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后門的木浮橋上，姜照一拍死了一只蚊子，見趙三春坐在旁邊久久不說話，她忍不住問了一聲，“你是不是認(rèn)識應(yīng)夫人？”

    趙三春搖頭，還是不說話。

    姜照一撐著下巴看他片刻，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那你就是暗戀她？”

    忽然被戳破了心事，趙三春驀地看向她，但被她那樣的目光注視著，他有點不自然地撇過臉，“你不要亂說?！?/br>
    “看來是真的啊?！?/br>
    姜照一已經(jīng)確定。

    “她認(rèn)識你嗎？”她又問。

    趙三春臉上的神情有些黯淡，隔了好久，他才搖頭，“不，她從來都不曉得我這個人?！?/br>
    “那你喜歡她很久了嗎？”

    “可能得有個七八年了。”

    他抬頭看向隔著湖水，在昏暗天色里僅看得出模糊輪廓的群山。

    “七八年……”姜照一有點吃驚，她看他滿臉落寞難過，忽然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才好。

    他居然，還是一只很長情的青蛙。

    “我曉得她以前是個凡人，那我呢，祖祖輩輩都是青蛙精，我啷個配得上她哦……”他抹了一把臉，笑了一聲，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也沒想過讓她曉得?！?/br>
    在他看來，

    她無論知不知道，那都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事情。

    他知道她有個死去的丈夫，就算已經(jīng)是八十幾年過去，她也還是惦念著那個死了的人。

    “但是，我還是想搞清楚，到底是哪個害了她?！彼种甘站o，眼眶憋得有些發(fā)紅。

    “青蛙叔叔……”

    姜照一看著他，好多安慰的話沒說出來，她抿著嘴唇，又給他遞了一張紙巾。

    他不是青梧山上的精怪，

    但卻總要想辦法偷偷混上山來，原來都是為了看一看住在虛澤觀里的應(yīng)夫人。

    趙三春這回沒拒絕，接過紙巾擤了鼻涕，“你個小女娃兒應(yīng)該還不是很懂我的這種心情，打個比方說你老公哪天也……”

    他忽然頓住，轉(zhuǎn)頭迎上她的目光，“那個我沒有咒他的意思哈，我不說了?！?/br>
    “我老公才不會死，”

    他不說，姜照一也知道他的后半句是什么，她低頭看著橋下粼粼的水波，那里面模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我死了，他都不會死的?！?/br>
    “放屁，就算是精怪嘛，也就是比凡人老得慢一點，活得久一點，頂多兩三百年，也就死了，所以你和他做夫妻其實也和凡人沒什么不一樣的，反正你們的一輩子，也就是時間的早晚。”

    趙三春說這樣的話，明明是想安慰這個凡人女孩兒，是想告訴她，凡人和一個妖怪做夫妻，也可以是一輩子的事情，就算妖怪的一輩子比凡人長一點，那也總是要走上同一條路的。

    可是他并不知道，李聞寂從來都不是什么妖魔精怪。

    所以李聞寂的一輩子到底有多久，那是永遠無法丈量清楚的。

    “青蛙叔叔，我是要安慰你的，怎么變成你安慰我了？”姜照一笑了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拿出來一包酥糖果子塞給他，“這是我在錦屏古城買的，你不辭而別，我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br>
    “這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對?！壁w三春低頭看著手里的東西，說道。

    他當(dāng)時是覺得李聞寂這個人太可怕，沒敢再跟他們一起待著，所以連夜跑了。

    “既然你喊我一聲叔叔，那我也給你提個醒嘛，就是你老公他吧，有時候做事情稍微有點極端，脾氣可能還有點不太好……”他話沒說完，聽到腳步聲，然后又在橋下的水面看到了身后多出來的一道影子，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后背開始寒毛直豎。

    姜照一沒注意到影子，她的目光都落在了趙三春的側(cè)臉，聽到他的話，她有點疑惑，“會嗎？可是我覺得他脾氣挺好的啊，又懂禮貌，人又文雅，結(jié)婚的時候房子銀行卡全部給我了，青蛙叔叔你知道嗎？上次我的小橘燈被縵胡纓踩壞了，他又重新給我做了個新的！而且，叔叔你沒覺得嗎？他長得也好好看啊……”

    她垂下腦袋，掰著手指頭數(shù)起李聞寂的梔子zhengli獨家好，竟然有點滔滔不絕的架勢。

    趙三春看到水面上映出的影子，這會兒已經(jīng)渾身僵硬，不敢動彈了。

    姜照一還在說個沒完，他也根本沒注意聽，腦門兒上冷汗直冒，又只能尷尬地訕笑一聲：“行，好，我也覺得非常好，特別好。”

    第22章 一生相伴   那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啊。……

    李聞寂一來, 趙三春就坐不住了，拿著姜照一給的那包酥糖果子，他找了個借口轉(zhuǎn)身就溜了。

    也不知道剛才的話他到底聽到了多少, 姜照一坐在橋上仰頭望他，一時有點羞窘。

    他的身形擋住了身后的一片燈光，暗沉沉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下轉(zhuǎn)過頭, 又去看橋下被風(fēng)吹皺的湖面，“我們明天就走了嗎？”

    這話題轉(zhuǎn)得有點生硬。

    但李聞寂聽見她這么問，也就輕應(yīng)了一聲。

    “那應(yīng)夫人的事，不查嗎？”她還是回過頭, 看向他。

    “沒什么好查的，”

    李聞寂面上沒有多少神情表露，“是非天殿的人做的?！?/br>
    “非天殿？”

    姜照一不由好奇地問：“那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想知道?！?/br>
    李聞寂輕抬下頜，那雙眼睛盯著對面漆黑的山廓影子, 語氣聽著平靜, 卻總有幾分意味深長。

    他也很好奇,

    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東西，才敢借非天之名, 在這蜀中一家獨大。

    “那他們?yōu)槭裁匆獨?yīng)夫人？”姜照一又問。

    “應(yīng)天霜和金措都是非天殿的人，她為了私仇而殺金措, 或許是犯了那些人的忌諱?！?/br>
    雖然那天晚上，姜照一并不知道那懸崖裂縫里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 但她也知道, 那個鹿吳山的老板——樹妖金措，是他殺的。

    他的手，沾過血。

    姜照一不由將目光移到他的手指，她看到他腕骨上那道很難令人忽視的傷疤, 忽然又想起在真的遇見他之前，她曾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場夢。

    猙獰的傷疤，蒼白的指節(jié)。

    殷紅的血珠滴下來，次次落在她的眼睫。

    “姜照一?！?/br>
    他忽然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在她堪堪回神，抬眼望他的剎那，她眼見著他慢慢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

    “我的手上沾過很多血，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br>
    他的神情是如此冷靜淡然，“我不是你以為的，在上界的神?！?/br>
    “我在地獄，在人間很多年，”

    他停頓了一下，或是想起剛剛她掰著手指，同趙三春細(xì)數(shù)他的好的情形：“所以，我也許并沒有那么好。”

    她似乎總將他想象得太好，但其實，他并不是她以為的那種神。

    在地獄里，即便是神，

    又能有什么好的。

    “可是你又沒有濫殺無辜?！?/br>
    姜照一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迎上他的目光，“你也沒有殺青蛙叔叔，不是嗎？”

    “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也不太懂你們神仙，但是我想你既然是神仙，那你應(yīng)該也有你要背負(fù)的責(zé)任?！?/br>
    她不知道神仙的法則是什么，

    但是她相信自己看到的。

    金措害了應(yīng)夫人的全家，那么大一個家族，在不到百年的時間里消亡得只剩下了那個小院子里的一家三口。

    因為他自私的恨，

    他害了那么多無辜的人。

    也因為他的貪，才有了鹿吳山上那個荒誕的拍賣會，才讓那些受制于他的精怪被迫迎合他那些可笑的規(guī)矩。

    “我已經(jīng)在很努力地了解你了，”或是見他不說話，姜照一又開口道，“如果你覺得我的感覺不對，那你就告訴我，你跟我說了，我就會明白了?！?/br>
    她向來是這樣一個人，

    許多的話，就是這么輕易地向他坦誠了。

    李聞寂靜靜地看她，他發(fā)現(xiàn)他并不能用曾經(jīng)自己認(rèn)知里，那些對凡人的印象去揣測她，在他對凡人許多固有的印象里，好像哪一條都并不適合她。

    “我知道了。”

    最終，他輕聲道。

    好像在他的這個凡人妻子眼里，他有些過分的好，而他竟然一時間，也沒有找到什么反駁她的話，因為她似乎總有很多的理由去反駁他。

    “他們殺了應(yīng)夫人，那他們應(yīng)該也知道，是你殺了金措，那他們會不會來找你？”這才是姜照一最擔(dān)心的事。

    “會?！?/br>
    李聞寂點頭。

    也許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在尋找他的下落了。

    但那正是他的目的。

    “那我們怎么辦啊？”姜照一剛剛在虛澤觀的階梯上，也聽見了那女道士形容起應(yīng)天霜的死狀，她不由的有點后背發(fā)涼。

    可他看著她這副模樣，卻微微彎起眼睛，“現(xiàn)在知道你一定要跟著我走，到底有多危險了？”

    她低下頭，聲音變得有點小，“那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啊?！?/br>
    也許孤獨，只是凡人才會有的感受。

    但她，只是看他的背影，就會覺得如果他一個人去走那樣一條漫長的路，也一定是孤零零的。

    李聞寂看她良久，才道：“你不要怕，即便被他們找到，也沒什么所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