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嬤嬤從小就看著衛(wèi)媗長大，雖然在衛(wèi)媗滿十三歲后她便榮養(yǎng)退了府，直到衛(wèi)家出事了，才被薛世子從老家接到盛京。

    但離府的這幾年絲毫影響不了她與衛(wèi)媗比一般主仆都要深厚的感情，大姑娘在她眼里，始終是那個為了不喝藥，搖著她的手撒嬌的小娘子。

    小公子究竟同大姑娘說了什么，佟嬤嬤并不知，也自知自己不該過問，于是便也不問，只是越加細(xì)心地照料著衛(wèi)媗。

    “今日的臘梅開得越發(fā)好了。”佟嬤嬤笑吟吟地來到暖榻邊的桌案前，將花瓶里開敗的梅花抽了出來，繼續(xù)道：“大姑娘可要親自插花？”

    從前大姑娘在青州時，時常會領(lǐng)著族里的小娘子摘花插花，若是遇上春光明媚，還會開個賞花宴。

    衛(wèi)媗微微回神，知曉佟嬤嬤是在哄她開懷，也不忍心辜負(fù)她的心意，展眉接過佟嬤嬤手上的臘梅枝，將梅枝插入花瓶里。

    衛(wèi)媗靜靜凝視著枝頭那幾朵嫩黃的花朵，忽然就想起了無雙院的那棵臘梅樹。

    她剛到盛京時，無雙院最初是沒有臘梅樹的。是薛無問聽佟嬤嬤說，她在青州的院子里種了一棵臘梅樹，他這才讓人移植了一棵臘梅樹到無雙院。

    彼時她心里仍沉浸在衛(wèi)氏一族滿門被誅的悲痛里，對薛無問的舉措并不覺著有什么，更談不上什么觸動。

    可現(xiàn)下再回想，那時他才挨了四十九鞭，臉色分明不好，卻還是忍著痛，差人給她種樹，就為了哄她一瞬的開懷。

    衛(wèi)媗垂下眼，一邊的佟嬤嬤拿起一塊帕子，給她擦拭落在指尖的雪水。

    就在這時，門外忽地傳來一道敲門聲。

    “姨娘，定國公府來人了，說要接您回去府里住。”

    佟嬤嬤皺起眉頭，前幾日世子爺才剛來過，說要接姑娘回去?？赡菚r小公子出門未歸，姑娘不愿意走，說要留到小公子會試結(jié)束了才回?zé)o雙院的。

    佟嬤嬤正要開口，卻聽衛(wèi)媗淡淡道：“嬤嬤，收拾收拾，我們回去無雙院?！?/br>
    佟嬤嬤一怔，下意識抬眼，便見自家姑娘長睫微垂，靜靜擦著手指，側(cè)臉?gòu)轨o姣好，瞧著仿佛比先前又有些不同了。

    佟嬤嬤忙應(yīng)下，出了屋子，吩咐丫鬟婆子收拾東西去了。

    她們要帶的東西著實不多，無雙院里的物什一應(yīng)具有，世子爺?shù)驳昧它c什么，宮里的賞賜也好，新尋來的稀罕玩意兒也好，都是一水兒往無雙院送。

    不到一個時辰，幾人便將所有東西都收拾妥當(dāng)。

    定國公府來人的事，霍玨一早便聽何寧前來稟報了。

    待得衛(wèi)媗與楊蕙娘、蘇世青、方嗣同一一告別后，他與姜黎一同去了東廂院。

    姜黎與衛(wèi)媗相處了這么些時日，心里早就拿她當(dāng)親jiejie看的，知道她要走，眼眶瞬時紅了一圈，卻不敢落淚。

    只因霍玨說了，阿姐回去定國公府是好事。

    衛(wèi)媗一看小姑娘眼睛紅了，忙柔聲笑道：“瞧你，有甚好傷心的？我便是回了定國公府，隨時都可以回來看你與阿玨?！?/br>
    姜黎忙忍住淚意，道：“當(dāng)真？”

    衛(wèi)媗莞爾道：“自是當(dāng)真，阿姐還能騙你不成？”

    小姑娘聽見這話，總算是開心些了，上前用力地抱住衛(wèi)媗，悄聲說道：“日后我定會督促霍玨做個大官，好給阿姐你做靠山的，教那定國公府里的人無人敢欺負(fù)你?！?/br>
    衛(wèi)媗聞言微微一怔，旋即便笑了，道了聲好。

    說罷，她抬起眼，與立在樹下的霍玨對視一眼。不過一個眼神，姐弟二人便知曉彼此想說的話。

    薛無問，她嫁。

    -

    來接衛(wèi)媗的人是暗一，他是自家世子最最重用之人，接魏姨娘的事自然也得他親自來辦，在宮里的世子爺方才會放心。

    瞥見從大門出來的身影，暗一忙放下馬鞭，迎上去，恭敬地為衛(wèi)媗拉開車門，放下踏腳的凳子。

    衛(wèi)媗上車后，輕聲問了句：“他呢？”

    暗一愣了愣，他還是第一回 聽魏姨娘問起世子爺。

    想到這，暗一便要為世子爺掬一把辛酸淚了。

    旁人都道世子爺在這盛京是萬花叢中過，不沾一片葉，與玉京樓幾位花魁的紅粉佳話連街上的總角小兒都能道出個一二三。

    唯有近身伺候的暗一與暗二知曉，他家世子一直都在追著魏姨娘跑，偏人魏姨娘還不太樂意搭理他呢。

    沒想到今日居然聽到魏姨娘親口問起世子來，真是太陽都要從西邊出來了。

    衛(wèi)媗不知自己隨口一說的兩個字竟然引起暗一一番嗟嘆，見他一直不出聲，略一思忖，便又道：“你家主子可是從皇陵回來了？”

    暗一這才驟然回過神，忙應(yīng)：“是，主子回來后便進(jìn)宮面圣了。”

    衛(wèi)媗微微頷首，不再多說。

    車轅轔轔，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到了定國公府。

    無雙院一眾仆婦婆子規(guī)規(guī)矩矩侯在月門處，魏姨娘雖離開了大半年，可這位是世子爺拿來當(dāng)眼珠子一般寵著的，在無雙院伺候的人哪敢掉以輕心。

    青石板路的積雪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拾掇得纖塵不染，地龍熏香全都點著，里頭的擺設(shè)與衛(wèi)媗離開無雙院時亦是別無二致、分毫不差。

    衛(wèi)媗脫下斗篷，仔仔細(xì)細(xì)地環(huán)視了一眼。

    無雙院最初并不叫無雙院，是她住進(jìn)來之后，薛無問才給這里改了名兒。

    從前她覺著這里是一座囚禁著她的牢籠，可現(xiàn)下再回首，卻不由得想，這里，在過去幾年里，未嘗也不是一個家。

    一個薛無問給她的家。

    -

    天光漸漸暗下，暮色四合的時分，薛無問從宮門離開，踩在細(xì)密的風(fēng)雪里回到無雙院。

    院里長廊幽靜，白墻上一扇半開的窗牖正透著淡淡的昏黃燈色，屋檐下掛著的油紙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

    薛無問推開門，便見床邊矮榻里坐著一道纖細(xì)的身影，烏發(fā)披散，面若芙蕖，清冷明亮的眸子在聽見開門的動靜時，緩緩?fù)诉^來。

    薛無問對上衛(wèi)媗濕潤的眼，忽然也不急著進(jìn)屋了。

    就那般，停下腳步，微側(cè)頭靠上門檻，長指抵著腰間的繡春刀，半垂眼靜靜望她。

    第54章 （副cp線）

    一個月多前, 玉京樓的聞鶯閣里，霍玨對薛無問道：“還請世子救阿姐一命?！?/br>
    他說他做了個夢，夢里衛(wèi)媗死了。

    彼時他聽見這話, 不過是當(dāng)那小子在信口雌黃, 想誑他薛無問做他手上的刀, 替他鏟除當(dāng)初陷害太子府與衛(wèi)霍二家的人。

    說實話, 那小子在某種程度上, 竟是有些了解他的, 看穿了他這人并不如表面上看的那般忠于皇權(quán)。

    但他到底幼承祖訓(xùn), 哪些事該做, 哪些事不該做，他心里門兒清。

    也正因為如此，父親才會同意他回來盛京，甚至將定國公府在盛京的勢力都交由他掌管。

    可若是有朝一日, 他做了觸及定國公府底線的事，那他遲遲早早要被這些勢力反噬。

    他自信，只要定國公府的人聽他號令, 衛(wèi)媗有他守著護(hù)著, 她就不會死。

    是以，在霍玨說完那話后, 他心里難得地起了些怒火，似笑非笑地問霍玨：“怎么？想拿你jiejie做筏子, 利用我替你、替所有衛(wèi)家人報仇？”

    他雖笑著，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動了怒。

    霍玨靜默不語, 良久, 站起身, 對薛無問淡聲道：“成泰六年的上元夜, 臨安城地動，震中就在城東譚家村，數(shù)千村民幾乎無一人能活。世子不如等到上元夜過后，再來尋我?！?/br>
    后來，臨安城果真地動。

    薛無問派去臨安的暗樁回來稟告，霍玨在那里，救了萬余名本該十死無生的百姓。

    地動乃天災(zāi)，根本做不得手腳。

    而霍玨的夢的的確確預(yù)知了這場地動，甚至借著這個夢，前往臨安救了那些本該死的人。

    薛無問瞬間便明白了霍玨的用意。

    他在告訴他，夢是真的，而夢里必死之人的命運(yùn)，可以逆天篡改。

    薛無問自詡自己也是見慣生死、心腸冷硬的人。

    垂髫之年便被父親薛晉丟去軍營cao練，十一歲上戰(zhàn)場與北狄士兵廝殺，十六歲被肅州百姓尊稱一句“少年戰(zhàn)神”。

    可那一夜，他獨坐至天明，腦子里想的是，若有一日，衛(wèi)媗真的死了，他會如何？

    元月十七，天色將明未明之時，他在城門外攔住了霍玨的馬車，只問了三個問題。

    何時？何地？誰？

    -

    冷風(fēng)嗚嗚咽咽，搖得院子里的臘梅樹簌簌作響。

    早在薛無問回來之前，無雙院的仆婦丫鬟便被衛(wèi)媗遣去了外院，就連佟嬤嬤，都提前歇下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處處彌漫著淡淡的沉水香。

    衛(wèi)媗倚著個瑞獸熏籠，手里正拿著根撥弄香餅的銀箸。聽見薛無問的動靜，她放下手上的銀箸，回頭望了他半晌，而后轉(zhuǎn)過身，緩步走向他。

    身后的冷風(fēng)直直往屋里灌，薛無問到底是怕她冷著了，提腳進(jìn)屋，將門緊緊闔起。

    他昨日連夜趕回盛京，至今一日一夜不曾沐澤過，玄色的飛魚服沾滿了細(xì)碎的塵土雪污。

    他知衛(wèi)媗一貫愛潔，忍著沒去抱她，只站在那看她，想著再看幾眼便去凈室沐浴。

    卻沒想到，這姑娘徑直走向他，二話不說便探手去摘他腰間的腰封，解他的繡春刀。

    薛無問后退一步，低眸笑著道：“衛(wèi)媗，我還未曾沐浴，一會你又要嫌我臟?！?/br>
    從前他便犯過這樣的錯。

    那是成泰三年的春天，他領(lǐng)了任務(wù)，離開盛京足足兩個多月。再回來時，一入無雙院便不管不顧地抱起她，壓入床榻里。

    這姑娘嫌他臟，沒將自己洗干凈就來碰她，惱怒得在他唇角下頜都豁了幾個口子。

    那幾個血rou模糊的口子他倒是沒覺得多疼，想著能讓她解氣，便由著她去。

    再往后，每回將她惹惱了，他索性自動把唇湊過去，任她咬。

    只是后來，到底顧念她愛潔，再不會像最初那般，出個遠(yuǎn)門回來，便急急抱著她可勁兒地欺負(fù)。

    薛無問的話才剛落地，衛(wèi)媗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頓，可沒一會，又穩(wěn)穩(wěn)摸上他的腰封，解開，腰間長刀“啪”一聲落地。

    薛無問在她的手摸到他中衣時，終是扣住她的手腕，沉著聲音道：“衛(wèi)媗，你再這樣，我可忍不住的。”

    他都多久沒碰過她了，真真是經(jīng)不起她這樣的動作。一會被他欺負(fù)狠了，她又得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