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伯迫切追問道：“仙姑都見到了什么？”

    清清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有一處三進三出的宅院，圍墻邊上植了幾棵桂樹，書房布置得極雅致，門上掛了天青色的布簾。我甫一入夢，去的便是這處?！?/br>
    “這是少卿此前在長安的居所，三進三出，東墻邊上種了桂樹……只是這天青色布簾，仙姑可是看錯了？”

    “不會錯，天青底色，邊角繡有竹枝的暗紋?！?/br>
    鄧伯沉默片刻，道：“書房檐下是否還掛有一枚銅鈴？”

    清清略加思索，很快答道：“是有一枚紅絲線拴著的銅鈴，看式樣，似乎是護花鈴?！?/br>
    鄧伯道：“不瞞仙姑，您說的這些陳設(shè)，是十五年前的，那時，主人才將將弱冠……”

    交談了一番后，又恢復(fù)了力氣，清清扶著身邊人的手臂，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此時月亮已經(jīng)出來，高懸在深藍色的天上，她看著腳邊的影子，說：“原來如此?！?/br>
    “看來少卿頗為懷念十五年前的時光，不然，入夢陣也不會引我到那個時候?！?/br>
    鄧伯還想說些什么，裴遠時突然開口道：“已是亥時三刻，師姐餓不餓？”

    鄧伯這才反應(yīng)過來，人來幫忙大半天了，都還粒米未進，他一拍腦門，忙道：“真急糊涂了，竟怠慢了兩位，鄙人這就……”

    清清止住了他：“鄧伯，不必忙活了，我們這就回觀中?！?/br>
    陳仵作驚訝道：“這么晚了，不如就在此歇息，房間是夠的。”

    清清搖搖頭，面露疲憊之色。陳仵作見她這樣，也不再勸阻，只叮囑了一些路上小心之類的話。

    臨走時，鄧伯小心地說道：“我家主人……”

    清清揉了揉額角：“少卿暫時無虞，你還是同從前那樣照顧便是，我大概明天……最遲后天會再來，屆時定有結(jié)果。”

    見仙姑打了包票，鄧伯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口中不住道謝，將師姐弟二人送到了小方山山腳下才離開。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清清從陳仵作那里捎了盞燈籠，此刻樹影重重，夜風(fēng)輕送，四下靜寂得只有幾聲蟲鳴。

    借著昏黃燈光，清清看著腳下不甚分明的山路，手?jǐn)n到嘴邊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師弟——”她含混不清地說，“還有一段路得走——”

    她想說，她實在沒什么氣力了，但還沒說出口，眼前一暗，是裴遠時繞了她身前，蹲了下來。

    清清眨了眨眼，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沒有回應(yīng)，裴遠時微微側(cè)過頭，昏暗光線下的鼻梁鋒利筆直，他張了張口，卻沒說話，像是無聲的催促。

    清清吞了口唾沫，換了只手提燈籠，她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

    裴遠時低聲說：“師姐……”

    他還未來得及再多說一個字，就感覺背上一沉，一雙手環(huán)住了他的肩，女孩輕輕趴在了他背上。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走罷，”清清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歡快一點，自然一點，“好師弟，真是長大了。”

    裴遠時并不接這句話，他問：“今天這個事，師姐有什么打算？”

    清清一愣，隨即長長地嘆了口氣：“毫無打算?！?/br>
    她嘆氣的時候，氣息一點不差地落到裴遠時后頸上。

    這一下，差點讓少年一個趔趄。

    感覺到身下人腳步的凌亂，清清不滿道：“行不行?。坎恍形易约鹤?。”

    “……燈籠沒掌好，方才沒看清路?！?/br>
    “?。渴菃?？”清清一只手環(huán)著裴遠時的肩，一只手努力往前支撐著燈籠，力圖讓燈籠照得更遠些。

    這番動作，使得她整個人幾乎貼在了他背上，偏偏她還不住地追問：“現(xiàn)在可以了嗎？行不行？看得清嗎？”

    她簡直就是緊貼著他耳邊說話。

    裴遠時簡直就要求饒：“可以了師姐，看得十分清楚?！?/br>
    “哎——”清清又嘆一口氣，“蘇少卿這事，委實是麻煩?！?/br>
    裴遠時無法招架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在走夜間的山路，而是走在遍布危險陷阱的地獄道上。

    是披著甜蜜外衣的，他無法說出半個不字的地獄。

    “我懷疑，蘇少卿根本不是在入夢，所謂夢境困住了人，是他那老仆自己臆測的，目前根本沒有證據(jù)能說明他被夢魘住，我們知曉的，只有他時不時長久地沉睡而已?！?/br>
    “因此，三清入夢陣才會不起作用，我來到十五年前的蘇宅，那是蘇少卿最為留念不舍之處，并非所謂夢境，所以我才遍尋不見一人。蘇少卿沒有做夢，他的靈魂與意識，應(yīng)當(dāng)是通過不知道的媒介去了別處?！?/br>
    “盡管如此，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好些有趣的東西。”女孩輕輕一笑，是裴遠時熟悉的，狡黠又得意的笑，雖然他看不見她，但他能想象此時她眼中亮亮的神采。

    “五個時辰呢，我走遍了那座宅子，翻遍了所有物事——你可不許覺得這是無禮之舉，只是虛幻之境罷，并非現(xiàn)實，況且人命關(guān)天，就不講究這些了?！?/br>
    “就算鄧伯不說，我也知道這是十多年前的景象，在蘇少卿的書房，我見到了一些書信，最近的日期，是元化十五年三月?！?/br>
    “蘇少卿……的確如鄧伯說的那般清心自持，內(nèi)斂寡欲。即便是他名聲最盛之時，書房內(nèi)的物件也不外乎琴棋書畫之類，毫無脂粉之物。”

    夜風(fēng)陣陣，帶著些許涼意，忙碌一天的疲憊涌了上來，清清閉上眼睛，將下巴輕靠在少年的肩上，她在他耳旁低聲敘述，如同切切絮語。

    “書房里，最多的就是練字的帖子，厚厚一沓，每一張上面都有日期，我數(shù)了一下，蘇少卿每天會寫五頁字。他寫的是行書，行云流水，秾纖間出，練得極好。”

    “這就十分有趣了，因為無論是少卿同他人的書信上，還是公文奏疏上，用的都是小楷，一筆一劃，工工整整，一個人為什么會練習(xí)自己根本不日常使用的字體？換句話說，他行書寫得如此好，為什么不用在別處，只在平日里練習(xí)以作消遣？”

    “但是，他給某個人寫的信上用的卻是他平時所練的行書，單單只有那一人，那人是——”

    “清竹居士?！迸徇h時道。

    清清頓了一頓，她伸手去揉師弟的發(fā)頂：“你怎么知道的呀？”

    也許是因為困倦，她的聲音帶上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軟和，聽上去像是在撒嬌。

    裴遠時在心中嘆氣，他說：“我猜的?！?/br>
    清清將他的馬尾揉得亂七八糟，馬尾的主人此時根本騰不出手制止他，她覺得這樣任人把玩的師弟很有樂趣。

    “那你猜得可真準(zhǔn)，”她懶洋洋道，“清竹居士和蘇少卿往來的信件不多，只有寥寥幾封，內(nèi)容無非就是問安及唱和的詩篇，但是……”

    “有諸多細節(jié)，我覺得十分耐人尋味，你可知道蘇少卿會彈琵琶？”

    “……不知?！?/br>
    “哈哈，是不是十分意外？大名鼎鼎的少年探花，怎么會使這種樂伶才會用的西域樂器，這要是傳出去，朝中那些酸儒難道不會將他斥個底朝天？”

    “師姐怎么得知的這些？”

    “他書房柜子后面掛著一把極好的琵琶，還用布籠蓋遮掩，不細心一些，很難發(fā)覺?！?/br>
    “萬一，這琵琶是他人所贈，少卿并不會使用呢？”

    “若單單只有一把琴，我怎么會下這種定論？”清清揪了一把他的發(fā)尾，不悅道，“那琴雖好，但十分舊了，上面新痕舊痕不少，一看就是時常被彈撥的。不僅如此，書柜夾縫里還有好些琵琶琴譜，養(yǎng)護魚油之類?！?/br>
    “原來如此，師姐甚聰敏?！?/br>
    清清輕哼一聲，對于這不甚真心的恭維以示不屑。

    二人一時無話，清清靠在裴遠時肩上閉目思索，裴遠時只是低著頭看路。

    夜更深，山林草木間蟲鳴聲更盛，燭火微弱，只能照亮身前一小方天地，恍然間，裴遠時覺得這條路似乎無盡頭。

    又走了一會兒，感覺到身上人漸漸沉重，耳畔呼吸聲綿長，他猜想師姐可能睡著了。

    “師姐？”他輕聲喚她。

    沒有回應(yīng)，看來是真睡著了。

    她醒來應(yīng)該會餓，少年慢慢地想著，這樣睡著并不舒坦，他應(yīng)該加快腳步回觀里才是，甚至可以直接用輕功，一刻的路程，只消半刻鐘就能到。

    事實上，他一開始就可以用輕功，在馭著一人的情況下施展“萍蹤”，這對于他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但他沒有。

    反正，她也沒問不是嗎？

    這樣慢慢地走，在這個草木初盛的春夜，四周就是山野，僅他們兩個人，時不時說話，看不見對方的眼神和表情，他覺得很好。

    他索性腳步放地更輕更緩，想慢點走完，又拐了一個彎，熟悉的山口，他知道小霜觀不遠了。

    她真的睡著了嗎？

    他忍不住又喚：“師姐。”

    沒有回應(yīng)，只有春夜的風(fēng)，輕輕拂過少年的發(fā)。

    “師姐?！彼Z氣有些惘然。

    四野無人，只有天上的月亮，和背上的熟睡的女孩。

    “清清……”他低聲嘆。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大家喜歡這一章，復(fù)健的感覺還可以，慢慢找回來了。

    第48章 怦然

    一覺睡到大天明，清清從來沒覺得自己這么滿足過。等她洗漱完走到灶房，看到案臺上擱著的一碗清湯面，更是十分愉快。

    裴遠時提著劍從外面進來時，她正坐在灶臺邊的小凳上，捧著瓷碗西里呼嚕地喝最后一口湯。

    “不錯，真不錯，”清清砸了咂嘴，將碗筷隨手一擱，“味調(diào)得極好，咸淡適中，香而不油，撒的蔥花是點睛之筆，真是孺子可教！”

    聽到這毫不吝嗇的溢美之詞，裴遠時扶著門框笑了一下。

    日光燦爛，少年逆著光站在門口，他應(yīng)該是剛從山里晨練回來，衣裳和氣息都有些凌亂。清清抬頭看他，她不知道他濡濕在耳邊的發(fā)，是因為汗水還是山林間的晨露。

    他身上的確有露水的氣息，清清想到了什么，她笑了起來：“師弟，我發(fā)現(xiàn)——”

    她勾勾手指頭，示意靠過來些，他依言走近，帶著笑意低頭看她，等她把這句話說完。

    師弟一走近，清清反而有些不安起來，她仰著頭看著眼前的少年，突然慌亂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這么高了。

    即使依舊是青澀消瘦的少年身形，但無論是挺拔的肩，還是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修長手臂，處處都在告訴她，會在春天生長蓬勃的，不止有漫山遍野的草木。

    那句想說的話，突然就難以說出口，清清呆呆地看著他。

    等不到下文，裴遠時微微傾身，湊得更近了些，他聲音有些啞：“師姐？”

    他傾身的時候，清清慌張中看到了凌亂衣領(lǐng)中露出的喉結(jié)，與此同時，熟悉的皂角與露水相混合的香氣又將她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