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沒有那個預(yù)知夢， 馮小小轉(zhuǎn)身的腳步微滯，她悄悄側(cè)過半張臉， 用余光打量著身后賞花的郎君。

    裴衡止。

    他的名字繞在舌尖， 又甜又苦。馮小小心下愴然，默默嘆了口氣。

    就算沒有夢境， 她也不會忘記這樣驚艷絕絕的男子。

    他是跌入凡塵的仙君， 而她不過是誤入他掌心的一朵小小桃花。

    可憐春日太短， 所有都是轉(zhuǎn)瞬即逝。

    少女心事重重， 滿腹心酸都揉進(jìn)了掌下的面粉。玉書縮在墻角， 上下打量著沉默不語的馮小小。

    剛剛不是聊得挺好的么？

    怎么她家姑娘一臉委屈，難不成是被裴公子婉拒了？

    婢子不敢出聲去問，借著外出提水的空檔，悄悄往正房瞥了幾眼， 門窗緊閉，看來裴衡止多半又出門去了。

    “姑娘？”玉書喚得小心翼翼。

    馮小小沒怎么做過面食，過往也只是跟在婢子身側(cè)遞水或是掀開鍋蓋。這會她一言不發(fā)，只尋著腦海里記著的步驟，機(jī)械地添水、和面，怎么看都不對勁。

    “還是奴婢來吧?！庇駮皽惲藴悾€未伸手。就被馮小小眼角的淚痕嚇了一跳，“姑娘，您，您這是.”

    “沒什么?！瘪T小小抿唇，甕聲甕氣道，“我就是被面粉迷了眼?！?/br>
    玉書也不是不知事的，亦知曉她需要獨(dú)自一人靜靜。

    “姑娘，家中的rou快吃完了。”婢子提起籃子，“奴婢這就去東街瞧瞧?！?/br>
    臨出門，玉書又折了回來，在桌邊倒了一杯茶放好。她靜靜瞧了眼正跟面糊做斗爭的馮小小，半晌才輕輕掩上門。

    *

    京都正中，朱色飛舞。偶爾有翠綠嫩黃透過這一方宮墻，盈盈生機(jī)無限。

    慈華殿。

    日光散散落落，從窗扇投進(jìn)，映在被打磨光亮的地磚上。王喜領(lǐng)著一眾內(nèi)侍宮婢守在門口。

    殿中依舊檀香裊裊，木魚合著佛號，一聲一聲，悠遠(yuǎn)綿長。聽著似是從極遠(yuǎn)的地方傳來，回蕩在金玉廊柱之中，撞出絲不易覺察的悲涼。

    裴衡止已經(jīng)來了有好一會，等殿內(nèi)念佛聲稍歇，方才讓王喜往里通稟了一聲。

    他這個姑母，及笄時便入了宮，雖不曾如先前的沈女一樣入主后位，卻是運(yùn)氣極好。

    早些年貴妃病重，臨去時將三皇子托給了她照顧。沒成想，待三皇子剛剛及冠，太子與二皇子便接連撒手人寰，先帝因此傷心大慟，沒幾個月也驟然離世。

    三皇子順利繼位，而她也被尊上了太后之位，享萬千榮華。可沈氏一族，百年世家，又豈是貪慕虛榮之輩。

    如今她身處后宮，心卻向佛。一聲聲佛號念得是慈悲，敬得是天地。

    “參見太后。”裴衡止躬身行禮。

    “起來吧。”

    一旁伺候的姑姑垂頭，扶著著了素錦的太后從屏風(fēng)后走出。

    裴衡止恭敬應(yīng)了，方才坐回椅上。

    如今太后已年逾五十，因保養(yǎng)得宜，看著面嫩不說，許是常年念佛不理俗事的緣故，唇角總是隱隱帶著笑意，溫和又慈祥。

    “你這孩子，都與你說了多少回不必拘禮。”她瞥了眼下首規(guī)矩的裴衡止，忍不住笑道，“過往你來慈華殿，總是姑母長姑母短的，不是要吃糕點(diǎn)，便是要嘗嘗新茶。”

    “自打從軍中歷練了一番，倒是去了毛躁的性子，人瞧著也穩(wěn)重多了?！?/br>
    她似是感嘆萬分，蓄了小指甲的手輕輕捋起耳邊的發(fā)絲，“若是你爹瞧見，定是要樂呵許久?！?/br>
    “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宮外，姑母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還好你已經(jīng)平安長大，姑母也算對得起你父親?！?/br>
    裴衡止忙起身一拜，“臣惶恐，這些年姑母對臣的照顧可謂是無微不至，爹爹泉下有知，定會感激天家恩德?！?/br>
    他說得滴水不漏，并未有半句埋怨。

    太后眼中微哂，口中卻還是溫情一片，“今哀家喚你來，左不過也是為了那兩件舊案?！?/br>
    “臣明白?！迸岷庵共桓掖笠猓?xì)細(xì)忖了忖才垂首道，“當(dāng)初馮院使一案證據(jù)確鑿，不過各種細(xì)節(jié)仍是經(jīng)不住推敲，尤其是馮大人從御醫(yī)一職升至院使，幾乎只用了十年?！?/br>
    “十年？”太后淺淺含笑，“的確是有些怪異，從九品的小小御醫(yī)一路高升至正五品掌管太醫(yī)院的院使，他倒是出類拔萃?！?/br>
    “臣亦查過這些年宮中調(diào)動記載?！迸岷庵沟?，“這十年來，除了馮大人升官較快之外，太醫(yī)院還有另一人，亦是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從低到高?！?/br>
    “哦？”太后眉間一頓，淡淡哼道，“難不成是齊院判？”

    “正是?！?/br>
    “聽聞他們素來交好，如今看來，的確是關(guān)系匪淺。”太后涼涼撂下一句，驚得門外守著的王喜腿肚子都顫了三圈。

    要說這齊院判，自三年前馮大人獲罪，便一直暫領(lǐng)著太醫(yī)院。

    前幾日，他還聽御前伺候的小梁子暗地里說，齊院判升至院使，就是這一兩日的事。

    是以，王喜還悄悄送了些銀兩過去，先恭賀一聲。

    可聽這殿里的動靜，竟是還有端倪。王喜眉頭緊皺，忽得回過些味來。

    今本不是他當(dāng)值，是太后欽點(diǎn)了他近前伺候。如今又允他在外間伺候.

    王喜后背一涼，來不及心疼自己送出去的那些銀子。掌心密密實實出了汗，竟是連袖口都浸濕了不少。

    他不敢再亂動心眼，只畢恭畢敬立在一旁。

    “這條線須得再細(xì)查?！蹦盍税肴盏姆鸾?jīng)，這會太后倚在軟枕，語氣聽起來有些困乏，“至于那個孤女，你打算怎么辦？”

    她雙目炯炯有神，打量著裴衡止的神色。

    郎君并未遲疑，“待查明馮大人案子的真相，臣自會安排好她的去路?！?/br>
    “玉璋，成大事者必不能心軟?！碧箝e閑垂眸，“不過姑母總是信你的?！?/br>
    “臣明白。”

    “你自小便聰慧，前兩日陛下還有意為你許配婚事。不過——”太后一頓，甚是慈愛的笑了笑，“哀家已替你暫時回絕了。”

    “京都中世家姻親聯(lián)系又雜又亂，若是這個時節(jié)為你訂下婚事，只怕再查案時就會被人情所阻礙?！?/br>
    “哀家知此案撲朔迷離，你也是費(fèi)勁了心神。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玉璋可有什么想要的？”

    “多謝姑母。”裴衡止面上微暖，“臣亦不是小小稚兒，且天家仁慈，府中粱米不缺，臣已十分滿足?！?/br>
    “既是過生辰就該熱鬧些?！碧箅y得起了興致，“這樣吧，前些天宮宴還剩些煙花爆竹，你且拿去。”

    “哀家還記得，玉璋幼時最喜歡的便是看煙花?！碧笳f著，眉眼間難得憂愁了片刻，但也僅僅是一瞬，她便又是副含笑的慈愛模樣。

    “如此，臣便謝過姑母?！?/br>
    早就聽玉書說過，小兔子極愛看絢爛煙火。裴衡止心下隱隱生出些歡喜，快步走出慈華殿。

    檀香漫漫，不知過了多久。

    “王喜?！币性谲浾淼奶?，懶懶閉眼，叫了內(nèi)侍過來。

    “太后娘娘饒命，小的知錯了。小的不該自作主張，不該.”

    “停，你這是做什么？”太后一揚(yáng)手，遣了隨侍的姑姑出去，“哀家畢竟是個不管事的老人家，你在這宮中還有好些日子，早點(diǎn)找些靠山，也是人之常情。”

    她說得又輕又淡，地上跪著磕頭不止的內(nèi)侍，早就駭破了膽。旁人或許不清楚這位的手段，可他卻在一旁瞧得明明白白。

    這幾十年來，但凡這位出手，便沒有辦不成的事。

    “行了，你也是跟了哀家?guī)资甑睦先耍@會也不必又哭又嚎的，哀家聽聞你認(rèn)了王子鳴做干兒子？”

    太后挑眉，微微睜開些眼，“你與他也大不了幾歲，還真是撿了個大便宜?！?/br>
    “太后娘娘恕罪，小的，小的也是那晚喝醉了酒，一時鬼迷了心竅，才辦了這樁糊涂事。”王喜抖得聲不成調(diào)。

    “你也知是糊涂事？”太后捻了捻腕上的佛珠，“哀家還當(dāng)你是活夠了日子，變著法的往閻王爺前報到?！?/br>
    “一個小小內(nèi)侍竟也敢認(rèn)朝廷大員做干兒子！”她狠狠一拍桌，驚得外面的一眾宮婢內(nèi)侍全都嘩啦啦跪了一地，“哀家瞧你是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忘了本分！”

    “太后娘娘饒命，太后娘娘息怒。”王喜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又不敢冒然求情，額頭都快被磕出了血。

    “也罷，總歸是養(yǎng)不熟的奴才，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慈華宮的人了。哀家已經(jīng)跟戚貴妃提過，你日后去留，由她定奪?！?/br>
    “娘娘！”王喜哭得聲嘶力竭，還未再求情。就被聽令進(jìn)來的內(nèi)侍一人扯了一只衣袖，轟了出去。

    在這宮里，可沒有誰離了誰不能活的說法，總歸太后已經(jīng)饒了他一命。

    王喜走得狼狽，卻也沒拐彎抹角，直直奔向了戚貴妃的玉華殿。

    朱色內(nèi)墻中，嫩黃新綠間，仍有芙蓉花開，牡丹初綻。

    *

    裴衡止推開院門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往?？傆信拥吐暯徽劦男≡鹤哟丝贪舶察o靜，灶房上隱隱有絲黑煙。

    郎君心頭一跳，幾步走近。就瞧見手忙腳亂的小兔子，正舀了水準(zhǔn)備倒進(jìn)著火的鍋里。

    “小小別動！”

    裴衡止驚得聲都抖了抖，長臂一伸，先是將嗆了一臉黑灰的少女拉到自己身后，又眼疾手快地?fù)七^鍋蓋壓在不斷竄著火的鍋上。

    就連灶爐里的柴火，也被郎君細(xì)心挑出。

    處理好火勢的裴衡止這才松了口氣，親自打了水放在游廊，瞧著默默凈手的小兔子，“玉書呢？”

    “去買rou了?！瘪T小小氣餒，她真是沒什么用，就連熗個蔥花都做不好。

    “哥哥。”少女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今答應(yīng)你的面怕是吃不上了?！?/br>
    她臉蛋上灰撲撲的，唯有眼珠亮晶晶地看過來，裴衡止心尖一軟，用手帕浸了水，又?jǐn)Q成半濕。

    “沒事的，過幾日吃也是一樣。”總歸離他的生辰還有幾日，郎君溫柔，“先擦擦臉吧。”

    他越是和善，馮小小心中越是不得勁。

    少女匆匆擦了把臉，很是堅定地起身，纖細(xì)的手指攥成拳，與他說道，“我再去試試?！?/br>
    左右面團(tuán)還在，就是綿軟了些。做不了蔥油面，下個雞蛋湯面應(yīng)該不難。

    馮小小還未邁開步，手腕就被人輕輕拉住。

    郎君含笑低眉，拿起洗凈的帕子裹了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擦在她的額頭、眼下和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