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凜之忽然微微側(cè)頭：在那偷聽什么，干脆過來聽。

    蕭彧一扭頭，便看見賴峰從他的房間出來了。

    裴凜之現(xiàn)在對蕭彧的安全倒是很放心，因為他常帶著阿平，若是自己和吉海沒跟著他們，賴峰三人便至少會有一人跟著他們。

    賴峰過來，朝他們拱拱手：二位郎君好。

    蕭彧端起茶壺倒了三杯茶：坐吧，喝茶。

    賴峰坐下來：方才聽裴郎君說，薛大人要被調(diào)離崖州了？

    嗯。中秋前抵京，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了。裴凜之說。

    賴峰說：那下一任刺史極有可能是太子的人。

    也不一定。裴凜之還保有一絲僥幸心理，如果皇帝還清醒，并且保有對殿下一絲愧疚，就不會縱容蕭祎胡來。

    蕭彧說：肯定是他的人。經(jīng)過去年那場饑荒，他們發(fā)現(xiàn)，原來崖州還能當(dāng)個后方糧倉。太子肯定想將這個糧倉掌控在自己手里，順便還能監(jiān)控我，為什么不派自己的人來？

    裴凜之說：如果真是他的人，以后我們做事就極為不便了。

    蕭彧倒是微微一笑：不必過分擔(dān)憂，我們該如何還是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的。

    裴凜之無比擔(dān)憂地看著蕭彧，主要是他們來的時間太短了，根基還不夠深，一兩百私兵似乎不足以與崖州刺史抗衡。

    蕭彧卻風(fēng)輕云淡地抱過了阿平，開始逗弄小胖子。

    賴峰說：太子是準(zhǔn)備一個個除去他的眼中釘，先是把我家主上送到西戎，現(xiàn)在又開始監(jiān)控郎君。接下來，他應(yīng)該有更大的動作，要動梁王與豫王了。

    裴凜之挑眉：他要是真敢動他們，倒是有熱鬧看了。那兩位可都是手握重兵的主，不可能任人魚rou。

    賴峰擊掌：所以我們還是期盼他們亂起來吧，他們亂了，我們才有活路，越亂越好。

    蕭彧嘆氣：他要是有腦子，就不應(yīng)該動。懷里的阿平突然打了個哆嗦，蕭彧下意識地收腳，果然，阿平已經(jīng)嘩嘩嘩地尿了起來，正好全尿在對面的賴峰小腿上。

    蕭彧見狀哈哈大笑：這臭小子玩性可真重，抱著貓，就忘記要尿尿了。

    賴峰一臉懊惱地起身：我去洗洗。

    裴凜之也忍不住覺得好笑，伸手捏捏阿平的臉蛋：你可對誰都這么不客氣啊。

    蕭彧等阿平尿完，便抱起他往屋里走，阿平舍不得幸運，掙扎著還要去抱貓，裴凜之便抱起貓跟了過來。

    蕭彧回頭問：珍珠呢？

    裴凜之往懷里一摸，拿出一個袋子：帶回來了。

    我是說，薛釗走了的話，人工養(yǎng)珠怎么辦？

    裴凜之便說：薛釗說，如果我們還愿意同官府合作，便直接跟姚知縣商議。如果我們不同官府合作，珠場便由我們自行管控，官府不再過問這件事，也不發(fā)布禁海令?？蠢删囊馑?。

    蕭彧說：那便同姚知縣合作吧。本來養(yǎng)珍珠也不是為了謀私利，而是為了幫助成千上萬的采珠人。

    那我改日去見薛釗，同姚知縣見面聊一聊。裴凜之說。

    蕭彧說：挑幾顆珍珠送給薛釗吧，感謝他照拂我們這么久。

    好。以后冶鐵坊的事怎么辦？裴凜之最擔(dān)心的還是這個，若是蕭祎派人來，必定會安排人盯梢他們，這鐵礦的事就瞞不住了。

    蕭彧說：若真是他的人來，我們就把冶鐵坊停了，不能將鐵礦白送他。

    好。郎君覺得他會動梁王和豫王嗎？

    他想動，但應(yīng)該不會動。去年才經(jīng)過饑荒，官庫虛空，沒有余糧，他根基極為不穩(wěn)。去年的旱災(zāi)與水災(zāi)都發(fā)生在長江沿岸的荊州江陵吳州越州一帶，梁州豫州受影響不大，此刻正馬壯兵強，不缺糧草。他們對付不了胡人的鐵騎，但對付缺糧少草的王師，應(yīng)當(dāng)不成問題。

    要是不正面沖突，比如借個什么名義召他們回京。裴凜之說。

    唯一一個能讓他們回京的理由，便是那位駕崩了。但如果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不也正好給了梁王與豫王揮師東進(jìn)與南下的理由？生死存亡關(guān)頭，你以為孝道能讓他們束手就擒？

    裴凜之見他說起那位駕崩一事，神色極為淡然，仿佛在說一個毫不相干人的故事，看樣子他心中并沒有忘記仇恨。

    蕭彧說：如此看來，他們正互相掣肘，我這里反倒比較安全。

    裴凜之說：郎君當(dāng)真不擔(dān)心他拿你開刀？

    蕭彧莞爾：那也要看新刺史有沒有這個本事。一般來說，天高皇帝遠(yuǎn)，這種空降兵往往都是被架空的。凜之可以多同姚知縣以及崖州的守城校尉走動一下，時刻了解新刺史的動向。

    空降兵？裴凜之又聽到一個新詞。

    蕭彧說：就是從天而降的人，到了一地，沒有熟人，也沒有根基，扎下根怎么也得一兩年時間。

    郎君所言極是。裴凜之坦然了，現(xiàn)在崖州算是他們的地盤，太子若敢硬來，他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魚rou。

    蕭彧說：咱們先挑個日子，讓新學(xué)堂開張吧。我得去跟里正聊聊，讓他去找其他村子的里正，通知一下學(xué)塾開學(xué)的時間，愿意送孩子來上學(xué)的，都可以來，不拘男女，不限年齡。

    好。裴凜之滿口答應(yīng)。

    蕭彧又說：我給學(xué)塾起了個名字，叫平安學(xué)塾，你覺得如何？

    郎君起的，都是好名字。裴凜之對蕭彧盲目吹捧。

    蕭彧看著他笑：對你來說，我說什么你都覺得好。

    裴凜之臉色變得正經(jīng)起來：也不全是。比如讓自己娶妻生子這事，他就不會覺得好。

    蕭彧看著滿地追著幸運爬的阿平，說：阿平現(xiàn)在算是學(xué)會走路了，但怎么還沒開口說話啊。賴峰說他下個月初就該周歲了。

    有些人就是說話遲吧，我記得郎君開口也遲，一歲半才開口叫人。裴凜之含笑看著他。

    蕭彧摸摸自己的臉：真的？我一歲半才開口說話？我怎么不知道？

    郎君那時候小，自然沒記憶。裴凜之笑得很開心。

    那你怎么知道？你不可能三歲就有記憶了吧。蕭彧說。

    我聽娘娘說的啊。

    蕭彧尷尬地摸摸額頭：那好吧，既然正常，我就不糾結(jié)他說話的事了?？隙ú皇菃“?。

    蕭彧對刺史府換人的事，最大的擔(dān)憂不是自己的安危，他不是無處可退，白沙村訓(xùn)練了一兩百私兵，賽人寨跟官府從來都不對付，還有那兩艘大船，退一步海闊天空，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有機會逃之夭夭。

    他擔(dān)心的是會影響到自己賺錢，要是換了人，鐵礦就不能開采了。他開墾的那些荒地，還有茶場，恐怕還要被征稅。

    不過那都是將來要考慮的事，現(xiàn)在還是做好眼下的事吧。平安學(xué)塾給周邊幾個村寨都發(fā)了通知，招收六至十五歲少年兒童上學(xué)，不拘男女，六月初一正式開學(xué)，每日半天課，不收取任何費用，甚至還免費提供書本和紙張。

    夜間辦成人掃盲班，也是免費，地點還是平安學(xué)塾。

    從發(fā)出通知開始，白沙村的孩子大多都來報了名，因為上學(xué)的好處顯而易見，孟思?xì)w和長生不就因為讀書識字去學(xué)醫(yī)了嗎。

    只有極少數(shù)家長舍不得孩子的勞力，將年紀(jì)大的留下了。這些孩子其實也不擔(dān)心，白天上不了課，還有夜間班呢。

    其次就是升龍灣的人響應(yīng)最積極，得知這個消息，不少來蕭彧家干過活的人都給孩子報了名。他們可是知道的，孩子讀書識字了，就有可能被蕭彧選中，留下來做事，這可比下海打漁強多了。

    所以截止開學(xué)前，平安學(xué)塾一共招收了一百零五名學(xué)生。蕭彧將這批孩子分成了四個班，三個年級，已經(jīng)在讀的成績最好的那批孩子相當(dāng)于三年級水平，差一點相當(dāng)于二年級水平。新入學(xué)的都是一年級，分成了兩個班。

    夜間課堂也會分班，已經(jīng)上過課的是高級班，從未上過課的是初級班。

    蕭彧、孟洪、賴峰、向陽、關(guān)山以及裴凜之等六人擔(dān)任夫子，每七日休息一天。

    關(guān)山負(fù)責(zé)每個班級的武術(shù)課，裴凜之負(fù)責(zé)夜間課堂的歷史課。另外四人每兩個人負(fù)責(zé)兩個班，教書學(xué)和算術(shù)，這樣一來，蕭彧整個上午都有課要上。

    夜間課堂夫子們也分成兩組，三個人負(fù)責(zé)一個課堂，教授識字、算術(shù)和歷史。

    學(xué)生太多，每個人都需要兩本教材，蕭彧準(zhǔn)備給夜間課堂的人也發(fā)書本，這樣一來數(shù)量多得驚人，全靠抄書就不行了，這要累死幾個夫子。

    蕭彧想了個轍，便讓字寫得最有風(fēng)骨的裴凜之寫了《千字文》，然后找了專門刻碑文的師傅雕刻了一整套木質(zhì)模板，刷上墨，一張張拓印出來，裝訂成冊分發(fā)給學(xué)生。

    蕭彧沒想到他這個辦法震驚了所有的讀書人，裴凜之拿著刻好的雕版，難以置信地說：郎君，這個辦法你怎么想到的？

    蕭彧這才意識到，這個時候雕版印刷術(shù)還沒出現(xiàn)呢，便說：我看見碑刻上有人在石頭上雕字，便想著也能在木頭上反著雕字，有了雕版，一印就是一整張，還能重復(fù)印，這不比手抄書要快得多嗎？

    孟洪激動得熱淚盈眶：郎君，你真是太令人驚喜了，有了這個辦法，書本就不用再一本本抄錄了，很多善本都能得以保存下來。郎君真是讀書人之福啊。

    賴峰幾個看他的眼神也充滿了崇敬，原本他們對大家將蕭彧吹得神之又神還有些懷疑，因為人們都說燒石灰、青磚、造紙、燒瓷、油紙傘都是蕭彧弄出來。

    蕭彧以前從未出過宮，就算再聰明，能夠弄出其中一樣就不得了，怎么可能都是他弄出來的，如今看到這雕版印刷術(shù)，他們信了，蕭彧真是天縱奇才，古今罕有。

    裴凜之還想到了一件事：有了這個雕版印刷術(shù)，郎君日后光靠買書便能富甲天下。別讓雕版的師傅離開了，讓他專門為我們雕版吧，再選幾個孩子，跟著師傅學(xué)雕刻，這樣以后想印什么書都成了。

    雕版師父雕刻完《千字文》后并沒有離開，正在雕刻二三年級學(xué)生用的《詩經(jīng)》，看樣子雕版師父還得繼續(xù)給他們雕刻四書五經(jīng)了。

    蕭彧哈哈笑：凜之現(xiàn)在也滿腦子生意經(jīng)了。

    裴凜之抬抬眉：我的生意經(jīng)不如郎君滿腦子的生財之道。有了雕版印刷，日后郎君想推廣教育就容易多了，甚至教化胡人都不在話下。

    蕭彧笑瞇瞇看著裴凜之：還是凜之懂我。

    裴凜之湊過來點：郎君，想推廣教育，光我們這樣宣傳是不夠的。

    那要怎么才夠？

    裴凜之壓低了聲音：當(dāng)然要靠政令。

    蕭彧知道他在想什么，搖頭：現(xiàn)在不行，天時地利人和都達(dá)不到。

    裴凜之抓著他的手：郎君別急，待我們韜光養(yǎng)晦，靜待時機。

    蕭彧紅了臉，將手抽了回來：好了，趕緊抄你的書吧。

    裴凜之拿起筆，專心繼續(xù)抄寫《詩經(jīng)》，他也有使命感，將來他的字就會隨著這些雕版書傳播開來，甚至都可能被天下讀書人看到，被人品評，所以必須要寫好。

    蕭彧看著懷里的阿平要去撕裴凜之寫字的紙，便說：你繼續(xù)寫，我?guī)О⑵匠鋈コ藳觥?/br>
    就在院中，不要走遠(yuǎn)了。裴凜之叮囑他。

    蕭彧將阿平放下來：阿平自己走。

    一大一小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石桌那兒有人，走近了一看，是向陽。

    向陽長發(fā)披肩，顯然是剛洗了頭，見他過來，慌忙起身：郎君！

    蕭彧說：是向陽啊，你坐吧，我?guī)О⑵匠鰜泶荡碉L(fēng)。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塤嗎？

    天色有些晚，但未全黑，院子里縈繞著熏蚊子的艾草香，蕭彧看見了向陽手里的一個圓形東西。

    向陽羞澀地笑了一下：正是，郎君是否想聽，向陽獻(xiàn)丑給郎君吹一曲。

    蕭彧大喜過望：好啊，快請，正想洗耳恭聽。他都不記得多久沒聽過音樂了。

    第52章 禮物

    向陽雙手捧塤, 試了試音，開始吹了起來。

    那塤聲低沉悠揚，蒼涼而幽遠(yuǎn)。蕭彧側(cè)耳聽著，神思仿佛穿越亙古滄桑的時空, 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園, 那里有他熟悉的林立高樓, 交錯的道路, 閃爍的霓虹, 還有他親愛的父母, 敬愛的師長, 友愛的朋友，唯獨沒有他。

    下一秒, 他恍若置身于無邊雪原, 周遭一切都已被冰雪覆蓋, 他熟悉的一切全都消散，整個世界只剩下他, 他茫然四顧, 瘋狂奔找，都再也不見那些熟悉的蹤影。

    郎君，郎君。有人輕輕喚他。

    蕭彧回過神來，看見向陽正一臉不安地看著自己。臉上有一只小手在輕輕摩挲, 他低頭一看, 是阿平在摸他的臉，他抓過阿平的手，發(fā)現(xiàn)他的手是濕的, 便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竟是淚水,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淚流滿面。

    阿平抬起胳膊，不安地?fù)ё×耸拸牟弊樱瑢⒛樫N在他的頸側(cè)。他雖然小，卻能夠感受得出大人的情緒。

    蕭彧轉(zhuǎn)過臉窘迫一笑，擦干臉上的淚水：你吹得太好了，我想起一些往事。

    向陽小心試探著說：對不起，勾起了郎君的傷心事。郎君若是愿意，也可以同我、們傾訴一下。

    蕭彧擺手：些許小事，不足為外人道。你學(xué)這個多長時間了？

    向陽看著手里的陶塤，說：我自記事起便帶在身邊，也不知是誰給的。無事就吹一吹，也無人教，自學(xué)的。

    蕭彧驚嘆：無師自通，你是天才啊。

    郎君謬贊，雕蟲小技罷了。向陽被他夸得耳朵都紅了。

    蕭彧問：你方才吹的曲子可有名字？

    向陽搖頭：并無。

    蕭彧說：你吹這曲子時想的可是什么？不妨為它起個名字。

    請郎君賜名。向陽抱拳。

    蕭彧笑道：我就不獻(xiàn)丑了，你是創(chuàng)作者，最有權(quán)力命名。你可想過將這曲子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