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巷角，百里決明蹲在墻根看著滿地落葉。他想，活著真沒意思。

    一雙皂靴停在跟前，他仰頭，望見師吾念的臉頰。這小子垂頭看著他，黑鐵面具下是精致的下頜線，乍一看真像裴真。

    “到穆家，為何不提親，卻找裴家人？”師吾念問。

    “老子樂意，”百里決明很不耐煩，“就愛找他們碴?！?/br>
    “明明說要提親，為何不提了？”師吾念又問。

    “不想提了，沒意思?！卑倮餂Q明說。

    “既然沒意思，為何又打算提親？”

    百里決明煩了，不想搭理他，“靠邊兒站行不行，影響我看風(fēng)景。”

    “為何得知裴先生成親之后，你就這般古怪？”師吾念仍不停發(fā)問，“義父，你不是厭惡裴真么？我說過，你想要什么我給你什么。區(qū)區(qū)一顆人頭，我為你送來?！?/br>
    百里決明急了，一下站起來，“你敢！”

    師吾念笑了，靜謐的笑影兒在他唇畔緩緩擴大。

    “看來義父并不想殺他?！彼麜崦恋氐托?，“深惡痛絕，卻念念不忘，義父好生奇怪。”

    這小子喋喋不休嘰里呱啦，百里決明越發(fā)狂躁，“你到底有完沒完？今天我心情不好，你離我遠(yuǎn)點兒。我不想殺裴真，我也不想娶親，我就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給爺麻利滾蛋，讓我一個人待著！”

    風(fēng)拂過，一片燦爛的銀杏葉飄過他們中間。

    師吾念看著他，柔軟的眼波里帶著瀲滟的笑意。百里決明忽然覺得哪里不對，他同這男人面對面，眼對眼，夕陽照耀師吾念的面容，他白皙的下巴近乎透明。百里決明的心突然就怦怦跳起來，因為這揶揄的眼神，他無比熟悉。

    有一個人的笑也這般瀲滟生光，仿佛春風(fēng)掠開湖上碎冰。

    師吾念慢吞吞從懷里抽出一根臟兮兮的發(fā)帶，這家伙嫌發(fā)帶臟，只用兩根手指頭捻著。

    “這發(fā)帶是誰的？義父為何帶在身上？”他好整以暇地瞧百里決明，“讓我猜猜，該不會是裴真裴先生的吧？”

    “……”百里決明急了，想都沒想，劈手奪過那發(fā)帶，一股腦塞進嘴里。

    萬沒想到百里決明這番作為，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都不動聲色的師吾念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發(fā)帶難咽，百里決明嘔了好幾下，拍著胸口硬生生把它吞了下去。爾后直起腰來，厚著臉皮道：“哪來什么發(fā)帶，我怎么沒瞧見？”

    師吾念哭笑不得，“罷了，不同你歪纏。我問你，”他是鐵了心把事兒挑明，“你到底喜歡誰？”

    “關(guān)……關(guān)你什么事兒？”

    眼前男人步步逼近，頎長的影兒將百里決明罩住，百里決明感覺到危險，好像預(yù)感到什么，心里開始發(fā)慌。

    “你到底喜歡誰？”師吾念又上前了一步，他們之間的距離只剩幾寸。

    “你你你你……你想干嘛你！”百里決明真的慌了。

    他后退，后背一下抵上墻，脊背硌得生疼。

    “回答我?！睅熚崮畹吐曊f。

    “穆關(guān)關(guān)?！卑倮餂Q明說。

    “你再說一遍？”師吾念瞇起眼，眉宇間風(fēng)雷暗蓄。

    他討厭聽見這個名字。

    百里決明是頭倔驢，死咬著這個名字不放，“穆關(guān)關(guān)！”他別過頭嘟囔，“我就喜歡穆關(guān)關(guān)，怎么著，有本事你打我啊?！?/br>
    “打你？”師吾念氣得經(jīng)脈發(fā)疼，“我倒真想好好把你打一頓?！?/br>
    他忽然傾身，一手撐在粗糙的石磚墻上，臉頰越過燦爛霞光，親上了百里決明的嘴唇。兩人相觸碰的那一瞬間，他們中間的夕陽被吞沒，琥珀黃的天地里金燦燦的銀杏葉飄散，落在他們的發(fā)梢頭頂。

    清冽的男子氣息，發(fā)梢淡淡的幽香，唇瓣的細(xì)膩微甜，無一不昭示著……師吾念，就是裴真。百里決明記得裴真嘴唇的味道，記得裴真舌尖的溫度，那幾個旖旎而不可言說的夜晚，他無數(shù)次觸及裴真不為人知的隱秘甜美?，F(xiàn)在，它們統(tǒng)統(tǒng)回來了，在潯州的夕陽晚照，在此時此刻。

    親吻嘴唇還不夠，裴真撬開他的牙關(guān)，用舌尖描摹他虎牙的輪廓。他的六瓣蓮心在發(fā)燙，怦怦跳，跳得太劇烈，把胸腔肋骨撞得好疼。師吾念，不，裴真的手臂圈著他，夕陽的光暈籠著他，他好像置身于一個不存在的世界。隔墻的吆喝聲、叫賣聲、馬車輪子軋過石板的聲響……統(tǒng)統(tǒng)遠(yuǎn)去，他只聽得見他們的呼吸彼此交纏。

    裴真親夠了，微微直起身。漸漸收斂的夕陽里，他摘下了面具。烏濃的眼眸，白皙的臉頰，端的是白璧無瑕。他是畫壁上的神仙上人，不在人間。百里決明望著這張熟悉的臉頰，腦子一片空白，徹底懵了。

    這個漂亮又囂張的男人摟住百里決明的腰，熾熱的呼吸繞上他的耳畔，低低問：

    “前輩，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仔細(xì)、認(rèn)真地想一想，你到底喜歡誰？”

    第100章 知我意（二）

    百里決明來鬧一遭，仙門這幫人完全失去了吃席面的心思，紛紛來同穆知深說“家里有事，先走一步”。百里決明前腳剛走，穆家宅院里就幾乎空了，個個插了翅膀似的溜得飛快，生怕百里決明又腦子抽筋倒回來堵他們。滿院桌椅散亂，席面上殘羹冷炙。天井下只有喻鳧春沒走，這廝正拉著喻聽秋的手嗚嗚直哭，求她同他一塊兒回家。

    喻聽秋一面翻白眼，一面掰開他的胖手，一腳把他踹進長隨懷里：“最煩男人哭！趕緊回家去，外面不太平，管好你的門庭，沒事兒別出來瞎晃悠。”

    喻鳧春啜泣著道：“我還想看望尋微妹……”

    “看個屁，人家根本不稀得見你。”喻聽秋又踹他，“回姑蘇去！”

    喻鳧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仙門百家豺狼環(huán)伺，獨喻鳧春是只純良的胖綿羊。喻家落在如此懦弱的主君手里，敗落是遲早的事兒。然而姑蘇喻家如何，已與喻聽秋無關(guān)。熱鬧看完了，喻聽秋正要回山里頭閉關(guān)，打眼卻瞧見穆知深站在檐下，遙遙將她望著。

    這男人身條頎長高挑，別人看他只能仰著腦袋。本是無比出眾的身量，偏他不怎么愛說話，靜悄悄往那兒一站，像個低到塵埃里的影子，誰也注意不到他。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站在那兒的，更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有沒有看到她飛腳踹喻鳧春。喻聽秋無所謂，反正她悍女的名聲早已傳遍江左。

    然而喻聽秋忽然記起來，她還要和他談情說愛來著，她似乎須得矜持一點。

    “二娘子?！彼麊玖怂宦暋?/br>
    “穆師兄?！彼貞?yīng)。

    他們同屬宗門，江左仙門又向來同氣連枝，她姑且算得上他的師妹。

    她等著他發(fā)話，可他只是沉默。庭院里陷入了尷尬的寂靜，燦黃的銀杏葉在風(fēng)里無聲飄落。他們倆其實一直都不太熟，雖然早有婚約，雖然曾在十八獄和穆家堡并肩作戰(zhàn)。但若真正算一算二人互相知道姓名對得上人的時日，不會超過一個月。

    “腿傷還好么？”穆知深終于開口了。

    寂靜被打破，喻聽秋如蒙大赦，飛快地回答：“早好了，你的傷呢？”

    “也好了。”

    穆知深又不說話了。完了，又要開始尷尬了！喻聽秋心里頭抓狂，她很想知道謝尋微平日里怎么同他交流。喻聽秋維持著得體的笑，努力模仿謝尋微笑容的弧度，同時心里頭抓耳撓腮地想話題。但顯然她也不是個有趣的人，兩個人的沉默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二娘子?！蹦轮罱K于再次開口。

    “欸！有什么事兒你說，跟我說話不必拘謹(jǐn)！”喻聽秋迅速回應(yīng)。

    穆知深輕聲道：“謝尋微說你不回家了，你有落腳的地方么？”

    當(dāng)然有，她現(xiàn)在在謝尋微手底下討生活，謝尋微怎么說也得分張床鋪給她睡。

    她正想回答，穆知深卻先開了口：“如果沒有的話，可以歇在這里?！彼麄?cè)身，“來看看么？”

    她的腦子有些蒙，這是給她準(zhǔn)備了屋子的意思么？跟著他往跨院走，他在前頭引路，她在后頭跟。這男人腦后長了眼睛似的，永遠(yuǎn)和她保持兩步遠(yuǎn)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矜持得恰到好處?？邕^一道腰門，穆知深帶她進了一處僻靜的小院，挨著墻種了兩棵桂花樹，檐下掛著仕女圖八角花燈。她莫名其妙覺得這光景有些熟悉，直到穆知深引著她上臺階，推開紅漆彤花門。

    她恍然發(fā)現(xiàn)，這間小院同她在喻家大宅的閨閣一模一樣。

    朱漆描金春臺上的鏡匣在，畫著海浪波紋的竹席在。目光掃向床榻，連拔步床上裝零嘴兒的紫檀木小屜也在。她小時候?qū)垡性诖采弦幻娉蕴秋崳幻婵丛挶咀?。穆知深打開櫥柜，里頭整整齊齊疊著她的衣裳。都是新做的，可是樣式和從前的一般無二，拿出一件紅綾裙對著自己比了比，腰身也分毫不差。

    “我派人去姑蘇描了你院子的模樣，按著圖在這里還原，”穆知深幫她把裙子疊回柜子，“可有不對的地方么？”

    “那倒沒有，”喻聽秋四下打量，稀奇極了，“那衣裳呢？你怎么知道我的腰身?！?/br>
    穆知深說：“目測。”

    他說這話的時候，喻聽秋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耳根有些紅。

    “若喜歡，可以歇在這里?！蹦轮畹溃伴]關(guān)亦可，我命人每日送膳食予你?！?/br>
    這待遇不錯，白吃白喝還白住，喻聽秋很滿意，最重要的是她能天天和穆知深見面，方便他們?nèi)站蒙椤?/br>
    “這幾日閉關(guān)進益如何？”穆知深問她。

    說到這個，喻聽秋頗為頭疼。那日從穆家堡出來，她頗有所得，以為能領(lǐng)悟新的劍境，然而修行許久，進展緩慢，并不理想。謝尋微說的沒錯，“無情劍”的重點在于“情”，她從未親身體會情為何物，何以忘情？若不忘情，何以無情？

    她翻遍道門史傳，喻家先祖成就無情劍者凡五人，無一不是拋妻棄子，方證大道。也因這修行辦法太過極端，近百年來，喻氏無一人得證無情劍。

    她要修得無情劍，就必須走這條路。

    唉……麻煩啊……當(dāng)初謝尋微為了讓她快速提升劍境品級對抗敵手，用渡厄八針弄斷了她的情根。情根已斷，要怎么愛上穆知深？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穆知深，我得愛上你。”

    穆知深顯然愣了一下，耳根子更紅了一些。

    “嗯，我知道。”穆知深說，“我要為家人守孝，在成親之前，我們有三年的時間?！彼D了頓，補充了一句，“如若你愿意等的話?！?/br>
    “成親之后，最好能生個孩子出來。”喻聽秋摸著下巴思忖。

    穆知深白皙的臉頰染上了胭脂似的緋色，他垂下眼簾，“嗯，男女皆相宜?！?/br>
    喻聽秋很高興，有了穆知深，興許她的大道指日可待。

    “多謝穆師兄，”她拿起個糖飴塞進嘴里，“那我就不客氣了，今日起在你這兒閉關(guān)，每日送早晚兩餐予我便好。”

    穆知深搖搖頭，說：“二娘子，該道謝的人是我?！?/br>
    喻聽秋端著碟子的手一頓，腮幫子塞得包包鼓鼓，像只松鼠。

    “穆家堡里，謝謝你幫我阿母找回了神智。倘若沒有你，或許阿母即使走到人生的終程，也解不開心里的死結(jié)?！彼哪抗馔断虼巴忪バ钡幕ㄖ?，語調(diào)平穩(wěn)安和，“還有，你的那些道理很特別，我很喜歡?！?/br>
    “……”喻聽秋覺得他在婉轉(zhuǎn)地說她胡說八道。

    其實她想多了，穆知深是個端正的君子，從來不輕易說謊。他說欣賞她，就是真的欣賞她。他有時想，如若阿母像喻聽秋一樣灑脫，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縱然罪孽的根由是爺爺從中作梗，然而說到底，阿父的情曾給阿母救贖，卻也讓她墮入了深淵。

    想那些已經(jīng)無用，舉目四望，風(fēng)中飄紅，一片枯寂。如今他孤身一人，或許履行爺爺同喻家定下的婚約，亦無不可。他可以像喻聽秋一樣努力，在三年后之前，愛上這個秉持歪理一往無前的女孩兒。

    兩個人之間又沒話說了，談情說愛，首先得有話聊。喻聽秋有些坐不住，撐著下巴端詳穆知深，眼前的男人沉靜內(nèi)斂，像一把收入鞘里的名刀。他一身黑衣，連刀鞘也是黑色的，渾身上下唯一一抹淡淡的艷色，便是他唇瓣上淺淡的朱紅。

    “左右閑著沒事兒，不如……”喻聽秋思量了半晌，提議道，“我們親個嘴兒試試？”

    寂靜，只有院子里風(fēng)聲颯颯。

    穆知深沉默片刻，道：“前院還有家務(wù)，二娘子自便，知深告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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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你大爺！”

    百里決明一個頭槌，砸在裴真腦門子上。裴真沒想到百里決明會突然發(fā)難，未曾躲避，額角立時紅了一塊兒。百里決明掙脫他的束縛，連退好幾步和他拉開距離。心臟簡直像只鷂子，在腔子里撲棱翅膀亂躥。

    原來他的猜測沒有錯，師吾念就是裴真，裴真就是師吾念！仿佛山崩海嘯蒙頭而來，他想完了完了，這兩日的糗相全被這小兔崽子看了個分明，他把自己埋進土里要死要活，還綁著裴真的發(fā)帶綁了那么久。沒臉面見人了，他情愿自己再死一次！

    那邊廂裴真捂著嘴，一手撐著墻，似乎是竭力忍痛的樣子。

    “你別裝啊我告訴你，”百里決明看透他了，“天天騙我，把我當(dāng)傻子哄，埋伏我身邊這么久，你真能耐！”裴真倚在墻邊，埋著臉看不分明神情，百里決明看他一直捂著嘴，氣道，“還裝！我撞的是你的腦門子，你捂嘴干嘛？裝可憐沒用，是個男人就同我打一場！”

    裴真沒有回話，百里決明看見他的身子一寸寸低了下去，指縫間汩汩流出粘稠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