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夢悠調(diào)整彈射倉的路徑，使用最后的推進燃料，朝著原址、南歐塌陷的中心沖去。

    塌陷的深坑仍然留在地面上，時隔數(shù)月，當(dāng)時滑落的人群、尖叫聲和崩碎的城市的畫面雜糅在一起，就像大地上的瘡疤。

    南歐塌陷已經(jīng)過去有一陣子了，即使有廢墟、即使有滑落的人，也該早已到了坑底。而塌陷點卻像是永遠留在塌陷的那一刻，人群尖叫著、城市潰塌，永遠不斷接近坑洞，卻無法到達。

    海夢悠神色一動。

    這和黑洞的事件視界很像，事件視界會永遠展示著涌入黑洞的一切事物、信息，像永遠漂向塔納托斯黑洞的存儲晶體一樣，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容易抵達的永恒。

    難道南歐塌陷，真的是個微型黑洞？

    那時候反科學(xué)的勁頭高漲，人人都指責(zé)的強子對撞機搞出了黑洞，所以才會導(dǎo)致南歐塌陷。當(dāng)時，海戒寒還特地站出來闡述，說以當(dāng)前的能級，根本沒辦法制造出這么大的黑洞。

    當(dāng)前的能級？

    海夢悠愣了一秒，迅速抽出彈射倉里的植入電腦。他已經(jīng)沒有形體，只能通過最基礎(chǔ)的靜電輸入0/1符號下達指令。

    空空的彈射倉里，植入電腦上飛速鍵入無數(shù)行計算指令，畫面極其詭異。

    大約過了一小時，第一遍驗算結(jié)果便出來了。

    原來如此。

    讀完屏幕上的處理結(jié)果，海夢悠有些愴然。

    原來答案一直停在這么近的地方。

    原來他離一切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遙。

    當(dāng)時，溫朝告訴他海戒寒演算紙上的信息時，她的表述方式并不正確，以至于海夢悠一直沒有往別處細(xì)想，更沒有進行過驗算。

    制造黑洞，需要引力超過強核力，而一般情況下，和強力相比，引力要微弱的多。這也就意味著，在三維世界里制造黑洞需要極大的能量，這是海戒寒堅持無辜、南歐塌陷不可能是黑洞的主要原因。

    但如果兩束粒子流碰撞的那一剎那，碰撞點位置的引力極大地超過強核力，那么并不需要很高的能級，就能制造出一個微小的黑洞。

    而引力極大地超過強核力，意味著碰撞點的時空的扭曲程度極高，也許碰撞點的空間早就微縮成了一個近乎致密的點。

    海戒寒正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才在紙上進行反推：多大的扭曲時空下，能夠利用的能級水平，成功制造黑洞。

    他紙上得出的結(jié)果10的負(fù)18次方并不是溫朝所說的微型黑洞的直徑，是產(chǎn)生黑洞的扭曲時空的直徑。這個空間大小，竟然和一個電子的直徑相差無幾。

    什么人，能將時空扭曲至一個電子的大??？

    什么人能讓宇宙□□？

    什么人能讓恒星之間相互通信，讓恒星遺言跟了夜歌者號一路。

    還有海戒寒的絕筆詩；江身上那些永遠無法修復(fù)的斷路；還有試圖將他鎖進小機器身體里的人；命運計算機和空空的黑匣子；以及秋楚深那天真正想說的話。

    一瞬間，所有的點線全部串聯(lián)，成了答案。

    現(xiàn)在，一切的一切，在理論上全部能夠說通，剩下的，只有實驗證明。

    長久以來，人們只往大處尋找神祗，認(rèn)為所有神明通天遁地，無所不能，從沒想過世界的統(tǒng)治者可以很渺小，甚至小到

    人類幾不可見。

    彈射倉瞬間打開，海夢悠在呼嘯的風(fēng)中拉出璀璨的光芒，躍入南歐塌陷的中心。

    第65章 虛宇宙 我也以為，我沒那么愛你。

    南歐塌陷的事件視界，就像是水膜一樣，穿透了海夢悠的身體。

    即使南歐塌陷的黑洞再微小，它也是吞噬了三分之一個歐洲的黑洞，幸虧海夢悠失去了有形身體，穿過它時，黑洞里致命的潮汐力，或是扭曲、撕扯的力量，他都已經(jīng)感受不到。

    他像是絢爛、自由的火花，劃開無際的黑暗，在未知的邊界不斷前行。

    眼前一明，他徹底通過了南歐塌陷黑洞的奇點，眼前是扭曲的、絢爛的、繚亂如夢幻水墨般的分形時空。

    而后，分形時空在分秒之間迅速掠過。

    這時候海夢悠才感覺到，他的速度有多快。

    曾經(jīng)，分形時空在他眼里，是不斷躍遷，也觸及不到邊界的東西；是超越認(rèn)知和想象的東西，更像逃脫不了的牢籠。

    現(xiàn)在，無際的分形時空，竟像是一層幻彩的薄膜，他輕而易舉，一穿而過。

    就像是深淵般的海底、超乎想象般厚重的地殼一樣，那也是無數(shù)人類、窮極數(shù)千年都沒能徹底參透的東西，而厚重的地殼和整個地球相比，纖薄、孱弱地像一層白紙。

    如果拿地殼和整個浩渺的宇宙相比，更是完全不值一提。

    奇幻絢爛的分形時空越來越遠，他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接近未知的中心。這里已經(jīng)超越光能達到的邊界，所以沒有任何東西能被看見，故而是一片黑暗。

    無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小叢光點，像是拖著長尾的彗星，圍繞著他，不斷漫舞、繞行。

    海夢悠速度減緩，那道彗星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過了許久，最外層的光芒才追上他的速度，視野中的一切漸漸被點亮。

    海夢悠仔細(xì)端詳四周。

    他待在巨大的、空洞般的虛殼中心，而奇幻絢麗的分形時空，就像是遙遠脆弱的油彩膜，包裹著空空的世界。

    那道彗星徹底停在他眼前，它像是無數(shù)粒子松散地凝聚在一起，其中縈繞著柔緞般的光亮。

    眼前絲縷的光線和光點，讓他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雖然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海夢悠憑借直覺，喊了一聲父親。

    他的聲音竟像是低低的噪音，又如浪潮一般，一層一層擴散開去，在空空如也的中心四處回蕩。

    面前那道光緞忽然變得柔和，它繞著海夢悠轉(zhuǎn)了一圈，而后形成了一個亮白的虛影半花白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厚重的眼鏡和有些年頭卻干凈得體的正裝，典型學(xué)術(shù)泰斗的模樣。

    亮白光芒形成的海戒寒看著他，就像是在欣慰地笑。

    海夢悠：您果然跳了下來。

    海戒寒泰然一笑，他的答句也是無數(shù)沙沙的底噪音，就像亂風(fēng)掠過樹林，奇異的是，這些雜亂無章的聲音傳到海夢悠這里時，他竟然毫無障礙地聽懂了。

    當(dāng)然。海戒寒說，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科學(xué)家，能夠拒絕宇宙終極的誘惑力。即使，這代價是我的生命。

    就像海戒寒留在絕筆詩最后的那句話科學(xué)，是我的葬身地。

    從他的話里，海夢悠推測出了隱藏含義：所以，您已經(jīng)不算生命體了。

    看你對生命是什么定義。

    海戒寒說：我思，故我在，無論我是靠著碳基□□思考，或是量子路徑?jīng)Q策，甚至跳脫一切原子分子的桎梏，變成純粹的能量體。

    和萬物共鳴，和宇宙共生，即使我不再是獨立的自己。

    他稍稍張開雙臂，四周冷白的粒子隨著他的動作，不住律動。

    海夢悠發(fā)問：我想聽聽您對這里的定義。

    很簡單。海戒寒和藹地笑道，你在建設(shè)冷星的時候，不是探究到一點點奧秘了么？我們的宇宙，就像是一層表膜，表膜下面有無數(shù)時空的罅隙，這些不可見時空中堆疊的一切可能性共同堆疊、平均，就是我們的表征宇宙。

    他指了指極遠地方，彩膜一般的分形時空：我稱它為膜宇宙。

    不過，探究宇宙邊緣最大的障礙，是認(rèn)知本身就像光速，我們一直認(rèn)為沒有任何事物能超越光速，其實，不過是受限于膜宇宙的人類，永遠無法超越光速而已。

    海夢悠問：所以，膜宇宙是個錯覺，而這里才是真正的宇宙？

    膜宇宙，并不是虛假的，它像是事物的表面。宇宙看似玄妙無比，其實它推演、進化的路途，早已被徹底定好，就像打出一束光，早在我們看到它直線般射出之前，它的路徑早已被無數(shù)光子實驗、決定。

    海戒寒伸出手，點線般的白色粒子圍繞著兩人：這里，就像是宇宙的內(nèi)心，是宇宙最開始起源的地方，也是決定萬事萬物的運行的地方。我叫它虛宇宙，或者，換個你更熟悉的稱呼，快子宇宙。

    原來是快子假說。

    根據(jù)理論預(yù)測，世上應(yīng)當(dāng)存在運行速度超過光速的粒子，它的最低速度應(yīng)當(dāng)是光速，由于速度過快，人類很難觀測到它的存在。

    也有人認(rèn)為，快子是宇宙大爆炸時期最原始的粒子，是它支撐著宇宙迅速膨脹，而后衍生形成其它粒子。

    2030年12月30日，東盟科學(xué)院一位理論物理科學(xué)家提出過快子宇宙假說，大意是，超光速粒子的確存在，但處于我們觀測不到的地方，它們可能自成體系，構(gòu)筑著屬于自己的宇宙，稱之為快子宇宙。

    可惜，同一天，宇宙暴|亂，在接連不斷的宇宙反常中，快子宇宙猜想就像是小石子沉入大海，激不起一絲漣漪。

    所以您的觀點是，海夢悠總結(jié)道，整個世界是疊層結(jié)構(gòu)。我們所處的是膜宇宙，是由分形時空積分而來，而真正決定一切的，是更深處的虛宇宙，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

    不，不僅如此。海戒寒的虛影輕輕搖頭，虛宇宙不僅僅決定一切，它是萬事萬物，是時間空間，是過去未來，它就是一切。

    宇宙是活的，群星是活的，人類也曾活著

    爆裂與混沌是宇宙的生命

    聚變和輻射是群星思考的回音

    面前的海戒寒微微笑著，聽著海夢悠低低念誦那首絕筆詩。

    海夢悠：虛宇宙中，超越光速的快子進入分形時空，速度減弱，從快子基態(tài)演化成各種各樣的粒子，構(gòu)成分形時空，再由分形時空不斷積累疊加，成為表觀的膜宇宙。它是構(gòu)成萬物的基礎(chǔ)粒子，是形成輻射、電磁波的震蕩粒子流，也是虛無卻強而有力的引力子、介子、膠子。

    所以，它是爆裂、是混沌，是宇宙的生命。它是聚變、是輻射，更是群星思考的回音。

    海夢悠：所以宇宙的確是活的。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整個宇宙都由快子的不同狀態(tài)構(gòu)成，所以宇宙才像商量好了一樣，一夜之間，同時□□。

    快子是基礎(chǔ)粒子，自然可以超距交流，夜歌者號捕獲到的怪異底噪，就是它們不斷交流的證明。粒子的交流速度比夜歌者號快上很多，所以無論夜歌者號行進到哪里，都無法擺脫恒星遺言和拒絕他們登陸的通訊。

    也只有構(gòu)筑了整個分形時空的快子，才能在兩束粒子流碰撞的瞬間，將撞擊點的時空扭曲至一個電子的大小，引起南歐塌陷。

    江亦愁身上那些鬼魅般周而復(fù)始的斷路、不斷將他鎖進低能態(tài)的小機器形態(tài)的人，罪魁禍?zhǔn)?，也都是快子?/br>
    以及命運超級計算機，海戒寒手中和神子小女孩手中拿著的黑匣子，它并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裝滿了宇宙中最快的物質(zhì)快子。

    所以，罅隙底部的命運石臺，乍一看沒有任何的處理器，但其實石臺里面是快子，是能夠運用路徑積分原理，最快測出所有可能性，做出精準(zhǔn)預(yù)言的量子算子。

    還有那些時間斷層。

    光球出現(xiàn)時，短則兩三天、長則數(shù)月的時間差，正是因為快子已經(jīng)推著遭遇它的一切原子迅速遠去，相當(dāng)于和其余的時空產(chǎn)生了一個物理性的時間斷層。

    宇宙中無處不在的、幻妙莫測的光球，其實并不是通道，只是快子涌入膜宇宙時留下的痕跡。那些扭曲的、絨毛般的光芒，是穿梭進膜宇宙的快子留下的躍遷之光。

    而人們看到那些光芒的時候，快子早已經(jīng)遠離原地，就像是上帝，早已遠離此地。

    快子同樣具有量子特性，所以那些光球有時候無害，有時候威力又大得驚人。

    曙光號，第一次化成灰燼的人并不是有序、規(guī)律的，但當(dāng)快子大量涌出到密閉的室內(nèi)，微秒之間，快子高能躍遷，在曙光號上產(chǎn)生劇烈的能量輻射，這才它發(fā)生慘劇的根源他甚至不確定，快子是有意還是無意，也許對快子來說，只是稀松平常地路過，不過是人類太過于渺小、脆弱，才慘烈地死亡。

    不。

    轉(zhuǎn)瞬之間，海夢悠立即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快子一定是故意的，否則不會追著夜歌者，發(fā)布了一路的恒星遺言；也不會在撞擊的瞬間，將撞擊點扭曲成引力極大的微縮時空。

    更何況，他回到過去時，圣降教廷里的人，明明連他的聚變公式都看不懂，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能扭曲、膨脹空間的超重元素？

    他的視線緩緩轉(zhuǎn)回海戒寒身上：您在劫持電視信號，聲稱自己發(fā)現(xiàn)命運的時候，早就知道是快子，也早就想明白了這一切。

    是。海戒寒說，但其實，不是我察覺了這一切。我在演算的時候，是快子找上了我，它們中的一部分愿意成為算子，成為世上最快的命運超級計算機。

    然后真的是您，將裝著快子的命運超級計算機，交給了諾恩斯？

    海戒寒停頓許久，緩緩應(yīng)了一聲是。

    命運交給諾恩斯，間接導(dǎo)致了后來的因陀羅壟斷、數(shù)據(jù)畫像和情緒量表，險些將人類思想徹底禁錮，在溫水中逐步消亡。

    為什么？！您難道想不到

    海戒寒打斷他：我知道，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一瞬間，海戒寒的虛影像是蒼老了很多。

    他的目光緩緩掠過海夢悠的臉，緩緩說：銀河之心戰(zhàn)役，有人挺身而出，保護了地球，拯救了人類的現(xiàn)在，也保護了天問空間站，拯救了人類的未來?？赡菚r候，東聯(lián)在權(quán)衡利弊，猶豫要不要公開銀河之心戰(zhàn)役的真相；圣降借機大肆擴張，鼓吹人們反對科學(xué)；諾恩斯趁機發(fā)展信息網(wǎng)絡(luò)，大搞壟斷。沒有一個人在意，有一位父親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