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本王怕臟,你該知道。他淡淡抬眼,說。 這這內侍一時間沒了主意。 卻在這時,江隨舟聽到了身后的幾聲笑。 下官當是誰在這里,原是靖王殿下!那人朗聲笑道。 江隨舟回過頭去。 就見自己身后幾步的位置,龐紹站在那里。 雖說這些時日來,他沒少被這老東西坑,但直到今天,他才頭一回同龐紹面對面。 與畫像上歪瓜裂棗的模樣不同,這老東西倒是生得相貌端方,身穿朝服之時,頗有一派天高地闊的氣勢。 獨那一雙眼睛,幽深極了,泛著難以捉摸的光。 江隨舟渾身都繃緊了。 他冷冷掃了龐紹一眼,擺出了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淡聲道:龐大人。 他這番姿態(tài)可謂失禮至極。他雖說是親王,龐紹卻也是實打實的國舅爺,官拜一品大司徒。論起身份來,他們二人本就沒差多少,更別說龐紹那般權勢滔天。 但是江隨舟知道,這就是原主該有的態(tài)度。 果真,龐紹面上一團和氣,半點不見慍色,反而躬身,領著周遭的朝臣給江隨舟行了禮,笑道:靖王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停留,是為何啊? 江隨舟的神情冷了幾分,淡淡瞥了霍無咎一眼,便極其嫌棄地飛快挪開目光,不再看第二眼。 沒什么。他側了側身,似乎不愿多談。龐大人先請。 龐紹卻不動,反而看向那內侍:陛下的喜日子,怎的惹靖王殿下不悅? 那內侍連忙上前,跪下道:回龐大人,是王爺想要帶夫人一同入席。 自然不必他解釋,方才江隨舟的一言一行,龐紹都看在眼里。 他面帶笑容,看向江隨舟。 帶便帶罷,王爺與夫人伉儷情深,難道你還要棒打鴛鴦? 他語氣很慢。 江隨舟臉色立刻難看了幾分,像是吞了什么臟東西似的,很費勁地才將厭惡的神色掩飾好。 即便如此,卻還是沒繃住一般,輕嗤了一聲。 那內侍連連應是,躬身便請江隨舟入座。 江隨舟似是被龐紹那話惡心住了,竟是沒再多看他一眼,目中無人地轉身便走。 龐紹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見江隨舟走遠,旁邊有官員不滿地開口道:靖王殿下實在有些失禮。 龐紹卻笑著搖了搖頭,分毫不以為忤,目光中甚至閃爍著幾分滿意的笑。 殿下不過年紀尚輕罷了。他緩緩道。 宴廳之中的規(guī)制乃一人一案,因此位置很寬敞?;魺o咎又坐著輪椅,便也不需加椅子,只用添副碗筷就夠了。 江隨舟自在案前坐下。那帶路的內侍看見,靖王殿下落座時,還側過頭去,冷漠又嫌惡地看了那位將軍一眼。 內侍連忙匆匆退下。 他卻沒看見,靖王殿下在看向霍夫人時,用只有他們二人聽得到的聲音,極快地說了一句:得罪了。 他方才緊張得一背冷汗,不僅是因為頭次與龐紹正面接觸,生怕有半點錯處,更重要的,就是他對霍無咎做出的那一系列舉動。 簡直就是在拔虎須?。?/br> 江隨舟心下害怕,剛找到機會,便匆忙對霍無咎道了一聲歉。 他根本沒奢求霍無咎會回應他,還想著一會回去的路上,怎么樣順理成章地再解釋兩句。 卻見霍無咎看向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似是在回應他,自己知道。 江隨舟嚇了一跳,面上的冷冽幾乎繃不住了。 他連忙轉開目光,拿起桌上的茶來,喝了一口,聊以壓驚。 他剛才那個眼神是在回應自己吧?應該不是今晚就鯊你的意思吧? 江隨舟的手指有點哆嗦。 而他身后,霍無咎眸色深沉地瞥了他一眼,將幾分極難察覺的深意,死死藏在了眼睛深處。 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還那般鎮(zhèn)定自若呢,怎么看了自己一眼,就又開始怕了? 不過,這倒是他第一次看到人前的江隨舟。 很會演,眼看著連龐紹都被他唬住了。演出的那副模樣,也的確挺招人恨的,難怪紀泓承被他氣得暴跳如雷,污言穢語都寫到了信件里。 但是 他竟會覺得有點可愛。 甚至在他拿那看似陰戾、實則藏著兩分緊張無措的眼看他時,他心口某處像是被撓了一爪子似的,癢中帶了點麻。 霍無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來,用指節(jié)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下頜。 那冰涼柔軟的觸感,似乎還留在那里。 那只手是在輕輕抖的,似乎有人在極力控制,效果卻不大好。 以至于,分明該是帶著侮辱性的兇狠,卻平添幾分可憐,讓那狠勁兒像是一戳就破的紙老虎,表面上嗷嗷直嚷,實則哆哆嗦嗦地靠過來,像是在尋依靠似的。 忍住不將那只手攥進手里,似乎比忍受酷刑的疼痛,更需要幾分定力。 門外的雨淅瀝不絕,殿內一片燈火輝煌。 金玉錦繡之中,皆是高官勛爵,一片歌舞升平。若是旁人,還真會被迷了雙眼,以為這朝廷如日中天,還有好多年的活頭。 但江隨舟知道,面前這派繁華盛景,是他們掏空了國庫、還搜刮了周邊許多州郡,才勉強湊出來的。 浮華之下,是一片搖搖欲墜的空架子。 天色漸晚,殿上太監(jiān)一聲唱喝,四下便立時安靜下來。 后主來了。 江隨舟跟著一眾朝臣起了身,靜等后主在龍椅上坐下,再隨著太監(jiān)的喝聲,與眾臣一同三跪九叩,朝后主行了大禮。 待最后一禮完畢,眾臣跪在原處,只等皇帝讓他們平身。 手執(zhí)拂塵站在旁側的大太監(jiān)靜等了片刻,都沒聽見龍椅上那位出聲。 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 這大太監(jiān)心下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斜過眼去,便見金碧輝煌的龍椅之上,這位盛裝的陛下歪坐著,單手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階下。 這是? 那太監(jiān)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烏泱泱跪拜的眾臣之中,獨有一人,鶴立雞群,靜靜坐在那兒,與后主沉默相對。 他目光沉靜而冷淡,竟徑直與陛下對視,半點不見惶恐。 霍無咎。 大太監(jiān)知道這人。他被押解回臨安時,他隨同陛下一起去過一次地牢。那是那人與陛下第一次見面,好些個官兵押著他想按著他跪下,都沒有成功。 也是在那一次,陛下下令,挑斷他的腿筋。 這這人如今,確實跪不下去但是陛下這模樣,似乎還欲發(fā)難? 大太監(jiān)心下有些不安。 就在這時,他聽見后主懶洋洋地開口了。 諸愛卿平身吧。他說。 階下眾臣得了圣旨,紛紛站起身來,重新入了席。 大太監(jiān)松了口氣。 這位陛下,實在荒唐了些。從前有先帝壓著,他還算收斂,但如今他是皇上,大司徒又一味順著他,使得他有時荒唐得不分場合,讓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提心吊膽。 陛下不發(fā)怒,好好兒將這生辰過了,便是最好的了 但他氣剛松一半,便聽陛下又發(fā)話了。 咝五弟。江舜恒單手托腮,還沒等說開宴呢,便兀自從自己面前的案上捏起個蝦丸,往嘴里一丟。 方才眾臣皆跪你那夫人,為何不跪朕? 第29章 江隨舟在心中痛罵他。 跪你?打斷你的腿,你跪一個試試看。 他抬頭看向后主,目光一路掃過去,就見周遭的朝臣們大多面露幸災樂禍,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對他們來說,看后主刁難他與霍無咎,想必是他們等了許久的節(jié)目。 他頓了頓,站起身來,施施然轉過身,朝著后主行了一禮。 內子失禮,還請皇兄恕罪。他說道。 后主聽到這話,慢悠悠嚼著嘴里的丸子,懶懶笑道:嗯,恕罪。不過,你打算讓朕怎么恕罪? 江隨舟瞥了一眼旁側的霍無咎。 雖說這東西腿腳不方便,但該盡的心意,也不能少。他目光冰冷而輕蔑,像是被濁物沾惹到了一般,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憎惡。 說著,他抬眼看向后頭的孟潛山,道。 還不把他架過來?今兒個即便是拖著,也讓他給皇兄磕了這個頭。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不難看出,這位靖王殿下,對那個塞進他府里的霍無咎,的確是深惡痛絕、厭惡非常。 就這,還將人鎖在房里折騰呢? 后主的神情愈發(fā)興奮起來。 而站在席位之后的孟潛山,則被驚得目瞪口呆。 王爺要裝作討厭霍夫人,這他知道但是,居然要動真格的? 這這可如何是好??! 卻在這時,他看見江隨舟輕輕皺眉,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手腳小心著些。他說。別讓他腿上的臟血弄到地毯上,憑白給皇兄惹晦氣。 宮中大宴、尤其是帝王生辰,絕不可見半點血腥,是景朝歷來的講究。 聽到這話,后主果然開口問道:什么臟血? 江隨舟瞥了孟潛山一眼,緩緩一眨,繼而淡聲開口:沒什么,小心點便罷了。 說完,他又看向孟潛山。 敢弄一點到地上,本王要了你的腦袋。 孟潛山驚得一跳,下一刻便對上了江隨舟的眼。 他立時福至心靈。 對對對今兒出門前王爺提點過他的! 孟潛山連忙轉過身去,噗通一聲朝著后主跪了下來。 陛下救命啊!夫人那腿昨兒個讓王爺給王爺也是不小心!夫人腿上的傷處如今碰一下都要流血,到今兒都還沒結疤奴才,奴才不敢給皇上惹晦氣吶! 他說得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眾人立馬便聽出,肯定是昨天江隨舟虐待人家,玩兒脫了,給人家玩得更殘了。 后主心下頗有些爽。 果然,舅父說得沒錯。最有意思的,不是打狗,而是把兩條狗放進一個圈里,看它們互相撕咬。 不過 爽歸爽,但真讓霍無咎在他宴上血淋淋地磕頭,他也不大做得到他倒不是怕先祖之命,單因著不吉利,他怕上天有眼,折他的陽壽。 但是該找回來的面子,還是不能丟的。 后主面上笑容深了幾分,目光在江隨舟和霍無咎之間打了個一圈轉。 最后,他看向江隨舟。 那就算了。血淋淋的,朕也不是這般不通情理的人。他說。 江隨舟心下松了口氣,面上卻沒忘記露出幾分不甘心。 甚至冷冷瞪了霍無咎一眼。 卻不等他徹底放下心來,后主又發(fā)話了。 不過,他既是你的妾,你們兩個,多少也算一體同心了吧?后主笑著說。 江隨舟抬眼看向他。 就見后主笑得得意,說:你替他跪好了。 四下朝臣皆坐在席位之上,眾目睽睽,全盯著他。 后主分明是借機再踩一踩他的面子。 江隨舟深吸了一口氣,咬緊了牙關。 他就知道,這死昏君得了龐紹的指點,絕不會善罷甘休。 算了,他為了霍無咎,在后主這里吃的虧還少了?如今不過多磕個頭,也不過是丟人罷了,沒什么大不了。 他飛快做好了心理建設,面上不忘露出難為的神情,看向后主,只等后主再次強迫他,他趕鴨子上架地磕了這個頭了事。 卻在這時,寂靜一片的大殿上,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他憑什么替我? 帶著幾分輕蔑。 江隨舟一愣。 霍無咎干什么! 他詫異地往后看去,殿中群臣,也紛紛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端坐在輪椅之上,抬起頭,遙遙與后主對視。 就在這時,他微微揚起一邊唇角,懶洋洋地對著后主露出了個挑釁的笑容。 一時間,如同陽光照進了深谷,那副張揚銳利的相貌,像是被風重新?lián)P起的戰(zhàn)旗,像是城上轟然而起的烽火,驟然熠熠生輝。 似乎這才該是他原本的樣子,鮮衣怒馬,驕傲又鋒芒畢露。 江隨舟聽霍無咎繼續(xù)說道。 我霍無咎身為人臣,只跪自己的君主。他緩聲說。他有什么資格代替我? 上揚的尾音,平穩(wěn)又高傲。 后主頓時氣得眼睛都瞪圓了。 你的君主?他咬牙切齒。你們霍氏,本就是我大景的臣子,是朕養(yǎng)的看門狗,你有什么君主? 就見霍無咎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一般,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江隨舟第一次見到霍無咎笑。 有點野,卻極為耀眼,像埋在泥沙之中的刀刃,反射出的驕陽的光輝。 霍家即便是看門的狗,如今,也非您所驅使。他說。祖訓有言,北拒外敵,以守鄴城皇上,三年之前,鄴城已經(jīng)被您父親丟了。 后主氣得發(fā)起抖來。 他好意思說?鄴城,就是被他這自詡忠誠的霍家打下來的! 這分明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臉。他恨不得立刻讓人把霍無咎綁下去,千刀萬剮,剁碎了一塊塊喂狗。 但是不行。舅父說了,此人留著,還有大用處。況且,只有讓他活著,才能讓他被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后主目眥欲裂,深深喘了幾口氣,求救般看向龐紹。 而站在階下的江隨舟,已經(jīng)爽得幾乎藏不住嘴角的笑了。 他雖知道,后主既留了霍無咎的命,就不會輕易殺他,但他沒想到,霍無咎居然會仗著這個,在宴上公然和后主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