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兄 第75節(jié)
“我做了什么?” 靈瑾茫然。 望梅先生說話一向玄妙。 若是以前,靈瑾或許會去揣摩她話中的意思,但今日,無論是她對臨淵說的話,還是她對自己說的話,都讓靈瑾覺得句里行間似有深意。 她想了一會兒,烏眸微微睜大:“先生,該不會你早就知道,臨淵其實……”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望梅先生笑笑,沒有回答靈瑾的話,只留下含糊的、發(fā)人深思的句子。 她拄著拐杖走路,目光看著地面上灰白的石板,忽然道:“不過今日,倒讓我想起撿到臨淵那日的場景?!?/br> 望梅先生語氣悠然,靈瑾好奇地看向她。 于是,望梅在手間比劃了一下,說:“我剛剛撿到臨淵的時候,他才只有這么一點大。” 望梅先生所比劃的尺寸,大約是拇指大小,僅僅是稚嫩的雛鳥大小。 她說:“那時女君還沒有制服龍君,正是水國與翼國關系最緊張的時候。我在后山那條水邊撿到他,問他叫什么,他答不出來;又問他從哪里來,為什么到這里,他就不回答。他盡量表現(xiàn)得冷靜又堅強,但實際上在我掌心瑟瑟發(fā)抖,渾身羽毛都是濕漉漉的?!?/br> 靈瑾聽得愣神。 她初次見到臨淵的時候,他就有十幾歲了。而且臨淵比靈瑾要大一些,靈瑾想不到這些。 望梅先生注視著靈瑾的神情,笑了笑,繼續(xù)往下說—— “所以,當時我就想,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自我意志呢? “無論他在想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想的;無論他打算做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大人灌輸給他的。他這么一點點大,就算自以為是自愿的,也只是被他人cao縱、用來實現(xiàn)他人野心的無助的傀儡罷了。 “我于是將他收留在藥廬中,教他知識,撫養(yǎng)他長大。 “如果一定要有人告訴他世界是怎么樣的,那不如由我來告訴他;如果一定要有人來教他怎么做,那不如由我來教他。 “他們可以塑造他的過去,將他送到這里來。但我,可以塑造他的將來,再讓他自己決定應該去哪里?!?/br> 靈瑾聽望梅先生這么說,似是有所觸動。 她不禁道:“先生真了不起?!?/br> “這不是了不起。” 望梅先生呵呵笑道,語氣淡然。 “只是我活得年份長了,見得多了,知道什么地方該進,什么地方該退罷了。” 但靈瑾想到心中那種可能性,還是有所遲疑:“可是,若他真是……那對翼國來說……” 靈瑾還未說完,望梅先生已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頭。 “公主不必煩憂?!?/br> 她溫和地說。 “我有我的立場,公主有公主的立場,公主要怎么做,我不會干擾?!?/br> 靈瑾問:“先生不會感到擔心嗎?” 望梅先生笑了起來,道:“你與尋瑜的術法修業(yè),是我教起來的;女君和大祭司當年的術法修業(yè),也是我教起來的;包括你父母,你父母的父母,女君的父母,還有他們父母的父母,全都是我教起來的孩子。我知道你們是什么樣的人,也知道女君是什么樣的人。 “你們應該有自己判斷的權利,我也相信你們的判斷。有些事本身也不應該一直隱瞞下去,注定要有一個結果的。比起干擾你們,我更想靜觀其變,看看你們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不過……” 說到這里,她微微停頓了一下,悵然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不過,今天能看到臨淵用雙腿走路,我真是高興啊。勾起了很多久遠的回憶,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時候。” 靈瑾疑惑地問:“當年那個時候?” 望梅先生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太小,以前的時代對你們來說太久遠,已經不知道了。” 她滿臉和藹,又摸了摸靈瑾的頭,面露懷念。 她說:“我出生在上萬年前,在我小的時候,三族還未分裂成三國。那時,所有人都住在一起——翼族在樹上筑巢,獸族在地面打洞做窩,水族棲息于水中。 “翼族幫獸族和水族報曉鳴時,水族凈化水源、取來水底礦石,獸族經商貿易,三族互相幫助生活,人們對這些都習以為常。水族并非天生能在陸地上行走,翼族和獸族幫助水族的孩童初次上岸,也是很常有的事。 “只可惜……如今,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了?!?/br> 望梅先生說著說著,微笑著發(fā)出一聲遺憾的嘆息:“有時候,我也會緬懷過去。真希望回到當年,彼此間什么爭斗都沒有的時候啊。” 靈瑾聞言,若有所思。 這時,望梅看向了靈瑾,對她說:“瑾兒,臨淵是我親自看大的,在我看來,他本質不是一個壞孩子。但你怎么想,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斷?!?/br> 靈瑾愣了愣。 隨后,她對望梅先生鄭重行了一禮,說:“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望梅先生含笑,對她謙然點頭。 遠處。 尋瑜維持著赤鳳原形,佇立在高高的樹上。 他正在調查水族鱗片的事。 靈瑾想到了臨淵頭上,而尋瑜雖然知道的不如靈瑾多,但他比靈瑾多想了一段時間,便也想到了臨淵,這才過來尋找線索。 靈瑾送望梅先生出來的時候,尋瑜就維持著赤鳳高傲的姿態(tài),遠遠眺望著他們。 良久,待望梅先生走遠,靈瑾也掉頭返回藥廬去找臨淵,尋瑜火身一動,振翅而去。 * 接下來幾日,靈瑾給人的印象,是總在走神。 機關術道室里。 靈瑾手上做著小機關,眼睛卻打著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忽然“唔”的一下,額頭磕在了桌子上,發(fā)出沉重的悶響。 小芝正在她身邊切零件,聽見靈瑾撞到頭的聲音,嚇了一跳。 她立即擔心地問她:“靈瑾,你沒事吧?” “嗯?!?/br> 靈瑾的額頭被自己撞得生疼,瞌睡也撞醒了。 她吃痛地摸摸腦袋,無奈應道:“我沒事?!?/br> 小芝卻不敢放心:“你是沒睡好嗎?” “嗯?!?/br> 靈瑾話語飄忽。 “算是吧?!?/br> “?” 小芝側頭。 靈瑾自己都這么不肯定的態(tài)度,讓她感到困惑。 靈瑾對她一笑,又回頭繼續(xù)制作小機關。 * ——事實上,靈瑾已經好幾天,沒怎么睡覺了。 當夜,子時,皓月當空。 碌碌,碌碌…… 寂靜的夜色中,輪椅滾動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梅花樹下,三口井邊。 遠處,一個清瘦的身影漸漸褪去身上的夜色,從夜幕中浮現(xiàn)。 ——是臨淵。 他坐著輪椅,衣著單薄。 他雖然已經學了一段時間走路,但雙腿的力度還不能支撐他走太遠的路,日常依然要依靠輪椅。 今夜,他劃著輪椅,再度來到三口井邊。 確認四下無人后,他捂著手臂,吃力地站起來,往井里看看,檢查水質。 水族不能長時間離開水域,即便他平時也會在藥廬中偷偷用水來擦身,但這點水對水族來說,就像將鯨魚放在魚缸里,完全是杯水車薪。 因為先前發(fā)現(xiàn)的那個古怪的木鷹術法,臨淵不敢輕舉妄動,已經忍了很久。 但現(xiàn)在,他的皮膚已經干裂得厲害,手臂點火時受的灼傷在陸地上難以愈合,他實在到了極限,不得不冒風險。 臨淵挑了人煙最少的時候,警戒到了最高點,他小心翼翼地來到井邊,一路上沒有碰到任何人。 他脫掉累贅的衣裳,將雙手放在井沿撐起身體,倒頭進入井中。 噗通。 臨淵整個人浸沐于冰涼的井水中,水沒過他的身體,他卻覺得暢快非常,這里才是屬于他的天地。 一進入水中,他的皮膚自然化作水羽,雙腿則化作魚尾,生出通透的鱗片來。那暗質通透的鱗片,在水下變得像鏡子一樣,光芒隨水紋流轉,仿佛能融成波光的一部分。 臨淵在水下化成原形,在水中翻轉躍動,直到每一寸魚鱗都在水中舒展,才舒了口氣。 他在水下待了許久,算著時辰已接近寅時,才不得不展開翅膀,往井口上飛。 ——他雖然有魚尾,但同時,也有鳥翼。 臨淵的翅膀是黑色的,如燕子一般,但和一般翼族不同,他無論在水中還是在空中都一樣輕盈。 他的原形沒有腳,只有一條流暢的魚尾,飛出水面時,仿若騰躍而出的海豚。 臨淵謹慎地只飛到井口,就變回半人身。 一切都與以往相同。 可是,當他撐住井口,打算爬出來時,雙目卻被刺眼的光亮閃了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心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