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任爾東西南北風!
午時。 樊清峰朦朧醒來,只覺渾身酸痛,大腦發(fā)沉。 就連十指的關節(jié)都不太給勁。 扶床起身,喝了一大口涼白開,也沒有緩過來。 但還是抓起了手機,疲憊的臉上硬是綻出了一絲光彩。 雖然昨晚沒想出破局之道,但寫作手法還是緩和了一些,上的也都是情節(jié),暫緩了說教,又適當采用了一小點奇技yin巧,總該回暖一些的…… 他就此點開了作家助理。 一行信息不打招呼地跳了出來。 【昨日收藏增幅:-687】 樊清峰的雙眼微微一睜。 而后又漸漸耷了下來。 沒什么感覺,只是恍惚。 恍惚占據(jù)了一切。 在這恍惚之中,他打開了最新章。 本章說:8個。 【樊老師,快過了這段情節(jié)吧?!?/br> 【沒看正文,一人血書五代十國篇快點結(jié)束?!?/br> 【越寫越?jīng)]樊老師內(nèi)味兒了,請代筆了吧?】 【有一說一,寫這種壓抑爆發(fā)的情節(jié),人家醬爆寫的比你好太多了,樊老師你還是得諧??!】 【……】 樊清峰松下了手機,扶著床顫顫起身,一步步走向衛(wèi)生間。 與此前不同,即便是神經(jīng)病言論,他也沒有去刪。 …… 李言是在下午醒來的,外面滿是孩子們的叫嚷聲。 他的第一件事,也是下意識抓出手機,點開作家助理。 還好……成績依然處于分類強推的增長曲線之中。 評論也還屬正常,前幾天碼出的情節(jié)還頂?shù)米 ?/br> 當然,這些也并沒使他輕松下來。 今天,必須把那個瓶口沖爆。 取了門口溫乎的蓋飯吃過后,他便給林珊璞發(fā)去了信息。 【李言:今天起晚了,不用準備晚飯了,我繼續(xù)硬剛?!?/br> 【林珊璞:那夜宵宵?】 【李言:不要疊字?!?/br> 【林珊璞:犬寶寶,討厭厭!】 【李言:壞女女!】 【林珊璞:嘔……】 【林珊璞:那正好,我也多做點題了?!?/br> 【林珊璞:晚上十點再看吧?!?/br> 【李言:別管我,你吃你的?!?/br> 【林珊璞:你也是……不要這么大壓力,大不了請個假!】 【李言:嗯。】 對話就到這里結(jié)束了。 自家廚房里,正要煲湯下料的林珊璞,撅著嘴,低下了頭。 按照醬爆的話說。 是逼仄…… 她感到很逼仄。 最初,她想打死老太監(jiān),綁也要綁著野犬碼字…… 但現(xiàn)在,她只想讓李言好好休息一下,暫時忘記碼字…… 自私的自責中,林珊璞突然一怔。 一個問題緊跟著冒了出來。 他到底是野犬。 還是李言? …… 樊清峰洗漱過后,坐在書桌前,依舊頭重腳輕,腦袋發(fā)懵。 到年紀了,果然熬不得夜,也不知父親當年是怎么挺過來的。 他舒了口氣,再次打開評論區(qū),期待能有一些正面的鼓勵。 然而卻還是那些批評。 不得不承認,他很懷念。 懷念那些熱熱鬧鬧的網(wǎng)評。 再看野犬的書,不見衰減,依舊熱鬧。 從最新章的評論數(shù)來說,《隕落與新生》已經(jīng)被超了三倍了。 不行了,必須拉回來…… 樊清峰對五代十國的構(gòu)想,本意從百姓切入,經(jīng)帝王引申,以天下收尾。 計劃中是個壯闊的大篇章,單是民不聊生的部分,都準備寫個七八天的。 但現(xiàn)在看來,一天也要不得了。 在這種時候,他唯一能依賴的,也只有前幾天僅有的經(jīng)驗了。 來一段北齊高洋的荒yin生活,在奇技yin巧的同時,更深地挖掘主題。 此時的樊清峰,即便腦袋暈暈沉沉,卻依舊抓來了鍵盤,硬著頭皮書寫起高洋醉酒后的暴行。 一行…… 兩行…… 兩行…… 兩行…… 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卻始終沒有寫到過第三行。 “不對。” 他垂下了手,滿是血絲的眼睛瞪向屏幕,沉吸著氣道。 “不對?!?/br>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為了刺激而刺激的故事。 完全不愿寫。 也完全寫不出。 這幾行字。 連野犬都不如,連喪家之犬都不是。 樊清峰推開了鍵盤,捂著額頭。 疲憊與失望逐漸占據(jù)了一切。 他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 樊清峰,你真的至于么? 為了那么幾聲千里之外陌生人的叫好,真的至于淪落至此么? 一個50歲的人,真的要用盡渾身解數(shù),去討好20歲的人么? 或許,真的是不適合吧。 時代已不是那樣的時代,讀者也并非那樣的讀者。 文學。 或已降至下限以下。 那就是在我的能力之外了。 悲愴之中,秘書發(fā)來了短信。 【樊老師,春節(jié)團拜會我?guī)湍鷵跸氯チ?,但大家還是希望您能發(fā)一句祝詞?!?/br> 【加油創(chuàng)作啊,我們等您回來!】 看著這些,樊清峰的腦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協(xié)會的同志們。 他們大約正在籌備晚會吧。 高高興興地聯(lián)歡一場,朗誦幾首詩,靜候春節(jié)假期。 我是不是…… 還是去一下比較好? 同志們大抵還是喜歡我的,別的不說,至少也會稱贊我的勇氣和創(chuàng)新。 他們都是有品位的人,多半也不屑于惡俗的網(wǎng)文,自然也都理解我的艱難。 想到這些,樊清峰死灰般的臉上,終于蕩出了一絲生機。 這便書寫起短信。 【創(chuàng)作又不是水龍頭,偶爾還是要出去走走的。】 【寫書的事先放一放,你把團拜會的時間告訴我一下,我盡量出席?!?/br> 正當他要發(fā)出信息的時候。 新的來信卻又跳了出來。 【小島:看到樊老師深夜發(fā)文,十分敬佩,但還是要注意身體啊?!?/br> 【有任何煩惱或是不解的地方,歡迎隨時來電。】 樊清峰一呆。 本欲按下“發(fā)送”的手指,也懸在了那里。 雖然他有一萬條理由可以安慰自己。 但這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他在逃。 他當然知道,逃的結(jié)局很可能是封筆。 但與眼前的痛苦來說,封筆簡直就是一種解脫。 著作和論文都不少了,還有什么要貪的呢? 恍然之間,樊清峰已經(jīng)迷迷糊糊拿起了電話,撥通了小島的號碼。 他還來不及考慮措辭,小島的問候已經(jīng)傳來。 “樊老師,看到您為了不斷更,堅持到了那么晚,我是真真切切地被激勵到了?!?/br> “我這里不是客套,您隨時有問題,都可以來電?!?/br> 聽到這些,樊清峰難免有些惶恐。 “小島老師,叫我清峰吧,不要再叫樊老師了?!?/br> “你說的對,我不該這么寫的?!?/br> “傷痕文學,已經(jīng)是上個年代的事了?!?/br> 小島有些驚訝,頓了頓才說道。 “那我就叫您……清峰了?!?/br> “其實我很喜歡你這段,一字不落讀完的?!?/br> “有種當年看《溫故一九四二》的感覺?!?/br> “哦?”樊清峰干嘆道,“差得很遠,小島老師謬贊了?!?/br> 小島當即一笑。 “總之,我是很佩服你能寫出這些的?!?/br> “我們起航最頂尖的歷史作者,都不太敢碰五代十國的。” “原因無它,黑暗,壓抑,混亂,且讀者了解度比較低?!?/br> “穿越到這個歷史階段,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世者’。” “但現(xiàn)在的讀者多半對這種苦大仇深,懸壺濟世的情節(jié)并不感興趣?!?/br> “再者說,這種情節(jié)也很難出新意,同樣是苦大仇深,清末造反寫起來就利索多了。” 樊清峰也隨之一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本書啊。” “不過我的出發(fā)點是見證歷史,并不改變歷史?!?/br> “造反、濟世之類的,還是留給別人寫吧?!?/br> “突然打擾您,其實……” “小島老師,我可能要調(diào)整一段時間了……” 對面的小島,又又又一次沉默了。 他剛以為要進入正軌的時候,樊老師又又又一次脫軌而出。 “就是……要斷更休息一段么?”小島盡量不表露出失望的情緒,硬著頭皮問道。 “嗯?!狈宸逡脖M量克制著消沉答道。 “大概多久?”小島又問道。 “無限期?!?/br> “……” “抱歉了?!?/br> “不用對我抱歉,要道歉也是向讀者道歉?!毙u一刻不停地說道,“這樣的話,您恐怕無法上架了,那個賭約雖然不太嚴肅,但是……” “愿賭服輸?!?/br> “……” 這一刻,小島突然有些鼻酸。 只要你寫下去,永不上架……你就永遠不會輸?shù)陌 ?/br> 樊老師,實在得令人心疼。 樊清峰卻似怕改變主意一般,緊接著說道。 “我晚些會宣布這個消息,并公開致歉?!?/br> “今后我也不會再對網(wǎng)文發(fā)表任何評論?!?/br> “小島老師,讓您費心了。” “這些都好說……”小島緩過一陣后才說道,“樊老師,您讓我叫您清峰,就是說拿我當朋友了,如果是朋友的話,能告訴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么?” 樊清峰一嘆,倒也不隱瞞,一五一十說了起來。 “小島老師。” “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有意無意地討好讀者了?!?/br> “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用一些奇技yin巧,收獲一些虛華的稱贊?!?/br> “現(xiàn)在我的創(chuàng)作觀,好像正在搖搖欲墜,土崩瓦解……” “我的立場一定是‘文以載道’,但真正做起來……卻又不由自主地朝‘嘩眾取寵’去了?!?/br> “這種畸形的渴望,正在吞噬我的本心?!?/br> “如果樊清峰這三個字,即將變成那樣。” “不如就此消亡?!?/br> 這一次,小島很久沒有回話。 約莫半分鐘的沉默過后,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清峰,你的格局太大了,我降低一點。” “到底是寫自己想寫的東西,還是讀者想看的東西?” “這其實是所有作者的煩惱?!?/br> “對幸運的作者來說,他想寫的,恰恰就是讀者想看的?!?/br> “在我們行業(yè),這就是天才俱樂部的入場券。” “所以很遺憾,清峰,你不是天才?!?/br> “你如果繼續(xù)創(chuàng)作,將永遠永遠,與99.9%的作者一樣,因這件事而掙扎。” “僅此而已,這個放棄的理由并不獨特,毫無新鮮?!?/br> 樊清峰,良久無言。 他感覺一層東西褪了下去。 隱約輕松了一些。 “你也是在勸我放棄么?”他問道。 “我是編輯,編輯偶爾會勸作者放下一本書……” 小島的聲音忽然一提。 “但絕不會勸作者放下筆!” “讀者更不會允許你放下筆!” “要放下筆的只有你自己!” 樊清峰一個哆嗦。 眼眶莫名酸楚 “現(xiàn)在的我很痛苦啊……小島老師?!?/br> “每個作者都很痛苦!” “我……感覺……要撐不住了?!?/br> “每天都有書太監(jiān)!”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理由撐下去……” “我更不知道?!?/br> “小島老師,你怎么這樣……” “清峰,我這里可沒有雞湯,大多數(shù)作者都是來掙錢的,他們不會問我‘有什么理由撐下去’,只會考慮自己掙多少錢,所以我不屑于回答這類問題。” 樊清峰紅著眼睛顫聲罵道:“掙錢?你把我樊某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 “你不知道什么理由撐下去,難道也忘了為什么理由而走進來的么?” “我為什么走進來……” 樊清峰忽然頭一揚,微微張開嘴,像是應激反應一樣說道: “弘揚正風,文以載道!” “就這?!”小島吼道,“正風就這么不堪一擊?道就這么沒了?你是要回協(xié)會,享受成百上千人虛偽的褒揚,還是在這里征服真正的讀者,哪怕只有一個!” “啊啊啊……小島老師……我……我的能力實在是……” “能力?夏娜并沒有告訴你,你的追讀峰值是野犬的12倍?!?/br> “????” “清峰,你他媽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強!!” “?。。?!” “我實話告訴你,即便陷入現(xiàn)在的窘境,你的追讀依然比野犬高!!” “???可他的評論數(shù)……” “他書里通篇都是梗,讀者都是老油條,評論熱烈一些很正常。” “原來如此……” “該說原來如此的是我,你原來是因為成績不如野犬才棄筆的?我瞧不起你,洪江先生更瞧不起你!” “…………別罵了……差不多了……” “哦?!?/br> “再問一句,為什么夏娜不告訴我這些?” “編輯沒有義務告知作者追讀數(shù)據(jù),更無權(quán)透露其他作者的追讀,嚴格來說,違規(guī)的是我?!毙u跟著輕笑道,“不過還有一點,夏娜更喜歡野犬,他們都希望你輸。” “……他媽的……這個虛偽的女人。” “清峰,你能信任的只有我?!?/br> “豈止是信任,相見恨晚啊小島老師!” 樊清峰死咬著牙。 血氣,重新出現(xiàn)在了他的臉上。 “是我窄了,視野窄了?!?/br> “調(diào)整寫法,確定讀者能接受是對的。” “但為了獲得贊賞,一味迎合,還談何文道!” “小島老師,我明白了!” “回歸初心,慢慢適應,慢慢改良?!?/br>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樊清峰說著說著,腦袋突然一嗡。 這種絕處逢生,振奮重生的感覺…… 有了! 他瞳色一閃,揚眉振臂道:“我知道后面要寫什么了!” “好,不愧是你!”小島同樣激動地說道,“野犬的文我也在看,劇情進入疲乏期了,若兩章之內(nèi)不見突破,必淪為凡庸之作?!?/br> “嗯,我現(xiàn)在總算理解了,野犬小朋友所說的,每天都有人掙扎離場?!狈宸暹种炖湫Φ?,“只是我很確定,走的一定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是醬爆!” “哦對了,可惜了,醬爆可惜了……” …… 辦公室中,小島放下了電話,擦了把汗。 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門口夏娜正探身瞪著自己。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那屋都能聽見你在喊。” “有這么大聲?”小島長舒了一口氣,“樊清峰可真是不好對付……還好我摸到門道了,總之不要拿他當領導,拿他當中學生就對了?!?/br> “……”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毙u挑眉笑道,“三罵一夸,先噴得他自我懷疑,再突然提振信心,非常好用。” “???一股子渣男味?!?/br> “這才叫專業(yè)編輯,多學學吧?!?/br> “嗤!”夏娜撞門而去。 小島并不知道,在外面偷聽的人里。 還有一個叫李格非的胖子。 哦? 三罵一夸? 聽起來像是那么回事兒。 李格非暗自記下了這個口訣。 回頭找狗子試試。 讓他感受感受,什么才叫專業(y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