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潛就這么一副模樣，彎腰在水畔拔草，開墾田地。

    伸出的雙臂上有數(shù)道長條狀的疤痕，觸目驚心，越潛沒去在意，日后疤痕會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經(jīng)驗(yàn)。

    在越潛的身后，常父手執(zhí)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

    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雜草的根莖也多，開荒不是件易事。

    所有在澮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干活，他們被允許開墾一塊小小的田地，種植水稻。

    下達(dá)這個命令的人，是融國太子。

    融國太子絕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將他們視作財(cái)產(chǎn)，減少奴人的死亡，減少財(cái)產(chǎn)損失。

    畢竟給王宮捕魚的奴隸要是死光了，再去云水城調(diào)一批云越國的俘虜過來苑囿補(bǔ)充，路途遙遠(yuǎn)不說，也挺誤事。

    這個時節(jié)適合種植水稻，得抓緊，再過幾日就會錯過農(nóng)時，奴人都在拼命開荒。小小的一塊田地，寄托著他們儲糧過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

    去年冬日饑寒交迫，險(xiǎn)些活不下來，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潛都記得。

    他們活得很卑賤，甚至不如附近軍營里的一條狗，一匹馬。狗尚且有飯吃，馬尚且能在下雪天里，披件厚毯御寒。

    “常父，我這邊有些豆子。”

    聽到身后傳來說話聲，越潛回過頭，看到姜刖塞給常父一把黃豆。

    姜刖年輕的時候受過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齊整砍掉，他是融人，因?yàn)橛|犯法律淪為奴隸。姜刖帶著老妻，一起住在苑囿里，專門為國君捕鳥。

    常父趕緊收下，小聲問：“老姜啊，你哪來的黃豆？”

    兩人對話時，說的都是融語，常父以前當(dāng)過官，能說融語。

    “我不是要給國君捕鳥嘛，做餌的谷物，我平日里偷偷攢下。你點(diǎn)種在野草叢里，冒充野豆，別教士兵發(fā)現(xiàn)?！苯拘÷暥?。

    “好好，可得怎么感謝你?！背８笁旱吐曇?。

    姜刖擺動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揮手像揮動根木棍。

    兩人說話間，越潛走了過來，姜刖見他光溜溜，只在腰間圍條破布，像赤貧戶光身圍蔽膝，實(shí)在貧賤。

    越潛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跡清晰可見，這已經(jīng)是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不像剛遭受鞭打時那么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對半大的孩子下這么重手！”

    常父無奈嘆氣，自然是心疼的。

    身為當(dāng)事人，越潛反而很平靜，沒說什么。

    姜刖見越潛那副淡定的模樣，感到不可思議，他明明才挨過鞭責(zé)，絲毫沒有懊悔，姜刖問：?“阿潛，往后還敢去林子里設(shè)陷阱，抓蛇鼠嗎？”

    越潛揚(yáng)起臉，回道：“還敢。”

    他不會坐以待斃，守著滿山林的動物被餓死。反正橫豎是死，至少飽食一頓再死。

    “不虧是蛇種！夠膽！”姜刖猛拍越潛的肩，很看好這小子。

    苑囿里那些聽話又膽小的奴隸，什么也不敢做，基本熬不過冬天，早早就死了。

    姜刖離去，越潛和常父繼續(xù)墾田，在太陽下山之前，他們必須將田地開墾好，可千萬不能誤了農(nóng)時。

    黃昏時分，一塊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終于開墾出來，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潛問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種？”

    越潛以前沒干過農(nóng)活，甚至沒見過別人干農(nóng)活。

    常父說：“要先把水稻的種子浸泡，等發(fā)芽了再播種?！?/br>
    越潛問：“播種后呢？”

    “播種后，等抽苗了還要再移栽?！背８钙v地躺在地上，手邊就是一把沾滿泥土的木耒，他緩緩說道：“我以前也沒當(dāng)過農(nóng)夫，只見過別人種田?！?/br>
    越潛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螞蟻，看著衣不蔽體，露在外頭的兩條腿，淡定地抬起頭，眺望不遠(yuǎn)處水光瀲滟的河面。

    第7章

    越潛坐在火塘前敲打石片，制作工具，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神情很專注。常父同坐在火塘邊，駝背低頭，拿著一件破爛成條的上衣試圖縫補(bǔ)，眉頭皺成一團(tuán)。

    擱下手中的石片，越潛對常父說：“不用再縫，穿不了。”

    常父不肯放棄，手里照舊忙活，這是越潛唯一的衣服，總不能一直這么光著膀子，像個野人。

    “我曾經(jīng)看見姜婦到山中摘野麻，說是要織麻布，我明日也去摘一些回來?！痹綕撛谙朕k法，如何弄到一件衣服。

    越潛說的姜婦，是姜刖的妻子。

    苑囿奴隸里邊，只有姜刖有妻室。

    常父終于放下手中的衣服，抬頭對越潛說：“不說織麻，你小子懂得怎么制麻嗎？”

    越潛把敲打好的石片拿到火光前端看，檢查石刃是否鋒利，他說：“我是不懂，姜婦懂，我可以請教她。我父常說眾人之中必有師長?！?/br>
    常父一陣默然，面色惆悵，看向這個與自己相伴兩年的孩子。

    越潛光著上身，下身終于套上一條褲子，那條褲子也很破爛，再穿些日子恐怕就不能穿了。

    常父不由得喟嘆：“我們國君真是沈毅英武，只可恨上天不眷顧，神明不庇佑……”

    在常父看來，他們云越人的國君絕不是昏君，國家卻是在他的治理下被敵國攻陷，自個也身死國滅。

    越潛騰地一下站起身，大力推開屋門，往屋外走去。

    常父忙喚：“阿潛，上哪兒去？”

    屋外傳來越潛的聲音，那聲音越說越遠(yuǎn)：“我去切節(jié)竹子做刀柄！”

    越潛之前有把石刀，挨虞官鞭打那日，石刀被士兵收繳。

    常父朝門口喊：“天快黑啦，別去太遠(yuǎn)的地方！”

    苑囿里到處都是野獸，夜晚獨(dú)自外出很危險(xiǎn)。

    越潛已經(jīng)走遠(yuǎn)，沒有回應(yīng)。

    火塘里的火光在風(fēng)中跳動，忽明忽暗，常父起身把柴門掩上，搖頭道：“提不得，臭小子脾氣比國君還大！”

    越潛來到離家不遠(yuǎn)的一片小竹林里，他不急于找竹材，而是在生長竹子的土坡上坐下，他發(fā)了許久的呆，直到天邊的太陽即將落山。

    夕陽似火，披灑在身上。

    越潛收拾好心情，準(zhǔn)備干活，忙在周身找石片，他舉起手才意識到石片就捏在手中。

    捏得那么緊，鋒利的石刃割破手指，人都沒察覺。

    越潛拿著沾血的石片，霍霍切割一根竹材，他能熟練地使用石片這種原始工具，在這里，奴隸也只有石器可以使用。

    石片遠(yuǎn)遠(yuǎn)不如金屬那般鋒利與堅(jiān)硬，但只要使用得當(dāng)，掌握方法，石片也很便利。

    越潛揣著石片，攜帶竹材返家。

    還沒走到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常父站在一棵大樹下，四處張望的身影。想是常父見他出來這么久，還沒回來，怕遇著野獸，外出尋找。

    越潛看到常父，常父也正好瞅到他，責(zé)備：“讓你別走遠(yuǎn)，你上哪兒去?！?/br>
    越潛不惱，回道：“就在屋后?！?/br>
    月亮已經(jīng)掛上夜空，越潛才發(fā)現(xiàn)他和常父都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見到梧桐樹，使得他想起那只鳳鳥。

    有好些天不見鳳鳥的蹤跡，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回它要是再出現(xiàn)，就把它囚住，養(yǎng)在鳥籠里。

    越潛一時陰郁，竟萌生出這樣的想法。

    **

    水稻發(fā)芽，很快長出嫩綠的葉子，密密麻麻一片。

    一茬茬秧苗被小心翼翼地從育苗地里拔出，放在竹籃里，提到水稻田邊。常父手把手教越潛如何將秧苗插種在水田里，越潛認(rèn)真學(xué)習(xí)。

    云越族人以稻米為主食，常父即便被俘前是個不事生產(chǎn)的貴族，對水稻耕種流程也較熟悉，再說還可以向其他正在插秧的奴人學(xué)習(xí)。

    越潛兩腳扎在水田中，彎著腰，學(xué)人插秧學(xué)得像模像樣，他身上穿著新制的麻衣，這件麻衣的制作工藝粗糙，樣式很丑。

    種完手里頭的稻秧，常父緩緩直起身捶打老腰，他邊捶腰邊看在旁勞作的越潛。

    常父心想：這小子要真是個田夫尚好，那還有幾分自由，幾分盼頭。

    越潛自顧插秧，他雙手雙腳都是泥土，就連臉上也是，太陽老大，烤著他毫無遮擋的臂膀，烤得發(fā)紅。

    他的汗水在臉上劃出一道道痕跡，劃過下巴，滴落在泥水里。

    不大的水田，兩個毫無耕種經(jīng)驗(yàn)的人一番辛苦勞作，在天黑之前，將秧苗齊齊整整插種在水田里，沒耽誤農(nóng)活。

    坐在田埂上，望著水田里稀疏的稻苗，越潛有些走神，他想起云越國的水稻田，一畝又一畝齊齊整整種在云水兩岸。

    越潛孩童時候，曾經(jīng)跟隨父兄乘坐龍舟，一同出游，沿途看見金色的稻田。風(fēng)起，稻株齊齊搖擺，似波浪般壯觀。

    滿目的金色，是遠(yuǎn)逝的故土記憶。

    已遙不可及的過去，似乎被拉回來些許，不再恍如隔世。

    常父到水溝里搓洗手腳，手腳都是泥，他洗完手腳返回水田，見越潛還坐在田埂上。越潛手腳糊的泥巴已經(jīng)被太陽烤干，泥塊皸裂。

    常父走過去，挨著越潛坐下。

    越潛抬眼，問道：“如今種下，什么時候能開花結(jié)穗？”

    “要是能成活，約莫一月后會開始抽穗?！背８高€以為他魂兒不知飄往哪去，原來是在想稻作的事。

    常父繼續(xù)道：“等它開花結(jié)實(shí)了，再往后兩個月，就能收割稻穗?！?/br>
    “要三個多月?！痹綕撏扑闳掌?，三個多月后，他們就能吃到稻米。

    自從被俘，他已經(jīng)有兩年不曾吃過大米，幾乎要忘記它的味道。

    “這莊稼長得很快，在咱們云越國的青越谷，那里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氣候燠熱，一年能種兩回水稻咧?！背８覆[起眼睛，難得露出笑容，他悠悠道：“云越之民，最擅長種稻捕魚，就從沒為食物發(fā)過愁。”

    成片的水稻田，縱橫交錯的水系，物產(chǎn)富饒，云越人食物充盈，從未挨餓。

    越潛摘下竹筒的蓋子，把竹筒里頭的水嘩嘩灌入腹中，勞動后灌得一腹水，饑餓感越發(fā)強(qiáng)烈。

    他把竹筒遞給常父，起身到水畔清洗身上的污泥，瞥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披頭散發(fā)，穿陋衣的赤貧模樣，早習(xí)以為常。

    兩年前，越潛住在云水城里，他頭發(fā)雖然披散，但有人幫他細(xì)心打理。耳邊的兩縷發(fā)編成辮，攏向耳后，與其余披散的發(fā)聚合，在發(fā)尾用發(fā)帶束住。

    垂發(fā)是云越幼童的發(fā)式，年齡稍長些，會把頭發(fā)束成發(fā)髻，發(fā)髻似椎，因此被稱作椎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