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決明憤怒的表情凝固住了，視野里只剩下那鮮紅的血。血珠子斷了線似的，一滴滴砸在地上的青石板上，碎成銅錢大的血漬子。百里決明忙奔過去，接住他無力站立的身子，掰開他的手看，滿手都是血。

    “你怎么了？”百里決明的聲音在發(fā)飄，“裴真、裴真！”

    懷里的人臉兒煞白，獨染著血的唇瓣艷若桃李。裴真靠在他的胸懷，氣若游絲地重復(fù)著一個字。百里決明貼耳聽，他在說：“藥?！?/br>
    “什么藥？”

    百里決明一手半抱著他，一手搜他的兜。荷包里的東西都倒出來，找到一個小瓷瓶，里頭就裝了一個金黃色的小藥丸兒。百里決明看著這藥丸子，忽然想起來，裴真在穆家堡說他沉疴纏身，命不久矣，他要學(xué)百里決明服下老材香，成為鬼怪，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

    他那個時候還是師吾念，師吾念對百里決明來說是個半道兒上撿來的便宜兒子，名義上是父子，其實根本沒多熟，百里決明雖然為他感到同情和可惜，卻并不往心里去。

    百里決明怎么會想到，師吾念就是裴真？他說的那個意中人，難道就是百里決明么？

    “藥……備好……”裴真艱難地開口，“若我撐不住，給我服下?！?/br>
    “服你個頭?！卑倮餂Q明氣極，“你以為當(dāng)鬼怪很威風(fēng)？”

    活潑潑一個年輕兒郎，是生了什么病，成這般模樣？百里決明心里頭被誰扼住似的，疼得他喘不過氣兒來。他把藥丸收回荷包，將裴真扶起來拍他后背，讓他把血都咳出來，免得噎住。然后將他打橫抱起，路上搶了匹路人的馬，飛奔回家。

    一路疾奔，終于回到城郊府邸，一進(jìn)門便往院子趕。鬼侍們早就回來歇著了，瞧見百里決明抱著自家郎君，沒鬧清楚這兩人在干嘛，愣在原地好半晌。

    “還愣著干嘛？”百里決明怒氣沖沖，逮著初二問，“過來我問你話兒，他是什么病，平時吃什么藥？”

    初二看見裴真窩在百里決明懷里閉著眼，一張臉雪白，跟紙人兒似的，立時明白裴真是犯病了。初二不確定能告訴百里決明多少實情，結(jié)結(jié)巴巴道：“郎君小時候落下的舊疾，每回犯上來沒別的法子，只能干熬。止疼的草藥頭先頭吃了幾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作用了?！?/br>
    裴真是最講究的人兒，什么時候都要整齊漂亮，現(xiàn)下疼得在百里決明懷里低低呻吟，精致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jié)。干熬？這得受多大罪？問鬼侍沒用，百里決明將裴真送回屋。鬼侍們擁著他回房，他將裴真放在榻上，為他掖好被子。他讓人打水來，將裴真嘴角的血跡擦干。

    折騰了一會兒就已經(jīng)晚上了，夜色像一塊黑色的幕布從天心打下來，四下黑魆魆的。鬼侍們守在門口聽吩咐，房里只留百里決明一個人看著。還沒回家的時候裴真尚且能說句完整話兒，現(xiàn)如今是一句話都說不了了，他疼得神智恍惚，渾身上下冒冷汗。

    請大夫也沒用，裴真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他沒法子，別人也不會有法子。

    百里決明給他擦額上的薄汗，苦澀道：“我說你，你是不是怕我打你，所以弄出這樣的戲碼嚇我？你看你這樣兒，跟我徒弟來天葵似的。”

    直到后半夜，裴真發(fā)了一身汗，才悠悠睡去。百里決明從房里退出來，問門口的鬼侍：“他到底什么病癥，總有個名頭吧？”

    鬼侍們面面相覷，最后都看向了初一。初一無言半晌，道：“郎君少年時遭jian人暗害，經(jīng)脈深處被度進(jìn)**牛毛針。因著這根針，郎君時不時就要受針疾之痛?！?/br>
    百里決明咬牙切齒，“誰這么狠毒，老子弄死他！”

    “當(dāng)年害過郎君的jian賊都被郎君懲治過了，前輩不必再追究。只是……”初一擰眉，“今次郎君吐血，乃是數(shù)年來頭一遭，恐怕是那根牛毛針刺破了哪處經(jīng)脈?！?/br>
    針疾加劇，意味著裴真離大限又近了一些，鬼侍們都愁云慘淡。初二開口安撫：“郎君現(xiàn)下氣息平緩，應(yīng)該沒有大礙，想必不是什么要緊的經(jīng)脈?！?/br>
    “你們主子到底是什么來歷？”百里決明擰眉問，“銀針入脈，什么人這么恨他，用如此陰毒的手段待他？”

    鬼侍們面面相覷，皆閉口不言。

    初一拱手道：“百里前輩，郎君的事兒，您還是自己去問他吧?！?/br>
    這些鬼侍個個嘴上上了鎖似的，怎么撬都撬不開口。百里決明只好作罷，回房里看裴真，他睡得熟，安安靜靜，有些憔悴，像一朵蔫巴的白曇花。印象里的他從來是一副衣冠禽獸的模樣，何曾有過如此脆弱的時候？一個人的身體里，怎么能留著一根針呢？那針隨著血行周轉(zhuǎn)，遲早有一天會出大岔子。

    百里決明問心域里的惡童：“你有法子沒？”

    “沒有，我不會醫(yī)術(shù)。”

    “瑪桑醫(yī)方無數(shù)，有沒有什么有用的方子？”

    “陰木寨里的經(jīng)卷我讀了個遍，”惡童說，“據(jù)我所知，沒有?！?/br>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百里決明感到一陣可怖的絕望，密密沉沉的烏云籠罩了心頭。裴真還那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jì)，人生最好的時候，和尋微一樣正值青春韶華。

    惡童掀起眼皮子，忽然問：“百里決明，你是不是喜歡此人？”

    “你在說什么玩意兒！”百里決明一下紅了臉，“我怎么會喜歡他！”

    “最好不是。”惡童抱著手臂，冷冷哼道，“老牛吃嫩草，還吃成斷袖。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要臉我還要臉?！?/br>
    他奶奶的，遲早超度這小屁孩。百里決明恨恨地想。

    轉(zhuǎn)過眼，注視床上蒼白的人兒。喜歡這個小騙子？百里決明就算變成豬也不會承認(rèn)這件事。

    然而注視半晌，仍是忍不住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挑了挑裴真長而翹的眼睫毛。

    他的醫(yī)術(shù)是怎么學(xué)來的？他的針技是怎么練出來的？難道就是因為那根藏在他體內(nèi)的牛毛針么？裴真這個身份是假的，師吾念這個名字多半也不是真的，這小子嘴里十句話能有九句假。他從哪里來，父親母親是誰？在這世上可還有親人？為何會有如此慘痛的遭遇？

    百里決明心里有好多疑問，擠得他胸口漲漲的。

    “臭小子，”百里決明咕噥著問，“你到底是誰??？”

    第101章 知我意（三）

    作者有話說：初一：我只是個無辜的打工鬼。打工不易，請大家善待打工而且單身的可憐鬼。

    明晃晃的日頭掛上天心，薄薄的云層間或遮住日光，像糊了層綃紗的小燈籠。百里決明揉著眼睛醒過來，一抬頭就對上一雙黝黑幽深的眼眸。裴真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擁著薄薄的衾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蛋子。被病痛折磨了一夜，好不容易緩過來，臉色白得幾乎透明，熹微的日光打在床頭，他好像要在那片光里消失不見。

    百里決明見他醒了，一副懨懨的模樣，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又心慌。原本打算守到黎明就悄悄離開，卻沒想到不小心睡著了?，F(xiàn)在豈不是讓裴真發(fā)現(xiàn)他巴巴守了一夜么，他百里大爺?shù)拿孀油膬簲R？他握拳在唇下，壓著嗓子咳嗽了一聲，準(zhǔn)備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解釋一番。說什么好呢？就說他剛來，不小心打了個盹兒，絕對沒有待這兒守夜！

    正要開口，裴真在被子里轉(zhuǎn)了個身，掉頭朝墻躺著，重重地“哼”了一聲。

    百里決明懵了，“你哼唧什么？”

    “前輩管我做什么？前頭不是說恨我入骨么？還要將我關(guān)在地牢里，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裴真用后腦勺對著他說話，“現(xiàn)如今我病痛纏身，也算是遂了您的心愿。前輩不如趁早去找那穆小娘子去，你二人雙宿雙飛，裴真在天之靈保佑你們白頭到老。”

    這說的是什么話兒！百里決明氣得嘔血，怒道：“你說的沒錯，現(xiàn)下看你病怏怏的，大爺我懲治你別人會說我恃強(qiáng)凌弱。等你好了，我定要把你關(guān)進(jìn)地牢里，讓你好好嘗嘗被人折磨的滋味兒。等爺成親，大赦天下，再把你放出來，讓你沾沾爺?shù)南矚??！?/br>
    裴真這回是真的被百里決明氣著了，為他尋rou身，為他盜蓮心，要金子給金子，要巷子給巷子，成日陀螺似的滴溜溜圍著他轉(zhuǎn)。百里決明倒好，故意拿話氣他，嫌他死得不夠快！裴真捂著嘴咳嗽起來，越咳越劇烈，整個身子篩糠似的發(fā)抖。

    百里決明被他嚇著了，忙將他扶起來，輕輕撫他背，“裴真，沒事兒吧，你別嚇我！”

    好不容易停了不咳了，掰開他手指看，萬幸萬幸，掌心沒有血，百里決明松了口氣。

    “出去。”裴真沙啞地說，“我不想看到你?！?/br>
    百里決明氣得腦門疼，他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從來只有他罵別人的份兒，何曾這么被別人下過臉？就算尋微耍性子，也不敢這樣同他說話。死了五十八年，這還是百里決明頭一遭。罷了罷了，這小子病了，不能同他置氣。百里決明做了三下吐息，艱難平復(fù)心氣兒，道：“別鬧。爺累死累活看了你一晚上，你就拿這態(tài)度對我？不謝謝我，好歹別給我甩臉子吧?！?/br>
    “你守了我一夜？”裴真終于肯看他了。

    百里決明不自在地移開眼，鼻子里“嗯”了聲兒，輕得幾乎聽不見。

    “既然恨我，何必守我一夜？”裴真卻不領(lǐng)情，“前輩同我是什么關(guān)系，不過一同睡了幾夜覺的陌生人，我的生死與前輩何干？”

    這個小王八羔子，百里決明被他氣得差點兒直接超度。他呲噠起人來簡直像刀子，一句“陌生人”，直往百里決明心窩子戳。百里決明又做了三次吐息，咬牙道：“也沒那么恨你。”

    話兒說到這份兒上，按著師尊的倔驢性子早該炸了。沒成想人沒炸，還軟和了些。裴真稍稍有些驚訝，側(cè)過眼眸睨他，“哦？沒那么恨我，是多恨我？”

    百里決明別過眼道：“想把你關(guān)進(jìn)地牢囚著那么恨。”

    他的話兒軟了，卻仍梗著脖子，不看床上的裴真。對著晨光瞧這家伙，抿著嘴，一副服軟又忿忿不平的樣子。

    倒也可愛。

    心頭堵著的氣消散，裴真緩緩笑開了，清淡的笑影兒在他蒼白的臉龐上擴(kuò)大。

    “想怎么折磨我？何必等以后呢，現(xiàn)在就來吧。裴真保證，任前輩施為，絕不反抗?！?/br>
    日光籠著裴真的臉龐，他的臉頰敷了層金粉似的。他就是個妖精，每一縷眼波都長了鉤子似的，勾著百里決明的心弼弼急跳。又勾他！百里決明很生氣，道：“你以為我不敢么？就怕你身子弱，受不住?！卑倮餂Q明噌地一下站起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轉(zhuǎn)身要走，袖子卻被裴真扯出。扭過臉，那小子可憐巴巴地瞧著他。

    “我想要沐浴。”

    百里決明想起之前的父子浴，耳根子的紅一下子擴(kuò)散在臉頰上。

    “你你你你……你沐浴，關(guān)我屁事。”

    裴真托著他的手挨著自己的臉頰，“我身子沒力氣，前輩抱我去?！?/br>
    “你真把自己當(dāng)少爺了？爺憑什么要伺候你，滾蛋?！卑倮餂Q明抽出自己的手。

    “那便喚初一抱我，”裴真慵懶靠在引枕上，“就是不知道前輩舍不舍得旁人碰我?！?/br>
    “你！”百里決明一口氣兒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這下真被他拿住了，百里決明忿忿去喚鬼侍，要他們倒水。熱水注滿紅漆浴桶，裴真背過身把衣裳脫了，細(xì)膩的綢緞料子沿著小腿肚滑下去，日光像細(xì)細(xì)的金珠子，滾落他白皙的肌膚。那景色有溫度似的，燙得百里決明的眼睛發(fā)燒。死死壓抑住心頭的躁動，百里決明把裴真抱起來，這小子身子高挑，腰骨卻軟得緊，抱在懷里別樣舒坦。百里決明不敢用手碰他，手掌抓握成拳，讓他的背部和膝彎靠在自己的手肘上。

    輕輕把他放進(jìn)浴桶，百里決明悶悶道：“你洗吧，洗好了叫我。”

    “前輩幫我搓背?！迸嵴孢f給他巾帕。

    真把他當(dāng)傭人了！百里決明怒道：“自己搓！”

    “初一?！迸嵴媾ゎ^喚。

    “閉嘴！”百里決明接過巾帕。

    為他擦洗后背，裴真生得白凈，洗澡水銀珠子似的滴滴滾落，仿佛淋在細(xì)膩的凈瓷上。先經(jīng)過蝴蝶骨，順著脊背上的凹陷，滑入蕩著漣漪的水波。胸膛和腰腹以下不可言說的旖旎光景，都藏在深深的水波里。裴真趴在浴桶沿上，殷紅的嘴角勾起，慵懶得像一只貓兒。

    “以前誰幫你擦背？”百里決明冷不丁問了一句。

    “你猜?！迸嵴鎻澠鹱旖恰?/br>
    “嘁，”百里決明哼了聲，“關(guān)我屁事?！?/br>
    眼角不自覺瞄外頭的鬼侍，總覺得那個叫初一的很不順眼，趕明兒套個麻袋把他揍一頓。

    “裴真，”百里決明一面為他擦洗，一面道，“老材香我?guī)湍闶罩愕任蚁胂朕k法治你。成為鬼怪沒你想得那么好，鬼怪是死而不亡的怪物，不得安息的冤魂，天爺讓人的壽命有盡頭是有道理的。再說了，你沒有六瓣蓮心，冰蟬玉又不好找，難不成你要變成一個長毛發(fā)綠的丑八怪么？你不要灰心，大爺我天下無敵，什么東西難得倒我？”

    裴真看著他，沒吭聲。

    “聽話?！卑倮餂Q明說。

    也不知道這小子聽進(jìn)去沒有，只見他托著臉頰道：“前輩真是個小笨蛋。”

    笨蛋師尊拳打仙門，腳踢江左，沒有人可以勝過他。

    可是天下無敵的師尊救不回一個將死的人。

    百里決明皺了眉，“別這么叫我，好惡心?！?/br>
    “好吧，”裴真把臉靠在光裸的手臂上，“老笨蛋?！?/br>
    百里決明：“……”

    熱水浸泡肌膚，裴真白皙的身體上泛起了紅暈，乍一眼看，開滿桃花似的。接下來都沒有說話，裴真闔著眼皮享受，百里決明光是壓下熱浪賁張的經(jīng)脈就用盡了全力。心火灼燒的滋味兒太煎熬，這無異于一場艱苦的修行。

    百里決明紅著臉幫他擦完背，將巾帕扔到水里，道：“好了?！?/br>
    “上面擦完了？”裴真睜開眼。

    “擦完了。”

    他要走，裴真卻拉住他，手臂一探，一下拽住百里決明的領(lǐng)口，逼他彎下腰靠近光裸的自己。水氣覆住百里決明的臉頰，裴真光潔如玉的肩膀近在咫尺，百里決明下意識窒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