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3)
這些人沒有一天不給他找麻煩的。 這也就罷了,幾日下來,霍無咎應對起來倒也算熟練。但是這一日,最讓他心生煩躁的,是他叔父。 南景的打動作自然逃不過北梁的眼睛。北梁的新帝昭元帝、霍無咎的叔父,已經派人給他送來了信件,這日便到了。 信上蓋著皇印,千真萬確。 霍無咎將那信囫圇放在桌上,正兀自心煩,便又有人來報,說齊旻齊大人今天又尋死,幸好攔得快,沒死成,但卻受了點輕傷。 這消息便像火星落進了干柴堆里。 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好?霍無咎怒道。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能把你們折騰成這幅慫樣? 來報的人慌忙解釋,說齊大人情緒不穩(wěn)定,又不愿與北梁之人有半點交流,讓他們實在沒辦法。 我就不信,你們捆了他的手腳,塞住他的嘴,每天三餐給他灌進嘴里,他能死得了?霍無咎咬牙,嗓音冷得令人膽寒。 來人頭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連聲應是,跪下請霍將軍息怒。 那還不滾? 霍無咎將那折子往地上一甩。 這便是再讓他多看一眼,便會要命了。 那人連連應是,便要退下去。 卻在這時,旁側一道清冽的聲音傳來:慢著。 御書房中的眾人皆是一驚。 霍無咎抬眼看去,便見江隨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御書房后間的屏風邊。他面色仍舊不大好看,有些白,穿著一襲厚重的黑色大氅,外頭還裹了件披風,分明是夏日了,卻是入秋時候的打扮。 跪在地下的那將士也驚出了一聲冷汗。 什么人不要命了,敢在將軍發(fā)脾氣的時候打斷他? 打從老侯爺沒了,全天下都再沒一個這么大膽子的人了。 那人一時跪在原地,進退不得,只好一動不動。 卻聽得龍案前一聲響,竟是他們將軍起了身。 將軍非但沒有怒而降罪,反倒匆匆站起身來,迎到了那人身邊,一把將他扶住了。 你怎么來了?那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慌,方才雷霆萬鈞的怒火,竟立時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便聽那人開了口。 不來還聽不見你這般發(fā)脾氣呢。 聲音仍舊是慢條斯理的,許是因著身體不好,氣息有些弱,聽來清冽又溫和,有點兒軟。 也沒什么,都是小事。他們將軍竟有些倉促地解釋起來。晚上這么涼,怎么能讓你出門走這么遠?孟潛山怎么當的差。 就聽那人輕聲笑道:怎么,我的人你也要收拾了? 霍將軍聽到這話,竟訥訥地不說話了。 這下,跪在案前的那將士便更像看看這是何方神圣了。 四兩撥千斤的,讓他們這個生起氣來天王老子都管不住的將軍乖成了這樣,這得是何方神仙下凡來了? 他不敢抬頭,只聽見將軍扶著那人,直扶著他在龍椅上坐下,而將軍反倒站到了一邊。 那人又開口了。 起來說話吧。他說。 這便是對跪在那兒的那兵卒說的了。那兵卒一時不敢動,小心翼翼地剛一抬頭,便聽見他們將軍口氣不虞:聾了? 兵卒連忙飛快地爬了起來。 剛才是出了什么事?那人又問道。 這下,兵卒站直了身體,一抬頭,便能看見那人的面目了。 是個生得極精致,以至于有些妖嫵的公子,年輕得很,卻一副病體未愈的模樣。他身上深色的衣袍雍容而逶迤,將他裹在其間,端得一副矜持倨傲的貴態(tài),神情卻是平和的。 那兵卒的膽子壯了些。 回公子,是太常令府上的事。他說。 什么事?那公子問道。 太常令這幾日情緒不佳,總尋死覓活。那兵卒說。 便見那位公子抬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霍將軍。 我記得齊大人不是這樣的人的。他說。你這幾天是干了什么? 便見霍將軍低下頭去看他。 將軍生得高大挺拔,如今又穿著戎裝,合該是放肆冷傲的模樣,這會兒卻低著頭,表情雖沒什么變化,瞧上去卻總顯出幾分馴順,像匹認了主的野狼。 也沒做什么?;魧④娬Z氣中滿是不服,卻又有點心虛。我還沒想好如何處置他們,就先關押在他們舊邸了。 便聽得那公子輕笑了一聲,有點無奈。 你當他們是俘虜呀?他道。你若真有心殺他們,這么做自然無可厚非。但你既無這心思,至少要以禮待之,才能安撫人心。 安撫人心這事兒,倒是他們的知識盲區(qū)了。 霍無咎連帶著他手下那幫將領和士兵,一開始便是守關御敵的。對他們來說,戰(zhàn)勝之后,對當地的官員向來是殺之而后快,能留條性命,已然是極其特殊的寬宥了。 輸都輸了,還要人安撫呢? 底下那兵卒也有些費解地撓了撓頭。 便見那位公子扯過一張宣紙來,提筆在那紙上寫了起來。 片刻之后,他便放下了筆,將那張紙拿起來,前后通讀了一遍,便慢條斯理地吹干了墨汁。 不過想來,如今你們不管做什么,他們也聽不進去了。那公子說。既如此,便要勞煩你,將這信代我轉交給齊大人。你什么也不必說,信上自有落款,此后的事情,你們也不必擔心了。 說話之間,墨跡也干透了。這公子折起這張紙,便遞到了桌面上。 那兵卒連忙上前結果,抬眼看時,便見這位公子對他淡淡一笑。 去吧。他說。 兵卒連忙行禮退了下去。 臨出御書房,他偷偷一抬眼,便見那公子抬頭正低聲對霍將軍說著什么?;魧④妴问謸卧邶堃蔚姆鍪稚?,乖乖地低頭側耳,半點不見方才的兇神惡煞。 御書房里燈火煌煌的,一時間,竟顯出了幾分和諧平靜。 這兵卒沒讀過什么書,腦中卻立時竄出了一句總聽話。 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話要說:聽力題:請考生根據以下對話作答。 霍無咎:嗷嗚?。▋矗?/br> 江隨舟:你說什么? 霍無咎:汪汪汪。 題目:霍無咎究竟是什么物種? 第99章 霍無咎竟是有點心虛。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心虛,但江隨舟端坐在那兒,他光低頭看著江隨舟的側臉,心下便有點沒底了。 總歸讓他看見了自己發(fā)脾氣的樣子。跟何況,若看表象,還是他在亂發(fā)脾氣。 他沒想到,他竟有朝一日會怕這個。 素日里,除非迫不得已,他向來從心而為。打仗的人都是泥里滾出來的,面子是最不要緊的東西,更別說平日里隨意發(fā)橫,那都是最尋常不過的。 但是讓江隨舟看見,他竟是有些怕了。 他沒察覺,他竟不自覺地生出了幾分雄孔雀才有的心理。求偶時非要將自己的尾翎全都展開,富麗堂皇地往心上人面前湊,斷不肯露出尾翎后灰撲撲的尾巴,顯出半點不漂亮的模樣。 霍無咎只顧著站在那兒忐忑。 便見江隨舟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拿起了幾封折子,大略看過,便又放了回去。 他抬頭看向霍無咎。 這就是你每日跟我說的無事嗎?江隨舟問道。 霍無咎一頓,立時從方才的懊惱中回過神來。 他張了張嘴,竟一時有點啞口無言。 片刻之后,他才低聲反駁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江隨舟的手指在桌上的案牘上敲了敲。 你再瞞幾日,京中便要鬧出命案了。他說。到時候,全天下都只會說是你霍無咎苛待前朝老臣,濫殺忠良,到了那時,你再去跟誰說理? 霍無咎卻并不放在心上:隨便他們怎么說,只管往史書上寫好了。 江隨舟脫口而出:這怎么能行,怎能讓史家這般非議你,留給后人看? 他語氣認真得有些驚人。 霍無咎聞言,直看向他,便見抬著頭的江隨舟目光有一瞬的慌亂。 我是說,你不能不愛惜羽毛 他解釋道。 便聽霍無咎噗嗤笑出了聲。 靖王殿下果真不會說謊。這哪里是要他愛惜羽毛?分明是這位聲名狼藉的殿下,偏對他霍無咎的羽毛愛惜得不得了。 霍無咎得了偏袒似的,膽氣也壯了,走上前來,便挨著江隨舟,擠著在龍椅上坐了下來。 幸而龍椅寬敞,塞得下他二人。但即便如此,兩人此時也是緊貼在一起,霍無咎一伸胳膊,就將江隨舟圈在了懷里。 霍無咎緩緩出了一口氣,將下巴搭在了江隨舟的肩膀上,再開口時,語氣中已然多出了兩分妥協般的示弱。 本來不想讓你因為這些煩心的。他說。只是這種事,我的確處理不好。 你即便瞞著我,我也是看得出來的。江隨舟溫聲道。 但你傷還沒好。霍無咎說。 江隨舟反駁道:那我今日不也出了門了么? 霍無咎一齜牙,兇巴巴道:所以孟潛山該挨收拾。 你才是應該挨收拾的。江隨舟毫不留情地抬手,在霍無咎的小臂上捏了一把。 那胳膊肌rou緊實,硬得像石頭,狠狠捏上去,反倒讓江隨舟的手疼了。 他訕訕收回手,便聽到了霍無咎悶悶的笑聲。 江隨舟耳根有些紅,卻也不搭理他,兀自將霍無咎扔了滿桌的折子整理好,一本一本地翻開看。 我既好了不少,這些事,大可以我?guī)湍阕觥=S舟說。 這話可是不假。和霍無咎這個只會舞刀弄槍喊打喊殺的大將軍相比,他作為個千年之后穿越來的歷史老師,至少對而今南景朝中的眾臣,是了如指掌的。 什么人什么脾性,他大致都知道,自然也知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安分了。 霍無咎卻不答應。 你還沒好全,別瞎折騰。他說。 江隨舟側過臉去,淡淡看了他一眼。 霍無咎不滿,兇著神色嘖了一聲,卻不說話了。 片刻之后,他泄憤似的,湊上來在江隨舟嘴唇上狠親了一口,道:要去做事也行,我得跟著你。 這個江隨舟倒是沒拒絕。 霍無咎這才妥協,將桌上的書札一股腦兒推到了江隨舟面前。 不過,在江隨舟沒看見的地方,他手下一轉,還是將昭元帝的那封親筆信藏了起來。 燭火靜靜地燃,偶爾發(fā)出一兩道火星的噼啪聲。江隨舟一心翻看著桌上累積的折子,霍無咎便靜靜守在一邊,不言語,只靜靜看著他。 這些時日下來,霍無咎一直極討厭御書房這地方,卻又不得不來,只好強忍著反感。 但這會兒,他卻覺得這御書房燭火明亮,四下安寧,竟成了全天下最好的去處。 個中區(qū)別,只不過是多了個人罷了。 這人便是這時間最大的奇跡了。 他目光又深又安靜地,定定看著江隨舟,江隨舟卻是全神貫注的,一雙眼只落在手中的案卷上。 許久之后,他緩緩將最后一本折子放了回去。 除了這些以外,是不是還出了什么別的事?他抬頭問霍無咎道。 霍無咎一時沒回過神,慢了半怕才應道:什么? 江隨舟耐心地重復了一遍。 霍無咎眉心跳了跳,卻不動聲色地問道:怎么這樣問? 江隨舟嘆了口氣。 單這些事,怎么能把你氣得發(fā)脾氣?他道。 霍無咎也不知道江隨舟怎么會這么了解他。這種了解自然是挺讓他高興的,但在他想隱瞞什么事的時候,卻又有點讓人懊惱。 只是極小的一點點而已。 霍無咎一時沒說話,這落在江隨舟眼里,便就是默許了。 但即便默認,卻還是死咬著不說。 江隨舟的神色一時間有點沉。 他已經接連忍了好幾日了,一直到這會兒,他有點忍不住了。 宮中出了大亂子,如今天下也跟著都亂了。但霍無咎卻什么都瞞著他,不許他知道,像是要嚴嚴實實地將他保護在羽翼底下一般。 他知霍無咎用心,但他卻不想這樣。 他讀了那么多史書,知道改朝換代是怎樣的暴風驟雨。這不是憑著一己之力便能擔得住的,他也不想霍無咎一人去扛。 他分明能同霍無咎一起的,但霍無咎卻不讓。 他接連忍了好幾日,一直等到自己身體養(yǎng)得好些、終于能下地了,才逮了霍無咎一個正著,就想要他人證物證俱在,沒法抵賴。 但是到了這會兒,霍無咎還瞞著事情不要他知道。 江隨舟的嘴唇抿了起來,靜靜看著霍無咎,卻不說話。 霍無咎立馬覺察到了不對勁。 怎么了?他忙問,又伸手去碰江隨舟。 那手卻被江隨舟打到了一邊。 力道并不大,但卻是霍無咎捱不住的。 霍無咎。江隨舟的聲音有些滯塞。你既喜歡我,也該做到坦誠。 霍無咎立馬慌了手腳。 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騙你,只是這些事他有點說不下去。 只是這些事太糟糕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沒有主意,更不舍得讓江隨舟去煩心。 他就是不舍得,特別不舍得。 卻聽江隨舟問道:是什么事? 嗓音涼得讓霍無咎受不了。 他一咬牙,一把撈過了藏在桌上縫隙中的那封信,視死如歸地塞進了江隨舟的手里。 不是什么大事。他還在嘴硬。 江隨舟垂眼,打開了那封信。 信是朱筆寫的,上頭蓋著的,赫然是昭元帝的御印。 信寫得很用心,甚至關切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昭元帝高興于霍無咎雙腿未廢,人恢復了健康,又責怪他不早些讓自己知道,不早些回朝。如今聽說南景國破,是霍無咎所為,昭元帝更高興了,只問霍無咎此后打算如何安置,自己又要如何厚賞霍無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