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的生命早已獻(xiàn)給科學(xué)；我以為，真理和求知是我人生中的信念；我以為，世上沒什么事情能觸動我。

    海戒寒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也以為，我沒那么愛你。

    第66章 快子 我們就是世界，是你、是我、是

    愛，虛無縹緲的、火花一樣的閃念。它可以潤物無聲，支撐著人類樂觀向上，也可以讓人在一念之間，恨透這個世界。

    隔著眼前層層的光點，海戒寒的身影變得慘白而虛無。

    理智上，海夢悠無法認(rèn)可他的選擇，但情感上，他沒有任何立場來指責(zé)海戒寒。

    你不用覺得自己有罪，更不用同情、可憐我。這是我自己獨立做出的選擇，也應(yīng)當(dāng)由我自己負(fù)責(zé)。

    海戒寒輕輕嘆了一口氣，四周的粒子迅速將他的嘆息譯成細(xì)微的底噪，傳遞至虛宇宙的每一個角落。

    對了，我還看到了他很抱歉，我，和你母親，沒能給你一個幸福美好的家庭范例。不過幸好，幸好你沒對這件事徹底失望，幸好現(xiàn)在，你有人掛心。

    海戒寒低頭一笑，他的身體迅速奔潰、脫離，變成不成形狀的松散光點。

    海夢悠伸手去抓，可他的身體只是一些絢麗的光點，竟然徑直穿過了海戒寒的虛影。

    我在這里等了這么久，想見的人也見到了，想說的話也說完了。就這樣吧，我徹底放心了。

    海夢悠緩緩回頭，眼前海戒寒的身體發(fā)出躍遷般的光芒：我思，故我在，悠悠，在這里，永遠(yuǎn)不要失去信念。

    父親二字還未出口，海戒寒已經(jīng)化作一道白光，徹底消失。他原本站著的地方，只剩下一團(tuán)虛無。

    他沒有死亡。

    身后忽然傳來聲音，一回頭，對上了一雙空洞的、木然的黑色眼睛。

    一位穿著紅裙子的小女孩站在他身后，音容笑貌和他在罅隙時遇見的神子，一模一樣。

    她臉上依舊帶著莫可名狀的笑容：虛宇宙里沒有生命，也無所謂消亡，我們都是統(tǒng)一體。他不過是從統(tǒng)一體中剝離出來，又再度回到統(tǒng)一體里去了。

    統(tǒng)一體？

    我們和人類不一樣，你們還需要語言、溝通，相互藏匿思想。但我們不分你我，思維統(tǒng)一，看似是我在和你對話，實際上，世上的每一?？熳佣荚诤湍銓υ?。

    我就是世界，是你、是我、是世間萬物，是命運本身。

    四周，噪點一般的粒子不住顫動，就像在附和她的話語。

    虛宇宙中，除了基礎(chǔ)粒子就是純粹的能量。很顯然，眼前的這位小女孩并不是真正的神子，而是快子構(gòu)筑的虛假身體。

    海夢悠沉下臉：不要隨意借用別人的軀殼。她先是出生在圣降教廷，之后又受你的誆騙，已經(jīng)足夠可憐了。

    神子微微笑著：我還以為，這幅模樣會讓你感到親切。

    海夢悠冷笑一聲，沒有答話。

    他腳下忽然亮起規(guī)整的白色線光，線條自他而起，迅速橫縱展開，朝四面八方延展，虛空中，一幅天地尺度的棋盤瞬間成形。

    小女孩稍稍讓了一步：用你們熟悉的方式，手談一局？

    海夢悠思忖片刻：如果我贏了，你必須將我送出虛宇宙。

    當(dāng)然可以。快子笑著說，但如果失敗，你將會永遠(yuǎn)留在虛宇宙，永遠(yuǎn)也出不去。

    二人互退數(shù)步，海夢悠先手，踏踏實實，右上角星位白光一閃，浮出暗黑色棋子。

    這個空間，似乎以意識或者精神類的東西來cao縱。

    海夢悠垂眸思慮，面上卻起了別的話題：我猜，你想毀滅人類的契機，應(yīng)當(dāng)是2030年12月30日的快子假說。你害怕人類文明，害怕人類窺探到宇宙真正的秘密，這才是一切的起因。

    神子露出八顆牙齒，標(biāo)準(zhǔn)地笑了起來：我真羨慕人類的自信，總是認(rèn)為自己唯一又特別。

    她的外觀流暢變形，從黑金礦石質(zhì)地的不明生物，到眼睛退化、只剩下感知器官的不明發(fā)光體、再到浮游生物一般的水母短短數(shù)秒內(nèi)，她切換了數(shù)千種生命形態(tài)，最終，她的形體潰散，凝結(jié)在空中，成為了一團(tuán)顫動的噪點。

    海夢悠推測，這才是最原始的它，快子。

    那片噪點說：楊米爾悖論，聽過么？哦，我忘了，你們?nèi)祟惙Q它為費米悖論。

    20世紀(jì)，物理學(xué)家費米通過可觀測宇宙的尺度，加上太陽系誕生文明的條件進(jìn)行綜合估算，得出結(jié)論：宇宙中，誕生文明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宇宙應(yīng)當(dāng)是熙熙攘攘、無數(shù)文明百花齊放的狀態(tài)。

    但實際上，我們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宇宙中有和我們一樣的智慧生命，連基礎(chǔ)的其他文明的回音都沒有探測到。

    這個和理論相悖的實際，被稱之為費米悖論。

    費米悖論衍生了不少解釋，比如外星文明在刻意隱藏自己，基于這個猜想，誕生了相當(dāng)著名的小說《三體》；或者他們早已訪問過地球，只是我們不知道；再或者，他們的文明水平遠(yuǎn)不及人類等等等等。

    或者，我告訴你費米悖論的真正原因。

    快子就像能看到海夢悠的想法一樣，接著他的思路說了下去：每個文明，在發(fā)展到窺探宇宙底層奧秘的階段，就會被宇宙自動扼殺。這才是費米悖論的真相，不是文明發(fā)展水平的問題，也不是刻意隱藏自己，只不過

    快子淡淡笑著：你們的文明，和此前被掐滅的千千萬萬個文明一樣，不值一提。

    海夢悠的目光掠過當(dāng)前棋盤，他腦海中瞬間形成博弈樹，此后數(shù)百步的博弈都推演得完完整整。選擇了最穩(wěn)妥一條路徑后，他剛要用意識控制落子，對面的噪點忽然一陣顫動，說出了他的選擇：D13。夠穩(wěn)，可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選擇下在這里。

    噪點背后，自下而上，枝椏一般展開偌大的樹狀決策圖，它和海夢悠方才思考得出的博弈樹，一模一樣。

    你能看到我的思想？

    不?？熳蛹m正道，我能看到世間萬物一切的思想。就像你們?nèi)祟愌芯康哪菢樱说拇竽X不過是基礎(chǔ)電信號，人在意識到?jīng)Q策的半秒之前，大腦神經(jīng)回路早已得出了結(jié)論你們神經(jīng)回路中的生物電，也是我的一種形態(tài)。

    如果快子說的是真的，這意味著海夢悠的一切謀略、計策，對它來說完全透明，相當(dāng)于看著他的答案再進(jìn)行決策，海夢悠將毫無獲勝可能。

    海夢悠不動聲色，照例在D13落子，之后數(shù)步和快子展示的決策樹上幾乎一致，盤面上快子極占優(yōu)勢，近乎節(jié)節(jié)高歌。

    快子掃視一遍棋盤：看來，我可以提前歡迎你加入虛宇宙了。

    或許是為了擾亂、激怒海夢悠，虛空之中張開巨幕影像，溫夕猛然從床上坐起了身。

    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床頭的鐘表，看明白日期后，溫夕坐在床上，抱著自己的雙臂，緩緩蜷緊了身體。從她落寞的神情來看，她仍然在倒序。

    溫夕，對么?？熳拥穆曇艟拖窈Γ夷孓D(zhuǎn)了她身上的所有電子，也就徹底逆轉(zhuǎn)了她的時間流向真可憐啊，她的時間和所有人相逆，每一天，都在和所有人告別。

    海夢悠面上不為所動。他的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的空格上，忽然，右后方某個偏僻的位置閃起亮光，落下他的黑子。

    這地方和決策樹上預(yù)測的完全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毫無邏輯。

    快子的表情捉摸難懂，四周的噪點粒子也是一陣sao動，它只是想擾亂海夢悠的判斷，讓他輸?shù)母煲恍?，可這個下法超乎所有人意料、更超乎世上所有已知棋局的意料。

    快子正在猶豫的時候，海夢悠忽然抬手，輕飄飄摸了摸耳廓。這個動作不知哪里影響了快子，它罕見地猶豫片刻，隨便跟了一子。

    誰知，那枚白子剛落，它忽然察覺到真相，立即上前，沖向落子的地方它被不合邏輯的一子擾得陷入混亂，盲目跟著行了一步廢棋，竟然讓白方一大片優(yōu)勢棋子全部死光！

    你不是能預(yù)測一切，能預(yù)知我的思想么？

    那團(tuán)躁動的快子，竟然被海夢悠生生攔住了。

    海夢悠原本淡而松散的軀體瞬間定型，輪廓無比清晰。他的掌朝快子輕輕一推，那團(tuán)快子像堆珠子一般，散了滿地。

    謊話說了上百遍，仍然是謊言。海夢悠冷笑，你根本看不到我的決策和邏輯，不過是用博弈推斷來唬住我，好讓我在無形中跟著你的預(yù)設(shè)走。

    你也不像你說的那樣，通天遁地。不過是借著通訊優(yōu)勢，信息交換得頻繁些罷了。

    那團(tuán)快子顯著一顫。

    想知道我怎么發(fā)現(xiàn)的？海夢悠居高臨下，諷笑著看著那團(tuán)毫無生氣的快子，你不是看得到我的決策思維么？我回溯一遍，請您觀閱。

    自從海夢悠進(jìn)入虛宇宙，耳邊一直是無盡的底噪，好像無窮盡的海潮，又像是無限擴(kuò)散的竊竊私語。

    這讓他有個大膽的猜測：會不會所有的快子都是獨立的算子，它們相互通訊、鏈接，執(zhí)行著群體計算任務(wù)，而整個龐大的虛宇宙，就像最開始的Hope一樣，是一臺精美、迅速的超級計算機。

    他忽然想起來，之前接近光球的時候，他也會聽到一樣嘈雜的底噪音，多虧了江亦愁給他的反響降噪共振翼，才熬了過去。

    于是，他半是猜測半是實驗地調(diào)高共振翼的屏蔽電磁波，觸摸耳廓的一瞬間，共振翼釋放出反向電磁波，擾亂了快子溝通的途徑，這才讓它出現(xiàn)失誤。

    看明白了么？海夢悠上前一步，極其輕松地笑著，你不是，能通讀我的思想么？

    快子恢復(fù)成小女孩的形態(tài)，陰惻惻地望著他。

    這個反應(yīng)又證實了海夢悠的另一個推論快子根本不像它自己說的那樣，不在乎人類，看不起文明。

    否則，它不會大費周章、滿口謊言，就只是為了困住海夢悠，一位普普通通的人。

    快子甜絲絲地笑了，黑洞一般的眼神卻冰冷無比：你要真相，那我就告訴你真相好了。

    這里是時間的盡頭，是一切的終結(jié)。你在這里呆了這么久，你以為，膜宇宙現(xiàn)在是什么紀(jì)年？

    第67章 交響 我們的記錄晶體還在黑洞里，它

    一團(tuán)噪點般的快子迅速攢動，組成了極逼真的影像。

    影像中，天色黑沉沉的，風(fēng)暴和晶體塵肆虐了整片大地，陰郁地像魔神發(fā)怒的臉。

    狂風(fēng)像刀，將地表的硅晶體，一層層地凌.遲。

    海夢悠認(rèn)了出來，這是冷星。

    有人頂著風(fēng)沙走來，他的身影都被晶體塵擦得模糊。

    走至近處，他放下遮住臉的袖子，這人竟然是韓清曙。

    老韓朝著另一側(cè)大喊，這段影像沒有任何聲音，但從他嘶吼的神情、漲粗的脖頸和聲嘶力竭的模樣，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勸阻著什么人。

    風(fēng)沙停了一瞬，昏黃的、霧一般的晶體塵旋轉(zhuǎn)著緩緩飄落，落在另一人身上，仿佛簌簌的大雪，落了滿肩。

    江亦愁背對著老韓，無論他如何勸說、嘶吼，都固執(zhí)地?fù)u頭。

    他看著韓清曙苦口婆心，從勸導(dǎo)到憤怒，又從滿腔怒火到苦苦哀求，可風(fēng)沙里的江，不為所動。

    后來，韓清曙背對著他，緩緩蹲下，雙手徹底埋住臉，顯得額外無助。韓清曙陪著他坐了很久，可江連頭都沒回過一次。

    最終，韓清曙無奈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獨自踏上了飛船。

    風(fēng)沙起了滅，滅了起，連地表的形狀都來來回回，變動不止。

    只有江亦愁，無比固執(zhí)地站在冷星北極，等著可能永遠(yuǎn)也回不來的人。

    海夢悠的眉尖細(xì)細(xì)抽動了片刻，像是刻意想表現(xiàn)地輕巧，卻連僵硬地連表情都忘了該如何做似的。

    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無比愉悅地欣賞他任何細(xì)微的、痛楚的表情。

    她緩緩給出了更加沉重的一擊：這已經(jīng)是44億年的情形了。

    嗡一聲，好像他所有的思緒都被炸飛了。

    海夢悠原本清晰、銳利的輪廓，片刻之間變得慘白而模糊，就像個氣若游絲的虛影。

    他的語氣也生硬地古怪：撒謊罷了。

    快子極輕地笑了。

    她一揮手，遠(yuǎn)處油膜一般的分形時空瞬間黯淡，露出膜宇宙真正的模樣。

    每一秒，都是滄海桑田。

    海夢悠能看到星星地表的遷徙，恒星內(nèi)部的聚變，眨眼的時間中，無數(shù)個星云誕生，又有無數(shù)個星團(tuán)寂滅。

    這個速度，如果化作人類紀(jì)年，每一秒一定是以上千年計算。

    他怔怔看了半秒，忽然后退一步，朝著膜宇宙的方向離去，誰知他在虛無的空中游離不過半米，眼前塵埃般的快子竟然堆積、成形，形成了一堵絕望的高墻。

    海夢悠轉(zhuǎn)向右側(cè)，右側(cè)也被快子堵截；轉(zhuǎn)向上空，上空也是層層的密云；他接連試了好幾個方向，最終，快子竟然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球體，將他上上下下徹底包圍。

    快子將膜宇宙的一切變化投射在球體上，強迫海夢悠看清楚膜宇宙滅亡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

    它，你應(yīng)該很熟悉。

    膜宇宙中的某處被瞬間放大，棕褐色的星球上，傷痕遍布，那是人類文明的母親，太陽。它成為一顆黯淡的白矮星后，燃燼了一切能源。

    它在空曠的宇宙中茍延著最后一口氣息，帶著殘留的三顆行星，撞向了太陽系邊緣的巨大黑洞，一齊被撕裂成旋轉(zhuǎn)的緞帶。

    平靜、絕望，無可掙扎。

    太陽，偉大的太陽，在宇宙的盡頭，竟然只是一縷暗褐色的微光。

    它被碩大的黑洞撕裂、吞噬，簡單得，就像是化在水里的紅色墨跡。

    大片大片的恒星接連爆炸，在熾烈中燃燼自己的生命，整張膜宇宙，竟像是一場浩大、華麗的煙火，但這火種，卻是宇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