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無人說話，瀛帝朝內(nèi)侍使了個眼色，太監(jiān)拉長聲道：“有事啟奏，無事散朝——”

    話音未落，謝歧平淡打斷：“臣覺得不妥。”

    瀛帝登時一頓，詫異道：“將軍覺得有何不妥？”

    謝歧掃了地上的沈宗誠一眼，抬眸與瀛帝對視，認(rèn)真道：“陛下宅心仁厚乃百姓之福，但對于貪贓枉法之人仁慈，便是對百姓不利。近年來盛京奢靡之風(fēng)漸行，若想及時止損，查出貪污之人就必須要嚴(yán)懲不貸，以儆效尤。”

    謝歧的話說出來，差點把瀛帝氣死，他表面上顧及百姓朝堂，實際上哪句話不是在拐彎抹角諷刺自己包庇貪官，御下不嚴(yán)，助長了盛京的不良風(fēng)氣。

    瀛帝氣得不行，偏偏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皮笑rou不笑地問：“那將軍意下如何？”

    謝歧道：“先革去官職收押地牢，按大瀛律法該如何便如何?！?/br>
    第26章

    此話一出，整個朝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大將軍是在跟圣上較勁。曾經(jīng)的謝歧行事低調(diào)，雖權(quán)勢滔天卻不會輕易出風(fēng)頭，最近卻不知道怎么了，一言一行像是故意跟瀛帝唱反調(diào)。

    君臣猜忌，一時沒人敢站出來說話，這會說錯一句話日后可能連命都保不住。最后還是驃騎將軍站出來附和謝歧所言，武官才紛紛附議，瀛帝更是騎虎難下。

    一群武官談?wù)撝螄?，干了文官干的事，這莫大的諷刺瀛帝也自覺臉上無光。但因著忌憚謝歧，最終不得已采納了他的諫言。

    沈宗誠被拖下去的時候，臉都是煞白的。

    此刻窩在貴妃榻上的沈玉檀并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些事，正在吹著涼風(fēng)想事情。

    日子一晃到了酷暑，夏日炎炎考得人都快化了。

    晌午時分管家王邙送來一箱冰塊，沈玉檀才知道將軍府有自己的冰窖，只不過謝歧常年征戰(zhàn)極少回府，就算回來也用不著，因此冰窖常年空著。今年卻不同，謝歧大婚府里多了一個夫人，王邙自然提前做好了打算，從別的地方買了一些冰塊回來。

    此刻蘭芝站在冰塊后面搖著扇子，風(fēng)攜著絲縷涼氣吹到臉上，吹得整個人心曠神怡。一旁還有侍女做了花果冰茶，入口酸酸涼涼的。

    沈玉檀身上的燥熱也消散了不少，想著接下來要應(yīng)對的事。

    她雖然過了替嫁這一難關(guān)，卻左右不了太子謀反。雖然離開荊州前提醒過舅舅不要親近太子一黨，但她總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將命運交給上天。

    謝歧幫了她許多，沈玉檀不想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若是說她重回了一回，不久的將來太子會謀反，舅舅被人陷害，再后來他也會九死一生，恐怕沒人會相信，只會認(rèn)為她瘋了。

    心里裝著事，腦子也有點混沌，想著想著竟模模糊糊睡過去了。等一覺醒過來，已是天光微弱，日薄西山。

    蘭芝正修剪著花枝，聞聲看過來道：“夫人醒了，可要現(xiàn)在用膳？”

    沈玉檀揉了揉眼睛，懶散支起身子問：“將軍回來了？”

    她一整天沒見到謝歧的影子，剛醒來還處在一個迷茫的階段，下意識就開口問了這么一句話。

    蘭芝也被問得一頭霧水，想了想道：“奴婢今日未曾見到過將軍，想來是軍務(wù)繁忙，還沒有回來。”

    沈玉檀“哦”了聲，起身坐在榻上。成婚后跟謝歧朝夕相處了幾日，雖然兩人在大部分在紫明堂里各忙各的，互不打擾，但今日一整天不見謝歧，心里莫名空落落的，有些不習(xí)慣。

    沈玉檀看了眼天色又等了會，直到外面完全黑下來也沒見謝歧回來，只好先單獨用晚膳。

    將軍府的廚子似乎逐漸摸清了她的口味，桌上擺的幾個菜都是她愛吃的，往常沈玉檀指定會每個菜都會吃到，今日卻只夾離她最近的一個菜吃，看著有些魂不守舍的。

    蘭芝添著菜道：“將軍日理萬機，興許被什么事給耽擱了，夫人別亂想了，快用膳吧?！?/br>
    蘭芝不說這句話還好，說完之后沈玉檀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半刻也挑不出毛病，邊吃邊心不在焉地瞎琢磨。

    等飯吃到一半，沈玉檀猛地記起來了，上輩子在一次宴會上，一群貴婦人聚在一起說話，期間提到某家剛嫁過去的夫人，丈夫新婚第二日就去逛花樓了，被眾人嘲笑了好久。沈玉檀當(dāng)時鮮少出門，出席這種宴會更是屈指可數(shù)，因此對這這件事印象深刻。

    可謝歧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沈玉檀也搞不懂為何自己會往那方面想，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頓，才找回些吃飯的心情。

    只是剛吃了一會，又不由自主想外面黑燈瞎火的，謝歧位高權(quán)重又遭瀛帝忌憚，若是遇見刺客該怎么辦，況且他身上還帶著傷，身手肯定也不如平時。

    沈玉檀自己嚇自己，越想越難安穩(wěn)，最后連飯也沒心思吃了，直接披了件外衣出了紫明堂。

    蘭芝也勸不住主子，只好在后面跟著。還好剛出院子，將軍身邊的蒼耳就迎面過來了。

    蒼耳見沈玉檀急匆匆的樣子略微有些驚訝道：“夫人這是要出門？”

    沈玉檀沒回應(yīng)他，朝他身后看了看，問道：“將軍怎么沒回來？”

    “主子已回府了?！鄙n耳恭敬道：“正是主子讓屬下來告訴夫人一聲，說天色已晚，主子還有政務(wù)在身，夫人自己用膳就寢就好，不必等他了?！?/br>
    沈玉檀懸著的心這才放下，想了想道：“時辰不早了，將軍回來可有用膳？”

    蒼耳說剛才那些話原本是有些心虛的，誰家新婚燕爾夫妻不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偏偏主子不陪著夫人還要他傳達(dá)這些話，也不知道夫人心里該怎么想，他甚至都做好了被罵的準(zhǔn)備。

    蒼耳這邊正忐忑著，沈玉檀連問了兩遍才反應(yīng)過來，忙道：“未曾?！?/br>
    沈玉檀當(dāng)即就皺起了眉頭。謝歧雖身體強健，但忙起來不吃飯也不是個事啊，而且他傷口還未痊愈，更應(yīng)該多吃rou補身體。

    蒼耳完成了任務(wù)便告辭退下了，沈玉檀心中早有打算，回到紫明堂立刻吩咐下人再做一份晚飯，且要葷素搭配、有湯有rou的那種。

    下面的人交代下去，飯菜不一會便做好了。沈玉檀本想讓下人直接送過去，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謝歧本就不喜愛葷菜，若她不在旁邊提醒著，謝歧極有可能忙起來忘了吃。

    沈玉檀想到這點，決定還是親自送去書房。于是隨便收拾了一下自己，帶著食盒就出門了。

    將軍府的構(gòu)造也挺奇特的，書房不挨著紫明堂，反而建在一片竹林后面，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只書房孤零零亮著燈火，看起來怪慎人的。

    蘭芝緊緊跟在沈玉檀后邊被嚇得不輕，沈玉檀從她手里提過燈來照著前面的路，蘭芝才敢繼續(xù)往前走。

    兩人穿過竹林，看到了那間不起眼的小書房，書房的臺階還挺高，沈玉檀剛走了兩步還沒到門口，里面就傳來一個戒備的聲音：“誰？”

    沈玉檀猝不及防，一激動差點扔了手里的燈籠，緊張兮兮地回答：“是我?！?/br>
    里面沒有立刻說話，等了一會才道：“進(jìn)來吧。”

    沈玉檀邁步上去，慢慢推開門。

    謝歧坐在寬大的書案后邊，他低著頭，一盞油燈照亮半邊面龐，燈火搖曳下，襯得那張臉愈加輪廓分明。他抬眼望過來的時候，沈玉檀心跳漏了一拍。

    她后知后覺往前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道：“蒼耳說你回來還沒用飯，我叫人準(zhǔn)備了一些，趕緊趁熱吃吧。”

    沈玉檀將食盒放在空著的案幾上，將飯菜一疊疊拿出來擺放整齊，邊擺邊說：“就算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飯啊，不然你平日習(xí)武練劍的勁從哪來？”

    謝歧安靜看著她布菜，可能是在屋里窩了一下午，她鬢發(fā)有些松散，因著急來送飯，只簡單梳洗了一下，臉上未施妝容，衣裳也是簡單的款式，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的美艷動人，這樣看來反倒添了些慵懶恬靜之美。

    他之所以回府沒先去紫明堂，一時因為卻有事務(wù)要處理，脫不開身。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發(fā)生了那件事后，謝歧不知道怎么跟她在一起呆著，尤其是在晚上的時候。

    當(dāng)初口口聲聲說幫助人家的是他，轉(zhuǎn)眼卻親了人家還妄圖……故而謝歧想能避著沈玉檀就盡量避著，卻沒想到她竟主動送飯來了。

    謝歧盯著沈玉檀不覺出了神，后者叫了他幾遍才清醒過來，迷茫道：“你說什么？”

    “我說飯菜待會該涼了，趁熱吃?！鄙蛴裉粗噶酥缸郎?。

    謝歧放下書卷看向她身后：“好?！?/br>
    他從書案后面走出來，坐到沈玉檀前面，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還好沈玉檀沒發(fā)覺，手里拿著把團扇，自顧自地扇著風(fēng)。

    謝歧掃了一遍桌上的菜，清蒸鯽魚、鮮筍鴨湯、清燜雞，相比雞鴨魚rou，素菜少的可憐。他拾起筷子嘗了一口魚rou，立即皺起了眉頭，這菜做得也太寡淡無味。

    沈玉檀早就料到他會這樣，鄭重其事道：“大夫說傷口結(jié)痂前要忌辣忌咸，魚rou雞rou這些也是必不可少的，暫時先忍耐些日子吧?！?/br>
    她說完朝他笑了笑，謝歧看著看著魔怔地夾了一筷子。他平日里是不愛吃這些的，但當(dāng)著沈玉檀的面又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只好每樣都吃一點。

    沈玉檀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瞧著他的筷子在哪個盤里落了幾次，認(rèn)真程度像極了看守犯人的獄卒。謝歧不由覺得好笑，他少時便執(zhí)掌兵權(quán)，邊疆的敵人怕他，下面的人敬仰他，謝歧要何事便沒人敢阻攔，沈玉檀還是第一個不但管他的吃食，還要親眼看著他吃完才罷休的人。

    沈玉檀心思全放在謝歧的筷子上，雖沒察覺他心中所想。卻發(fā)現(xiàn)謝歧哪樣菜都吃了，唯獨沒動那道鮮筍鴨湯。

    她最喜歡喝的就是那品湯，湯汁香而不膩，鴨rou也美味，她自己看著都饞了，偏偏謝歧不為所動。

    沈玉檀也不知道自己腦子怎么就抽了一下，大腦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居然先舀了一勺湯遞到謝歧嘴邊。

    謝歧明顯一頓，慢慢掀起眼皮看她。

    沈玉檀霎時尷尬不已，一時進(jìn)退兩難，只好僵硬地笑了笑：“嘗嘗？”

    謝歧停頓片刻，一歪頭順著她的手喝了下去。

    第27章

    沈玉檀只覺得渾身不自在，等到他喝完像燙手山芋似的丟下勺子，慌忙離開座位：“你慢慢吃?！?/br>
    沈玉檀看著謝歧十分鎮(zhèn)定地夾著菜，仿佛不覺得方才有任何不妥。她只好不去看他，在屋子里亂走驅(qū)散心中的不自在。

    這間書房雖然不大，但擺設(shè)倒是不少。門口兩株盆栽，屋側(cè)是一張小幾和榻，正中央擺著一張紫檀木書案，案上的書卷堆積成小山，后面是一面書架，放置著許多書和瓶罐。

    架子上放的畫軸器物沒什么排列規(guī)則，兩者混在一起放置，卻并不顯得雜亂。

    沈玉檀沒有動上面的書，只觀摩書架上的瓷瓶瓷碗打發(fā)時間。她逐一看過去，覺得這些物件都各有特色，新奇別致，這樣看來謝歧挑東西的眼光確實不錯。

    她看了許久還沒等到謝歧用完飯，只好又仔細(xì)看器物上的花紋拖延時間。這么一看便注意到架子最外邊的那個瓷瓶。倒不是它有多精美獨特，反而它是里面最不起眼的那個，瓶身還有裂痕。不過上面的花紋卻很新奇，畫的是兩軍交戰(zhàn)的場面，旌旗飛揚，駿馬嘶鳴。

    沈玉檀看出了神，不自覺就伸手摸了一下。

    咦，不能動？居然和架子是連在一塊的。

    手　不知道碰到了哪，那個瓷瓶轉(zhuǎn)了兩圈，下一刻，一支冷箭竟倏地從墻壁里飛出來！

    沈玉檀根本來得及反應(yīng)，嚇得呆立在原地，所幸那支箭是擦著她的邊過去的，并未傷到她分毫。只是一擊不中，又憑空飛出一支箭，這回竟直直朝她射來！

    緊要關(guān)頭，沈玉檀只覺得腰間一緊，身子輕巧被人帶起，天旋地轉(zhuǎn)間已落到了書架后面。

    箭矢依然一支接著一支，一連發(fā)了幾十支才停下。期間謝歧又擋了兩箭，才垂眸看懷里的人。

    方才沈玉檀喂他喝湯，他表面佯裝鎮(zhèn)定，實際上心中猶如巨浪翻滾，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沒表現(xiàn)出來。沈玉檀在屋里瞎轉(zhuǎn)悠，他則坐在案幾后面神思飄忽。不成想一時失神導(dǎo)致沈玉檀碰到了密室的機關(guān)。

    那個機關(guān)不是誰都能開的，若一不小心轉(zhuǎn)錯了，便會像現(xiàn)在這樣，冷箭齊發(fā)，保不齊就把人穿成篩子，這也是為了防止讓人闖入密室布下的機關(guān)，誰知道就被沈玉檀碰著了。

    謝歧原本有些氣憤，但看到沈玉檀驚魂未定的樣子，怒氣早就煙消云散了。忙松開手瞧她身上：“有沒有傷到？”

    沈玉檀木訥地?fù)u搖頭，比起中箭的危險，眼下有一件事更使她震驚。

    沈玉檀低頭，目光落在桌角被謝歧擋下的箭上。

    方才發(fā)箭的速度太快，她只隱約看出了點端倪，這會近距離觀察后，沈玉檀大吃一驚。

    月光下，打磨光滑的箭頭泛著冷光，劍鋒尖銳，箭尾還墜著幾根雕翎，跟她在沈府時送信要她去參加春宴的那支箭一模一樣。

    沈玉檀只覺得一瞬間天翻地覆，大腦混亂不已。

    她費力抓住關(guān)鍵點，才捋清這事的來龍去脈。所以說一直以來給她送信的不是別人，居然是謝歧？

    怪不得那日在池塘邊謝歧說“等你許久了”，當(dāng)時她還誤會他對自己有意思，現(xiàn)在想來卻是說得通了。謝歧想約她到竹林說明身份，最后陰差陽錯被她誤解。既然如此，當(dāng)時謝歧為何不跟她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