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將山邁進門檻，出聲喚道：“紅豆，研墨?！?/br>
    蔻紅豆淡定萬分，低頭稱是：“相國英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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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娘是被蔻紅豆喚來的。

    小姑娘本還睡得迷迷糊糊，被紅豆引著進了廂房，抬眼一瞧步練師，被嚇得清醒了十成十：“小姐——！”

    步練師安靜地趴在床榻上，光滑的背脊被煌煌燭火一映，仿佛觸手生寒的美玉。

    幼娘當(dāng)即就跪在塌下，眼淚簌簌流落：“……小姐，小姐？”

    “得了，沒事?！?/br>
    步練師仍舊趴在原處，只是嗓音有些啞。她摸了把臉，撐著額頭：

    “我這背上，是什么字？”

    幼娘小聲答道：“小姐，……是一個‘薄’字。”

    步練師白盈盈的背上，盛著一個蒼勁飛逸的薄字。

    步練師：“……”

    她擁著被褥，罵累了也罵困了，整個人都被折磨得有些麻木。薄將山命紅豆扒了她衣裳，就專門為了寫個姓氏，這是孩童得了趁手的玩具，特地要標(biāo)上自己名字么？

    薄將山，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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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步練師與薄將山所對詩句，皆出自韋莊《菩薩蠻》，“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下句正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2：“伍胥山頭花滿林，石佛寺下水深深。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出自朱彝尊《鴛鴦湖棹歌》。

    第7章 瘦雨針   微服私訪

    梧州碼頭，瘦雨如針。

    大朔慣有權(quán)臣出京南巡的舊例，好比這紀(jì)委督查組全國巡回，為的是“反腐倡廉，體察民情，宣揚國法”。

    這欽差人選也頗有考究，出身必須符合四個字：

    “無家無后”。

    沒有世家背景，杜絕子孫后代，從根本上保證欽差的清正廉潔。符合“無家無后”的，一般都是女臣：按大朔律法，女子入宦便是法律意義上的男子，是斷然不可嫁人生子的。

    本來這步令公一死，各地大吏都松了口氣：

    ——朝中五品以上的女文臣，除去鐵血手腕步練師，哪一個不是好相與的？

    今年南巡的欽差大臣，果然是個好相與的，但卻不是個女臣：

    乃尚書省左仆射，薄將山薄大人。

    這也不奇怪。薄將山出身極為特殊，是有北狄血統(tǒng)的漢人；按照大朔律法，北狄血統(tǒng)的男子，出仕便是絕嗣：不許娶妻，不許生子。

    但大朔律對男子寬容多了：薄將山要是覺得褲腰帶緊得慌，養(yǎng)姨娘、抬賤/妾、逛青/樓也是可以的。頂多御史臺的老夫子罵一罵，皇帝基本左耳進右耳出：

    薄將山畢竟生理無比健康，總不能把人家當(dāng)自家太監(jiān)管教。

    是以，總有人千方百計地想往他房里塞點妲己貂蟬，事先分析薄將山的對女人的品味，通常會得出一個很恐怖的結(jié)論：

    跟薄相國來往最多的貌美貴女，好像是步令公。

    想想步練師那張冷臉，再想想她的斷骨鐵鞭，再想想在她手里栽過的貪官污吏……于是也沒人打薄將山后院的主意，畢竟大朔也找不出第二個和步練師酷肖的女子來：

    薄相國，可能有那個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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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步練師的鐵血手腕威嚇多年，如今終于換了個人，梧州太守還不至于如此慌張：他事先也做了好一番功課，這薄相國可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比步練師那母/夜/叉可要和善多了。

    但是——

    梧州太守傻眼了：“相國……這是不在？”

    他可是一大早就在碼頭上侯著，整個人都在雨里泡發(fā)霉了！

    留在樓船上的，乃吏部侍郎，百里青。

    百里青實乃薄家瘋?cè)嗽盒滦悖访膊艑W(xué)俱是極佳（這個“品”有待商榷），翩翩公子往甲板上一立，端的是一派風(fēng)流蘊藉：

    “陳大人?！?/br>
    各州太守與吏部侍郎，同為大朔四品官員，兩人在凄風(fēng)苦雨里相見，禮數(shù)倒也不多，梧州太守擦著冷汗切入正題：

    “百里大人，相國這是……”

    去哪里了？

    百里青的笑容像是刻在臉上的一般，從剛才到現(xiàn)在，一刻都沒有變過：“陳大人，相國說，要隨意走走?！?/br>
    隨意走走，翻譯過來，便是“微服私訪，突擊檢查”。

    梧州太守心中頭大如斗，臉上只能尬笑：“……”

    這薄相國，不好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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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梧州城郊。

    “窩里仙人板板，”沈逾卿目瞪口呆，“今天好逑大的雨哦！”

    步練師上氣不接下氣：“……”

    你知道還跑這么快？

    且說步練師一身荊釵布裙，撐著把笨大的油紙傘，在磅礴豪雨里艱難跋涉上來。沈逾卿也是一身便服，更加顯出猴兒本色，在山間幾個借力，就滴溜溜地翻過了山坡，仿佛一塊長了翅膀的黑炭，還發(fā)出幾聲自由的猴叫。

    步練師麻了：“……”

    薄將山和沈逾卿，身手皆是一流，確實適合微服私訪，侍衛(wèi)、車馬、隨從皆是不用帶。若不是步練師這個拖油瓶，薄沈二人怕是早就把這一帶全部逛完了。

    蔻紅豆幽幽地跟著步練師，仿佛青/天/白/日下飄著的鬼：“令公若是體力不支，我且叫相國慢些?！?/br>
    步練師回過頭去，蔻紅豆臉不紅氣不喘，走過濕爛的山泥時，活像是蜻蜓點過湖面——不用看了，這也是個輕功一流的，只有她步練師是認認真真用雙腳在爬山。

    薄家瘋?cè)嗽焊呤直榈?，連侍女都是個輕功高手，可見薄將山把挑老婆的心思，都拿去蠱惑工具人了。

    步練師性子要強，斷然不肯示弱：“我撐得??！”

    紅豆低頭應(yīng)道：“令公英明?！?/br>
    “……”步練師滿腳泥濘，一身狼狽，怎么也看不出來英明，“紅豆姑娘，你恭維人也要看場合?！?/br>
    紅豆低頭稱是：“令公英明?！?/br>
    步練師：“……”

    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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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昨晚背上那個“薄”字，步練師給薄將山擺了一早上的臉色，薄將山說什么她都不應(yīng)，二人全靠沈逾卿和蔻紅豆傳話交流。

    等步練師終于爬上山坡，薄將山已經(jīng)和山間老農(nóng)談完了話，正施施然從柴棚里起身，朝沈逾卿問道：

    “鈞哥兒，問令公喝不喝水。”

    鈞是沈逾卿的字。沈逾卿回頭朝步練師，就幾步路的距離，他又重復(fù)了一遍：“令公，相國問你喝不喝水?！?/br>
    步練師扭頭與紅豆道：“我渴?！?/br>
    紅豆復(fù)讀：“令公回答說渴了。”

    沈逾卿復(fù)讀：“相國，令公說渴了?！?/br>
    薄將山表示收到信號：“沈鈞，把水瓢拿去?！?/br>
    綜上所述，好一幅早期交流障礙馴服野生人類的畫卷。

    本來步練師心里有氣，是不想和薄將山呼吸同一個世界的空氣的；但薄將山說要體察民情，作為愛民如子的好官，步練師的腳就自己跟來了。

    步練師問紅豆：“老農(nóng)怎么說？”

    紅豆復(fù)讀：“相國，令公問老農(nóng)怎么說?！?/br>
    薄將山搖搖頭，比了個手勢。

    紅豆本想學(xué)著比個手勢，但步練師終究沒忍住，還是先一步答道：“這么便宜？”

    薄將山罕見的嚴(yán)肅：“對，這就是梧州的價?！?/br>
    “等等，”沈逾卿沒跟上兩人的交流，“什么價？”

    這也不怪沈逾卿看不懂。沈逾卿年紀(jì)輕，入宦晚，資歷淺，和薄步二人不是同期，自然看不懂權(quán)臣之間不言自明的一套慣用手語。

    薄將山的這個手勢，便是指當(dāng)?shù)丶Z食的價格。

    “等等，”步練師眨了眨眼，她昨日在薄將山書房翻過賬冊，此時各地糧價在她腦海里疾風(fēng)驟雨地過了一遍，瞬間理出了一個大致圖表，“怎么可能？雖說這梧州是吳江地區(qū)的良田福地，但……”

    ——這糧價也太低了些！

    沈逾卿的專長不在民生，此時聽得一頭霧水：“啥子，我懂不起，糧價低，百姓不就吃得起莽莽？”

    吃得上飯，還不是好事？

    步練師和薄將山同時乜了他一眼：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