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可能是臉頰太疼，連帶耳朵也出現(xiàn)了幻覺。

    我明白她說的每一個字，‘蔣秋時’，‘妻子’，‘法律意義’，‘伴侶’。當(dāng)它們像珠子一樣串聯(lián)在一起時，擁有了全新而陌生的含義。

    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病房里響起嘈雜的動靜，我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來自蔣秋時。比平常虛弱幾分，微冷，不似面對我時那樣如沐春風(fēng)。

    “邵琴，你在做什么？”

    ‘邵’，我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字眼。

    似乎一瞬間，所有埋在心底的記憶都如藤蔓般瘋長了出來，那顆名為懷疑的種子終究成為了一棵參天大樹。

    叫做邵琴的女人轉(zhuǎn)過身，黑色的長發(fā)隨動作凌亂，雙眼幾乎同唇一樣紅，“我在做什么？蔣秋時，你要不要自己出來看看，誰來看你了？”

    我的腳定在原地，想要走，卻動彈不得。眼底映入蔣秋時那張劃過失措的僵硬面龐，仿佛成為最終審判。我知道，一切解釋都失去了效應(yīng)。

    “......林曜？”

    他沒有血色的唇動了動，吐出一句微顫的話語。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蔣秋時，蒼白，虛弱，衣衫皺起，雙眸不復(fù)沉靜。蘊藏著道不盡的無力與倦怠，似乎想要說出什么，最終都沉默下來。

    沉默是最大的殘忍。

    臉頰的疼痛散去，轉(zhuǎn)為一陣陣的麻。我扯起沒有知覺的嘴角，“蔣秋時，這就是真相嗎？”

    意外的是，我提不起悲傷，驚訝，或是其他情緒。仿佛一潭死水波瀾不堪，唯獨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蔣秋時單薄的身形晃了晃，那種滲入骨子里的悲悸幾乎不用任何語言輔助，就傳遞到了這里。

    他對我說出一句話：“林曜，對不起?！?/br>
    對不起。原來這三個字落在耳里是這樣的感受，會覺得可笑，荒唐，透不過氣。

    “你們幾個站在這里干什么？病人現(xiàn)在還不能下床，趕緊把他扶到床上去。”

    醫(yī)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過來，后面跟著兩個護士。他手里拿著報告，轉(zhuǎn)頭對邵琴說：“邵女士，我們到外面聊一下情況，你讓你丈夫先休息一會。”

    丈夫。這兩個字讓我從胃里翻涌著騰上一股惡心，一刻也待不下去。蔣秋時從后面緊緊扯住我的手臂，頭一次不顧在外人眼中溫文爾雅的形象，狼狽出聲：“林曜，我可以解釋?！?/br>
    邵琴后退了兩步，看著這一幕笑了幾聲，眼淚都要笑出來，“蔣秋時，你是寧可和他解釋，也不愿意和我解釋嗎？我們好歹結(jié)婚四年，你到底把我放在哪里？”

    我聽見他疲憊的聲音在沉默過后響起：“邵琴，我已經(jīng)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

    “你以為這樣就能嚇唬到我嗎？只要我沒有簽下字，沒有拿到離婚證，我依然是你法律上的妻子。你的手術(shù)同意書需要我簽字，你把電話打給他，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他也沒有辦法幫你辦理任何手續(xù)。蔣秋時，你是要死還是要選擇我？”

    幾句話包含了太多信息，我的大腦陷入長時間的宕機。蔣秋時抿著泛白的唇，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我選擇死。”

    他的聲音不重，虛弱的身體也早已支撐不起任何大幅度的語言或動作。

    邵琴的眼底乘著倔強的淚，落下來的那一刻帶著無聲無息的決絕。來不及等她說什么，蔣秋時突然用手掩住唇，搖搖欲墜地走向衛(wèi)生間的方向，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扶住墻壁，蹲下身嘔出了一口血。

    仿佛是為了驗證剛才說的那句話，我眼睜睜看著蔣秋時在一陣兵荒馬亂中倒在了地上。醫(yī)生斥責(zé)邵琴剛剛刺激的語言，兩名護士把蔣秋時扶到病床上，為昏迷的他插上各種儀器和長管。這種場面不像電視劇里燈光布景都裝飾好后的唯美，反而肅冷，沉重。我手腳一陣冰冷，可悲的是，席卷上的第一反應(yīng)仍然是為蔣秋時感到擔(dān)心和害怕。

    醫(yī)生把我和邵琴帶到了診室里，心情似乎很復(fù)雜，清了清嗓子，公事公辦地問：“你們誰能做決定？”

    我放在身側(cè)的手動了動，沒有回答。邵琴已經(jīng)擦去了那點淚，竭力換上最冷靜的狀態(tài)，“我能，我是他的妻子。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怎么會突然吐血？”

    “他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容樂觀。ct我已經(jīng)拿去看了，判斷是胃出血，等他生命指標(biāo)穩(wěn)定下以后要安排一個手術(shù)。具體的方案我們等會會商量出來，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問一下你?！?/br>
    醫(yī)生的語氣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來的用詞，“你知不知道他在今年八月底的時候就已經(jīng)來過醫(yī)院做檢查了？”

    邵琴的眼底劃過一瞬諷刺，沒有看向我，撇開頭冷聲說：“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和他分居了?！?/br>
    醫(yī)生聽到后只能點頭，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我的心顫了一下，沉默兩秒，“他八月份的時候切傷過手，我陪他來過幾次醫(yī)院?！?/br>
    “這個診斷病例我也看到了，”醫(yī)生接過我的話，沉吟道，“我已經(jīng)問過做縫合手術(shù)的醫(yī)生，按照病例顯示的時間，他是在傷口的恢復(fù)期內(nèi)又做了胃部的檢查，得到的結(jié)果不太好，確診是胃癌晚期。今天這個狀況應(yīng)該是胃癌引起的胃出血，我希望你們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胃癌晚期的存活率是非常低的，按照他目前的情況來看，后面大概只剩下一年左右的時間了?！?/br>
    醫(yī)生的話落在耳邊，如同審判的大錘一下下砸在疲憊不堪的心臟。我滯在那里，有一瞬間好像活在荒誕的夢里，直到過了很久，那陣嗡嗡聲才散去，干澀重復(fù)著醫(yī)生的話：“......胃癌？”

    不是慢性胃炎嗎？不是只是一個普通的病嗎？

    邵琴陷入短暫的空白，指甲緊緊扣著皮包，一字一句緊逼道：“怎么可能？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么叫做只剩下一年的時間？他還那么年輕，怎么可能會是晚期？”

    她聲音顫動，夾雜幾乎淹沒的無力與迷茫。醫(yī)生搖了搖頭，有時沉默比任何言語都要來得可怕且奏效。死寂之中，我留下一句‘抱歉’，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出診室，用力揉了把僵硬的臉，靈魂像是在麻木地放空，感受不到絕望，也沒有任何疼痛。

    我一直都知道蔣秋時隱瞞了很多事情，關(guān)于家庭，關(guān)于他自己。甚至早就猜想過會不會有一個像邵琴這樣女人，但最終都被他精湛的演技騙了過去。

    他太殘忍了，把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完美。八月底，恢復(fù)期，我記得那天原本要陪蔣秋時做檢查，卻因為顧鳴生錯過了約定。同天晚上他打來電話，帶我去到海邊，貼在耳畔道出沉甸甸的心意。那個時候，低頭吻住我的那一刻，他是不是已經(jīng)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耳邊響起門被打開的聲音，高跟鞋緩慢踏在瓷磚上宛如一陣陣悲鳴。她停在我身邊，沉默很久，顫聲開口問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我艱難地張開唇：“知道什么？”

    “蔣秋時的情況，”邵琴轉(zhuǎn)過身，悲痛的雙目注視著我，“他就從來沒有和你提起過我，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這個病嗎？”

    “如果我知道他已婚，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止不住發(fā)啞，連解釋也這樣蒼白，“對不起，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說......那只是慢性胃炎?！?/br>
    慢性胃炎，他就連借口都找的那么好。胃炎，胃癌，一字之差，卻如地獄。

    邵琴點了點頭，似乎已經(jīng)明白答案。發(fā)出一聲滿含悲悸的笑，目光望著虛空的某一點，像是陷入回憶，“八月底，不對，不是八月，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察覺到蔣秋時的不對勁了。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走神，想自己的事情。平時他喜歡看書，有段時間卻頻繁看向手機，幾次一聲不吭的晚歸，我問他去干什么，他統(tǒng)統(tǒng)說是工作。真好笑，他一個高中老師哪來的那么多工作？真當(dāng)我是傻子嗎？”

    她的每一句話都猶如利刺扎在我心上，我想要開口道歉，無數(shù)‘對不起’都顯得太過無力。在我為蔣秋時的回復(fù)而喜悅，為第一次將他約出來吃飯而緊張，甚至是在為他選擇隱瞞陳鋒的時候，他竟然也在為此欺瞞另一個人。

    這段病態(tài)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是錯誤。那些我以為的歡愉和悸動，這一刻全都化為最鋒利的刃反噬向我。恍惚間，我想起陳鋒那句話，‘你會遭報應(yīng)的’?，F(xiàn)在報應(yīng)真的來了，來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幾乎真的要將我壓垮在這里。

    邵琴的聲音越說越低，夾雜淡淡的顫抖與自嘲。

    “八月底，我本來打算攤牌，他卻在我之前拿出了離婚協(xié)議書。他夠絕，我也不會忍，我找到私家偵探跟蹤他，拍下了照片。你知道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惡心。惡心他，惡心你，更惡心我自己。”

    我的臉色想必早已和醫(yī)院的墻一樣蒼白，邵琴似乎再也說不下去，從皮包里掏出一副墨鏡戴在臉上，遮擋出了眼眶狼狽的通紅。除去略啞的聲線，看上去已經(jīng)恢復(fù)最開始的冷漠，“我去看看他，你可以走了。雖然你不知情，但是我有資格不想看見你。那兩巴掌打得不冤，你要是不想走，別逼我在這里動手?！?/br>
    “我會離開，”我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動了動唇，“對不起，真的?！?/br>
    邵琴拎起包大步走向病房的方向，背影挺拔颯爽，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第96章

    獨自回到家，鑰匙打開門。聽到動靜的小貓沖我叫喚了幾聲，似乎在詢問今天為什么晚歸。

    我徑直走回臥室，將身體扔到床上，熟悉的氣味包裹全身，終于卸下所有疲憊。

    左臉和太陽xue相繼鈍痛，我捂住臉頰，不由地蜷縮起四肢，抵不過四面八方滲入骨里的冷。

    閉上眼，似乎還能聞見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看見蔣秋時倒在面前觸目驚心的血。一瞬間，和許多年前陳鋒倒下的那幕逐漸重合，一幀幀閃過腦海，就連涌上的恐懼也同樣清晰。

    有種說不出的疼在體內(nèi)撕裂肆虐，將我拖進密不透風(fēng)的海水里。冰冷的液體從腳邊蔓延，一點點吞噬身體。我赫然睜開眼，急促地呼吸，胸膛里的心狂跳。四周已經(jīng)隱入黑夜，只能看見隔壁樓房亮著幾盞燈。

    已經(jīng)晚上八點了。

    我從床上坐起，四肢有些僵硬，不知不覺睡去幾個小時。打開衛(wèi)生間的燈，我看見鏡子里倒映出的自己，臉頰紅腫，眼里布滿血絲，仿佛大病初愈，從胸口處蔓上一點惡心。

    惡心什么，說不清?？赡苁墙裉煊錾系姆N種，強忍悲痛怨憤的邵琴，到此刻都無法恨起的蔣秋時，和導(dǎo)致局面走到這一步的我自己。

    水龍頭嘩嘩的響，冷水刺到皮膚，順著復(fù)發(fā)的疼劃落下巴。我看向鏡子里掛滿水珠的臉，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眼淚。

    惡心的不是在聽到‘丈夫’的那一刻，也不是得知蔣秋時結(jié)婚四年的時候。而是意識到曾經(jīng)的一切美好都建立在虛假的謊言上，意識到他把一切都算計得那么完美，甚至讓我連恨都提不起來，剎那間生出刺骨的可悲。

    我是一個自私，卑劣，不堪進骨子里的人。每當(dāng)犯下錯誤，我總是這樣貶低自己，好為那些錯找到合乎情理的理由。

    可事實上，這些借口都不能掩蓋罪行。我其實一直都明白這是逃避，是粉飾太平。于是殘酷的現(xiàn)實終于將美化的外殼撕去，將我按在地上，眼睜睜看向這一片狼藉。

    他犯下的錯，同樣是我的罪惡。

    我背叛了陳鋒，一次次踐踏他的真心。我破壞了蔣秋時的家庭，哪怕不是出于本意，可當(dāng)邵琴的兩巴掌打在耳邊，解釋已經(jīng)不重要。

    當(dāng)一個人失手犯下錯誤，他或許無辜，卻不再是無罪。

    水流聲停下，我用力抹了把臉，滿手的濕潤。放在床頭的手機不知什么時候響了一聲，亮起的屏幕在黑暗中閃動。

    半分鐘后，我反應(yīng)過來，過去劃開屏幕，垂下眼映入一條來自小楠的消息。

    小楠：林曜哥晚上好，顧哥剛才讓我告訴你明后天就要降溫了，出門記得穿得厚一點，千萬別著涼了！

    也許是光太刺，眼眶兀然涌上一絲澀意。僵硬的手指在對話框上滑動，可以看見數(shù)不清相似的信息，來自從前。

    我站在那里，也許看了很久，也許沒有那么久，緩緩打出一個‘好’，按下發(fā)送。

    原來明后天要降溫了，我想。

    小楠：??！

    小楠：林曜哥，你終于肯回我消息了！

    小楠：顧哥前兩天剛殺青，不怎么忙，林曜哥你需要的話我把他的行程都發(fā)給你。

    她笨拙急切的回復(fù)一條條彈出，我安靜看著，翻涌的難受逐漸壓平，化為某種平靜，虛無，空蕩蕩的感覺。我問她：顧鳴生今晚忙嗎？

    小楠回的很快：不忙不忙，一點都不忙！

    ：謝謝。

    按下退出，我撥通了顧鳴生的號碼。

    不清楚為什么這么做，只是等反應(yīng)過來，屏幕上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了顧鳴生的名字。

    免提聲在耳邊拉長，停頓下，熟悉的嗓音涌入鼓膜。這一刻，我的腦海突然空白，動了動唇，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有什么東西緊緊壓著喉嚨，扯得發(fā)疼。

    “小曜?！?/br>
    顧鳴生的聲音在電流的修飾下略沉，像情人貼在耳側(cè)的溫柔密語，夾雜細微的顫動。有一瞬間陌生又熟悉到了極致，緩緩流入心底。

    我沒有說話，他安靜地呼吸， 可以聽見一點嘈雜，似乎有小楠的詢問，搬動器具的哐當(dāng)聲，調(diào)整燈光還是攝像機的吆喝，混雜在一起鮮活而真實地傳遞向我。

    心忽然再也抑制不住地快速跳動，我張開唇，泄出一聲低吟。

    “顧鳴生......”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已經(jīng)啞到這種地步，像拿粉筆頭在黑板上劃出一道難聽的刺音。靠著墻一點點蹲下身，手機貼得太用力，耳廓都在疼。

    “顧鳴生?！蔽矣纸辛怂宦?。

    “我在，”他低聲回答，“我在這里?！?/br>
    我緊咬唇，嘗到一絲血腥氣，壓下顫動的聲調(diào)，“你說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