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遮麗拔出一把金鞘長刀，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長開了，”般遮麗評價，“你小時候像一只瘦猴。”

    迦臨低垂著眼眸，沒吭聲。

    般遮麗摩挲著下巴看了他半晌，道：“既然來了，那就脫吧?！?/br>
    空氣里寂靜了一瞬，迦臨默默站起來，寬衣解帶。在般遮麗的視角，深紅衣袍從他身上褪下，露出緊實的肩膀和胸膛，肌rou緊繃著，起伏有致，每一道紋理都蘊蓄著力量。他將上身的衣裳脫光了，也露出了胸膛和腰腹上的疤痕。有些年歲已久，淡如水漬，有些是不久前新添上的，頗有些猙獰味道。這些疤痕一半來自年幼時他人的欺凌，一半來自鬼域戰(zhàn)場。他是瑪桑的奴隸，也是瑪桑的戰(zhàn)士，當有惡鬼作祟，有外敵入侵，他是守衛(wèi)瑪桑的先鋒。

    喻聽秋感受到般遮麗心底心潮澎湃，猛虎急劇喘息，即將沖出牢籠。血液活潑起來，全身的脈管都在鼓動。裴真讓她斷情絕欲，這么久了，她終于又感受到凡人的欲望。般遮麗渴望著迦臨，喻聽秋幾乎要以為那是她自己的欲望。她也逐漸變得興奮，這欲望久未謀面，讓她血脈鼓噪。

    可是般遮麗端詳了一會兒，竟然道：“真丑，無趣?！?/br>
    迦臨的臉色白了一霎，空氣里更寂靜了。

    他垂眸，說：“對不起?！?/br>
    她說出的話兒依舊讓人難堪，“奈何母親一腔好意，孤怎敢違背？”般遮麗玩著刀，放緩語調(diào)，“迦臨，孤說脫，就是脫光的意思。”

    喻聽秋：“……”

    百里決明：“……”

    謝岑關(guān)：“……”

    只有裴真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神色自如。

    迦臨沒言聲，默默繼續(xù)。素白的綢褲褪下膝彎，像流水滑過小腿，他一絲不掛，赤身裸體。

    百里決明萬萬沒想到這一出，方才看到無渡和生前的他都沒這出令人震驚。他呆在原地，目瞪口呆。裴真捂住了他的眼睛，低聲道：“不許看旁人的身子?！?/br>
    喻聽秋也完全傻了，眼前的身體不僅僅是迦臨的身體，更是穆知深的身體。潯州穆家的長子，宗門的上上品，就這樣赤裸著身軀，站在她的眼前。惡鬼圖騰布滿他的胸背，猙獰的鬼頭呲著獠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她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可是……她感受到般遮麗熱烈的心潮，連帶著她自己也來到欲望的風口浪尖。

    或許，可以試一試。

    “若你伺候得得孤心意，孤便允你做個奉侍巾櫛的下仆?！蓖跖酒饋恚鎸γ?，“現(xiàn)在，為孤寬衣?！?/br>
    第114章 昔我往矣（三）

    百里決明急急要掐訣中止術(shù)法，這事兒可了不得，兩人還沒成親，姑娘家最重清白，不能教喻聽秋被穆知深占了便宜。他剛合攏手訣，謝岑關(guān)摁住他，壞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不愿意呢？”

    “滾你大爺?shù)模骷已绢^是你侄女兒，你他娘的還在這兒笑嘻嘻?！卑倮餂Q明踹了他一腳。

    二人爭來爭去，裴真無奈地搖搖頭，在一旁道：“不妨傳音問問二娘子?！?/br>
    “還能傳音？”百里決明一愣。

    “按我猜測，靈媒只是完成舊主記憶，人應當還是清醒的?！迸嵴娴?。

    百里決明依言嘗試，問：“喻丫頭，怎么樣，要不要中斷術(shù)法？”

    喻聽秋的回復很不客氣，她道：“滾?！?/br>
    百里決明：“……”

    緊接著，耳邊又響起一個人的聲音，低沉輕淡，讓人想起月下水波泛起漣漪的聲響。

    是穆知深。

    “前輩，中止術(shù)法?！?/br>
    “你未婚妻不愿意，你跟她商量吧。”百里決明哼道。

    望向里頭的人兒，迦臨正為般遮麗解開衣結(jié)，兩人挨得極近，迦臨白皙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穆知深那頭沉默了很久，許久沒聽見回復。

    半晌，他終于開口：“三位慢走?！?/br>
    百里決明：“……”

    滿地月影，窗牖漏開了一條縫兒，三人已經(jīng)走了，濃稠的夜色和乳白色的月光就從那里流淌進來。般遮麗，更是喻聽秋，將男人推向了床榻。黑發(fā)散開，他仰躺在被褥里。被褥是漢地絲綢，滑膩的艷紅，襯得被褥里的人白璧無瑕。她伸出一根手指，沿著他手臂上的青色經(jīng)絡向上描摹，掠過肩頭，停在他肌rou緊實的胸膛。穆知深素來安靜冷淡，她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如此甘美動人。

    她感受到他的僵硬，指下心跳急促如擂鼓。她的心跳也怦怦的，是她的心在跳么？還是般遮麗？已然分不清了。他應該不知道術(shù)法可以中止吧？問起來就怪百里決明那三個湊熱鬧的混蛋。

    沒錯，就這樣。

    燠熱的空氣里，她橫了心，低頭吻住穆知深的唇，一手放下帳幔，旖旎的絳紅色像薄薄的霧，遮住他們緊貼的赤裸身軀。夜深了，花枝寂寂，一切欲語還休，只有野畫眉依舊在窗外不停地叫。

    從那以后，迦臨成了般遮麗的侍奴。清晨般遮麗醒來，熹微的陽光掠過眉梢，她轉(zhuǎn)過臉，便見迦臨低眉順眼地跪在床下，等著為她穿鞋。在她漱口洗臉的時候，他為她凈足，從錫罐里挖出豬油和香料制成的香膏涂抹她的雙腳。沁人的芬芳在空氣里流動，迦臨用粗糙溫熱的手掌輕輕摩挲般遮麗的腳背和腳底，然后為她套上白襪，套上鹿皮靴。

    這些事他做得得心應手，幼年他隨侍在般遮麗身側(cè)，這些便是他分內(nèi)的職責。直到后來般遮麗突然更換所有侍從，他才離開王女，進入了箭手衛(wèi)隊。時隔多年，他們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他又重新回到了王女身邊。喻聽秋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匍匐在她腳下，以忠誠卑微的姿態(tài)。

    般遮麗望著他漆黑的發(fā)頂，卻道：“你握弓箭太久了，手太粗糙，膈得孤不舒服。以后你不需要近身服侍，去做孤的騎馬隨從吧?！?/br>
    迦臨僵硬了一瞬，什么也沒說。

    他原本就是個戰(zhàn)士，他的手應該握弓箭和長刀，而不是王女的雙腳。喻聽秋也認為這樣的安排好，只是惋惜夜晚不能再與穆知深同榻而眠。晚上回到寢居，卻見迦臨一聲不吭跪坐在床下。

    般遮麗皺了眉，“你怎么還沒走？”

    迦臨向她伸出雙手，給她看自己的手掌。那上面布滿紅疤，竟是他生生刮了自己的繭子。

    “這樣可以么？”他輕聲問。

    般遮麗沉默了一會兒，用馬鞭點了點他的手心，“迦臨，你手上全是疤，還是很粗糙。”

    迦臨的臉龐一點點黯淡下去，他垂首行禮，“是。”

    般遮麗忽然問：“孤記得當年你去箭手衛(wèi)隊的時候十四歲，今年你二十了么？”

    “是?！卞扰R道，“比王女大上兩歲?！?/br>
    “是該成親的年紀了，”般遮麗低頭看他，“侍女扶桑，你喜歡她么？孤給你個恩典，讓你把她娶回家。你成了親，珠夫人就沒法兒將你摁在我這兒當耳朵了。”

    迦臨垂著眼眸，道：“不喜歡?！?/br>
    “吉雅呢，那丫頭伶俐可愛，今年剛滿十八，配你很相宜?！?/br>
    “不喜歡?！?/br>
    般遮麗擰了眉，“你還挺挑，怎么，到衛(wèi)隊里混了幾年，眼光就高了么？”

    “迦臨侍奉得不好么？”迦臨眼神落寞，“王女曾說，允我做奉侍巾櫛的下仆?！?/br>
    這家伙是在指責她食言么？他素來逆來順受，般遮麗還從未見過他呲噠人的樣子。她道：“迦臨，我看在你跟過我的份兒上才照顧你，想方設法把你弄回衛(wèi)隊，你莫要不識好歹。那天珠夫人的人在外頭偷聽，我若不碰你，她又會去王父面前說嘴，說我瞧不起她?！彼杂X是個玩弄了迦臨清白的混蛋，泄氣道，“罷了，算我欠你的。我的一干侍女你挑一個順眼的，說，喜歡誰？”

    迦臨開口了，嗓音輕輕，仿佛在說一個遙不可及的愿望。

    “我喜歡般遮麗?！?/br>
    “什么？”般遮麗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仰起頭，凝望住了般遮麗，道：“我喜歡你?！?/br>
    野畫眉在窗外叫喚，斑駁的樹影橫斜在窗紗上。不知道為什么，有月亮的夜晚總是很寂靜。

    一個卑微的下奴，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兒。在瑪桑，奴隸是奴隸，奴隸的孩子也是奴隸，奴隸永生永世都是奴隸。般遮麗笑了，“你的眼光的確高。下去吧，明日我出寨打獵，我要在我的隨從里看見你?！?/br>
    “迦臨什么都不會對珠夫人說，請王女放心?！卞扰R說完，叩首告退。

    那之后，迦臨未曾踏入過般遮麗的寢居一步。不僅喻聽秋惋惜，百里決明和謝岑關(guān)也唏噓不已，開盤對賭迦臨會不會再上般遮麗的床榻。邀請裴真下注，裴真兀自打坐，疊手閉目，拒絕參與這種無聊的游戲。幻境里的時間過得很快，日升月落，光影穿梭。王寨里發(fā)生了許多事，大到王君身體衰落，般遮麗同珠夫人的關(guān)系日益緊張，小到寨中屢次發(fā)生雞鴨被盜事件。再一次聽見百里兄弟的消息，是百里渡前來辭行。

    “家中有事，在下須得趕回去主理家務?！卑倮锒傻?，“王君的頭風病尚未完全痊愈，阿弟會再為王君施兩次針，彼時再返回中原?！?/br>
    般遮麗向百里渡道謝，“這些日子在瑪桑住得還習慣么？聽說今日屢次發(fā)生雞鴨偷盜之事，二位可曾受擾？”

    百里渡身后，生前的百里決明轉(zhuǎn)過臉來，涼涼道：“雞鴨沒少，瘋女人倒是多了一個。”

    百里渡皺眉，不悅于他的言辭，責怪地喚了聲：“決明。”

    般遮麗似乎知道其中原委，赧然笑道：“她很少同外人親近，便是族中人也鮮少交往?，斏Ｒ荒暌淮未蠹?，當聾者從西難陀帶回天音的預示，她才會從長眠里蘇醒，為瑪桑祈福。其他時候，她多半在沉睡。若她給二位造成什么損失，盡管報到孤這里來?！?/br>
    百里渡凝眉，“沉睡……”

    般遮麗聳聳肩，“她和我們不一樣，她的歲月比我們長很多很多，王父的奶奶在的時候她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孤成年，她還是這個樣子。這樣長的歲月，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太無聊了，所以她才選擇睡過去吧?！彼聪蚰莻€沉默的玄衣青年，“若她叨擾了二郎君，孤去同她說?！?/br>
    玄衣青年別過臉，頗有些不自在地說：“不必，習慣了?！?/br>
    百里決明靠在一邊，靜靜聽他們說話。他心里有無數(shù)疑問，不老不死的天女，怎么會成為那樣可怖的鬼母？可是所有疑問都還沒有到解答的時候，他望向天穹上一眨一眨的星子，又望向遠山矗立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高聳入云的琉璃塔。上面有一扇小小的窗，他好像看見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撐在窗臺上，和他一樣數(shù)著星星。

    那之后沒過多久，生前的百里決明也要走了。王君的頭風病是好了，但人總要老，總要死，即便是醫(yī)術(shù)高明的百里決明，也無法扭轉(zhuǎn)這滔滔大勢。般遮麗為他踐行，喝了滿滿三壺酒，晚上回房的時候走路發(fā)飄，仿佛踩在云端上。有人扶她進門，將她抱上床榻。燭火搖曳，糅合了亙古的月色，眼前人的模樣漸漸定住了，鐵灰色的眼眸，深邃猶如寂寂古井。

    般遮麗同他額抵著額，笑問：“你喜歡我？”

    他沙啞地回應：“喜歡?！?/br>
    “今日孤心情好，給你一個恩典，”般遮麗將他按在床榻上，壓低身子吻他的唇，“孤允許你喜歡我，一夜為期?！?/br>
    早上般遮麗醒來，因為宿醉而頭疼，扭過臉，便見赤身裸體的迦臨披著紅毯，跪在床下。般遮麗遲遲回想起昨夜的荒唐，說好不讓他進來，她喝醉，色迷心竅，全忘了。男人垂著眼睫一聲不響，脖子上還有般遮麗留給他的紅印。

    頭疼啊，般遮麗按著腦袋嘆氣，“昨晚我喝多了?！?/br>
    “迦臨知道。”迦臨說。

    “穿上衣裳，出去，以后避著我點兒，我是為你好。”般遮麗說。

    迦臨遲遲不動。

    般遮麗耐心哄他，“睡了你是我不對，不會再有下次。你走吧。”

    迦臨的目光默默投向地上破碎的布裳，再看向般遮麗。般遮麗也看見了，原來迦臨不走，是因為昨晚她把人家的衣裳撕碎了。

    門外忽然響起喧鬧，有許多人急匆匆地跑動，腳步聲咚咚響。一連串的人聲從窗下經(jīng)過，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一起。

    一個奴隸跑進來喊道：“王女！王女！阿蘭那出塔了！”

    “孤早知道了?！卑阏邴惒荒蜔┑卣f。

    “還有，”奴隸漲紅了臉，大聲道，“天女要跳樓！”

    般遮麗一驚，忙穿上靴子，頭發(fā)來不及梳，邊走邊穿戴，還不忘記喊人給迦臨送衣裳。奴隸引著她去第四層王寨窗牖靠外的經(jīng)堂，已經(jīng)有許多人占據(jù)了一扇扇窗牖，個個伸長脖子向外探看。百里決明也擠進去，把阻擋他視線的人往后推。

    阿蘭那、阿蘭那，他默念這個名字，腦子深處再一次隱隱作痛。那個女人生前到底長什么模樣，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已經(jīng)深入到了瑪桑人的記憶，卻總是一再與她擦肩而過。心中有恐懼、驚悸，仿佛伸出手，就可以觸及到一個可怕的噩夢。右手忍不住顫抖，他害怕，卻依舊向前。

    終于來到窗牖邊上，他順著眾人的視線，看見了下方平臺上的女郎。那是第三層王寨，厚重的圍墻比第四、五層更粗一圈，因此多出了一個寬敞的平臺。原本是給弓箭手設計的射箭臺，爬滿爬山虎的黑墻上有許多箭孔。紅裙的女郎站在臺上，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她背對所有人，百里決明只看得見她窈窕的背影，和潔白發(fā)光的腳踝。

    她大喊：“決明阿弟，接住我！”

    下方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阿蘭那，別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