這里，至少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竟真的有一絲動容。

    這樣又黑又難走的路，她背著一個籮筐，一路走一路摔，終于來到了他的面前。

    蘇燕被莫淮一把拽了起來，幾乎是用力地按進(jìn)了懷里，這個懷抱一點(diǎn)也不溫暖，只有濕冷的雨水，甚至連他的身子都在微微發(fā)抖。

    蘇燕在觀音山腳下活了十六年，對這座山再熟悉不過，如今雖然是深夜不大好走，也不至于和莫淮一般毫無頭緒，硬是帶著他找到了一個能遮風(fēng)避雨的山洞。

    這個山洞并不算大，差不多剛好能擺下一張床榻，蘇燕在里面還能直起身子，莫淮便只能彎腰低頭了。好在不用繼續(xù)淋雨，比什么都好。

    山上一到了夜里比白日更冷，加上二人都淋濕了，此刻便緊緊依偎在一起。

    連綿的夜雨也不知幾時才停，他們只能穿著濕衣服一直等到天亮。

    “能讓底下人這樣大費(fèi)周折，秦王給的懸賞必定也不少，那些官兵知道你我二人不見，免不了要上山搜查，我們只能小心行事了。”莫淮靠在石壁上，背后硌得發(fā)疼，但此刻實在勞累，也沒工夫計較那么多。

    蘇燕倚著他蜷起身子，小聲道：“現(xiàn)在下了雨，他們應(yīng)該不會上山來找吧？”

    莫淮輕嗤一聲，說道：“若是賞金夠多，即便刀山火海也有人爭著來，何況是區(qū)區(qū)的夜雨?！?/br>
    她點(diǎn)點(diǎn)頭，嘆氣道：“你怎得這樣背運(yùn)，搜查太子的事與你何干，如今竟平白被牽連。聽說那些被抓入官府的人，都要先被嚴(yán)刑拷打一番，我們可千萬不能落在他們手上?！?/br>
    莫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她：“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來找我，若是你夠聰明，這個時候就不該管我的死活?！?/br>
    蘇燕愣了一下，說道：“說得容易，可不管你死活這種事，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即便是我養(yǎng)了許久的牛羊，那也是有感情的，何況你是個活生生的人，我當(dāng)然不能丟下你不管?！?/br>
    山洞狹窄陰冷，他們唯一能尋到的溫度就是彼此，莫淮下意識箍緊了蘇燕，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嘆息。

    “那你待我是什么感情，也和牛羊一樣嗎？”他突然問道。

    蘇燕忙說：“當(dāng)然不是了！”

    他笑了一聲，步步緊逼地問：“那是什么感情？”

    她漲紅著臉，頭壓得更低了，而后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

    “這是什么？”莫淮看不清。

    蘇燕面頰發(fā)熱，說道：“是一個香囊，我在里面放了干花和草藥，就是現(xiàn)在被打濕了。我見別的郎君都有，便給你也做了一個?！?/br>
    她的意思已經(jīng)不言而喻。

    黑暗中，她看不大清莫淮的表情，卻聽他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而后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濕漉漉的香囊。

    “燕娘，你待我真好“，他語氣溫柔繾綣，仿佛帶著蠱惑人心的能力。

    蘇燕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被握緊，伴隨著仍舊滴答的雨聲，身后人的聲音就像是也被無限拉長，變得緩慢又潮濕，一點(diǎn)點(diǎn)侵襲著她的心臟。

    “等回到長安，我們便成親?！?/br>
    她聽到自己說：“好?！?/br>
    ——

    翌日天明，晨光穿透枝葉間的縫隙，落在了莫淮的臉上。

    惱人的雨水已經(jīng)停了，地上卻還是濕滑難行，官兵此時必定正在到處搜查他們的下落。

    蘇燕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衣服還是濕噠噠的，不由地唉聲嘆氣道：“該死的老天爺，非挑這個時候下雨?！?/br>
    如今天亮了，她才看清自己才為莫淮做好的衣裳，如今東破一塊西破一塊的。他這樣愛干凈，卻也不得不忍耐衣袍上沾染的泥水了。

    蘇燕想到自己之前為了買布花的半貫錢就忍不住心疼，她還從來沒舍得買過這樣好的布料，如今就像丟了錢一樣的難受。

    莫淮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低落，回頭看她還在怔愣著，不由皺眉道：“我們要快些離開?！?/br>
    她回過神，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手拎起自己的竹簍子。

    “拿它做什么？”

    里面除了她在鎮(zhèn)上買的雜貨以外，還有油紙包著的半包糕點(diǎn)，還是昨日藥鋪東家給她的，她省著沒吃，本想帶回來給莫淮嘗嘗。

    蘇燕將糕點(diǎn)拿出來，油紙包得很嚴(yán)實，只浸了一點(diǎn)水。

    “你還沒用飯，吃塊點(diǎn)心吧，也好有力氣趕路。”

    莫淮想拒絕，她卻已經(jīng)將紙包拆開了。

    糕點(diǎn)已經(jīng)被送到面前，他只好隨意拈起一塊送進(jìn)口中。民間做的糕點(diǎn)并不精細(xì)，又甜又干味同嚼蠟，他面無表情的咽下后，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過身，沒有注意到蘇燕從期待轉(zhuǎn)為落寞的眼神。

    蘇燕將一塊半濕的點(diǎn)心吃完，品嘗著對她而言難得的美味，只是失落了小小一會兒，很快就重新將糕點(diǎn)包好，跟上莫淮的腳步。長安有數(shù)不清的珍饈美饌，這樣的點(diǎn)心在他眼中必定是平平無奇，也沒什么奇怪的，她當(dāng)然能想明白。

    蘇燕只是有一絲的難過，她珍惜的東西，在莫淮那里根本不值一提。

    ——

    山地泥濘難行，蘇燕憑著記憶，為莫淮指明方向。

    日光逐漸刺目，二人身上的衣裳也慢慢的干透了。

    蘇燕正從一個陡峭的小路走過，小心地?fù)荛_那些遮擋的枝葉，卻一時沒注意腳下，猛地往一側(cè)摔去，好在被她身后的莫淮及時給扯住，不至于讓她滾落到荊棘堆里。

    林間團(tuán)團(tuán)簇?fù)淼奶俾祥L了許多粉白的花，風(fēng)一吹花瓣就像下雪一樣簌簌落下，蘇燕小時候最喜歡這些野花，雖然秋冬時只剩干枯的藤，來年卻又是一大片的花浪。

    蘇燕拉著莫淮的手，忽然指著那片野花說道：“長安也有這樣的花嗎？”

    他瞧了一眼，說：“山野間約莫是有的，高門大戶的墻院中卻不曾見過，想來應(yīng)是野花上不得臺面?！?/br>
    她眨了眨眼，笑道：“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院子不比這山野廣闊自在，野花就喜歡長在藍(lán)天碧草間呢？”

    他無所謂地笑笑?！芭d許是吧?！?/br>
    蘇燕跳過一個大坑，發(fā)尾在背后一起一伏，輕盈的身姿像只燕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