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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幾萬里 第64節(jié)

    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謝琢做不到坦然。

    明明在陸驍送來衣裙、送來整盒的珍珠時,他已經(jīng)有所察覺。

    但就像是貪圖現(xiàn)今的安穩(wěn),潛意識里,他沒有讓自己繼續(xù)往下深想。

    就仿佛,此前的所有美好,都不是他有資格能得到的幸福,而是一個虛假的他才能得到的虛假夢境。

    夢境若碎了,也就失去了。

    這一剎那,謝琢只覺得心口沉得厲害。

    短暫的沉默后,他提議:“馳風(fēng)可要先回侯府?”

    陸驍下意識地拒絕:“我守著你才安心,若那些刺客又來了怎么辦?”

    “葛武想來已經(jīng)回來了,正帶著人守在門外,不會有事?!?/br>
    陸驍明白了謝琢的意思。

    確定門外葛武已經(jīng)提著長刀,領(lǐng)著幾個人守在廊下,陸驍沉默了一會兒,頷首:“好,那我先回去,明日再來,你要好好睡一覺?!?/br>
    “好。”

    門打開又關(guān)上,隨風(fēng)灌進(jìn)來的水汽立時被炭火蒸干。

    謝琢xiele力,只覺得全身冷痛,連呼吸都如細(xì)小的冰凌扎入肺中。

    他不無悲觀地想,被陸驍掛念多年的,是那個眉眼干凈的阿瓷meimei,如今被陸驍愛上的,也是阿瓷meimei。

    可他……并不是阿瓷meimei。

    他為了復(fù)仇,殺過人,奪掠過無數(shù)人的利益,做過不少跟“善良”全不沾邊的事,被不知道多少人咒罵不得好死。

    側(cè)過身,謝琢攏著冰涼的棉衾,想,如果以后,陸驍不愿再愛他了,不愿再抱他、不愿再吻他了,他該怎么辦?

    身體深處透出的寒意極為刺骨,謝琢壓下咳意,將自己蜷縮在了一處。

    陸驍回到侯府,先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換上寢衣后,又開始擔(dān)心謝琢的病會不會加重。

    但他清楚,謝琢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仰躺在床上,陸驍沒什么睡意,不由在心里將今天發(fā)生的事都梳理了一遍。

    倏然間,眼前浮現(xiàn)出連續(xù)不斷的大雨中,謝琢站在馬車前的畫面。

    那時,謝琢渾身濕透,以人作盾擋住襲擊的同時,將弩箭狠狠扎進(jìn)了偷襲者的眼中,手指勻長,動作干凈利落。

    鮮血濺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側(cè)臉神情凌厲,無半絲情緒,眼尾下沾著一點(diǎn)血珠,美得近乎妖異。

    莫名其妙的,陸驍心頭顫了兩顫。

    他捂住臉——為何阿瓷連殺人,都這般好看?

    第60章 第六十萬里

    謝琢一直到天亮都再未睡著。

    葛武將幾樣簡單的朝食端進(jìn)來, 一一擺放在桌上,見謝琢盯著爐上燃著的炭火出神,開口提醒:“公子, 該吃朝食了,宋大夫守著藥爐子, 說正熬的藥易傷脾胃, 一定要吃過朝食后才能服藥。”

    謝琢揉了揉眉心, 勉強(qiáng)提起點(diǎn)精神,應(yīng)了聲“好”。起身后,穩(wěn)了穩(wěn)微晃的視線,才到桌邊坐下。

    葛武說起昨夜的情況:“昨夜陸小侯爺將您帶走后,我們留下處理了北狄刺客的尸體,因?yàn)橛晗碌么?,地面的血跡很快就被沖干凈了,我又給馬車套了新的韁繩, 現(xiàn)在就停在千秋館的馬廄里。

    另外,因著這次給凌北籌糧, 北狄那幫殺手越來越瘋,我往清源去了信, 讓昌叔多派兩個人過來保護(hù)公子?!?/br>
    “好,我知道了?!敝x琢沒胃口,用瓷勺在碗中攪了幾下, 好一會兒才咽下半勺粥。

    葛武想起昨夜的情景,猶豫后還是問:“公子, 陸小侯爺是不是知道公子的身份了?當(dāng)時雨下得大,我隱約聽他喊了公子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br>
    謝琢手中的瓷勺停住, 垂著眼瞼,令人看不清情緒:“嗯,四五個月前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只是,他以為我是女子?!?/br>
    葛武呆了呆。

    “那現(xiàn)在——”他本就口拙,心里一著急,更不知道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才好。

    謝琢想起此前陸驍?shù)难哉Z:“他已經(jīng)知道我是男子了,但并未太過介意?!?/br>
    葛武不解,又問:“既然如此,那公子是在擔(dān)心什么?”

    謝琢想,是啊,他到底是在擔(dān)心什么?

    不過是他曾經(jīng)以為,他能將“阿瓷”這個身份藏得很好,一直一直地藏起來。

    他厭惡著幼時無能為力的阿瓷,只能眼看著父親慘死,看著母親被亂箭射殺,看著寒枝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折磨。他們都極力保護(hù)他,可他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外,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不能否認(rèn),他又是無比羨慕的。羨慕阿瓷有疼愛他的父母,有陪他玩鬧的哥哥,除了藥太苦、生病太痛外,無一不美好,無一不干凈。

    可也是因?yàn)檫@樣,他再清楚不過,他現(xiàn)在能為已經(jīng)死去的人報仇了,但他也再做不回“阿瓷”了。

    宋大夫?qū)⑺幫攵藖?,等謝琢喝下后,問:“可要塊兒糖來壓壓苦味?”

    謝琢搖頭:“不用,”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張召出現(xiàn)在門口,朝謝琢抱了抱拳。

    謝琢手指一松,瓷勺柄搭在碗沿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張召來得急,斗笠和蓑衣上的雨水珠串般不斷往下滴,很快就在地上洇開了一小塊水跡:“謝侍讀,我奉我家侯爺?shù)拿鼇韨髟??!?/br>
    壓下心里驟然浮起的慌亂,謝琢語氣鎮(zhèn)定地問道,“你家侯爺有什么話要帶給我?”

    張召回答道:“我家侯爺原本天剛亮就牽了照夜明,準(zhǔn)備來千秋館探望謝侍讀,不過剛騎上馬,宮里就來了消息,說是前兩日雨下得太大,竟然將雍丘的行宮沖塌了,那行宮我家侯爺擔(dān)著督造的名頭,不得不跟著進(jìn)宮面圣?!?/br>
    葛武驚訝:“行宮都能被雨下塌了?雨都能下塌,那能住人嗎?”

    張召也覺得很難以置信:“確實(shí)塌了,此前負(fù)責(zé)行宮材料估造的,是徐伯明的人,本身才學(xué)就堪憂,估計是想從里面撈些油水,所以這最后建出來的質(zhì)量就有些慘不忍睹。據(jù)說雍丘行宮那邊連夜來報,陛下得知后大怒,命我家侯爺和工部侍郎還有御史臺的人一起去雍丘查看?!?/br>
    張召說回正題,“陛下命令太急,我家侯爺想親自過來跟謝侍讀打完招呼再出發(fā),但周圍的人都跟著,脫不開身,所以才不得不派我來傳話,說謝侍讀要好好吃藥,他兩日定能將事情處理完,回洛京了就馬上來看您?!?/br>
    回洛京了就來看我?

    “好,下雨路不好走,你讓他一路注意安全,我會好好吃藥的?!?/br>
    謝琢此時都有些分不清,他是因多了兩日的喘息時間而松了口氣,還是因遲了兩日才能得到的結(jié)果而更加忐忑。

    張召在城外好幾里的地方才追上陸驍。

    陸驍正因?yàn)橥蝗宦涞剿^上的事而心情煩躁,見張召騎著馬到了自己旁邊,問:“話帶到了?”

    “帶到了,一個字沒漏!”張召沒想明白,“侯爺,謝侍讀都這么大人了,你怎么還非要專程去叮囑人家要好好吃藥?又不是幾歲稚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br>
    “你不懂。”陸驍簡單三個字就把人打發(fā)了,又問,“你去的時候,謝侍讀精神可還好?睡得好嗎?吃了藥沒有?”

    張召努力回憶:“看不出來睡得好不好,謝侍讀膚色一直都挺白的,精神……還行?不過藥肯定喝了,我看見藥碗空了。”

    什么叫看不出來?什么叫還行?陸驍只恨不得是自己親自去的。

    他昨晚回了侯府,一點(diǎn)沒睡著,原想著隔一個時辰,天一亮,就去千秋館找謝琢,哪想突然出了這事。又有點(diǎn)后悔,他昨晚不該聽謝琢的話回侯府的,就該賴在醫(yī)館里。

    “對了侯爺,我回來的路上看見了禁軍,已經(jīng)把工部負(fù)責(zé)材料估造的官員給抓了。”張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陛下這段時間脾氣是真的不好,不是罵人就是殺人,你說這次行宮塌了的事,陛下會不會借題發(fā)揮?”

    知道張召指的是什么,陸驍搖頭:“不會。洛京上下都知道,此事的根源在徐伯明和二皇子,我一個奉旨出京跑馬的閑散侯爺,只擔(dān)了個名頭,再怎么追責(zé),也追不到我身上,更追不到陸家身上,陛下不會輕易拿站不住腳的理由罰我和陸家。”

    張召放下心來,但又總覺得心里有根絲懸著,要斷不斷的:“侯爺,你說陛下到底會如何動手?”

    “誰知道他到底會如何?”陸驍坐在馬上,望了望凌北的方向,“到時候,只能見招拆招了?!?/br>
    天章閣中,也在聊這件事。

    “那個工部的官吏剛被抓進(jìn)詔獄里,立刻就招了,說自己是被徐伯明塞進(jìn)工部的,進(jìn)去后不久,就開始管材料估造。此前二皇子要銀錢,自己拿不出來,就找徐伯明要,徐伯明挪了賑災(zāi)的銀錢給他,但補(bǔ)不上這個窟窿了?!?/br>
    謝琢喝著潤喉的藥茶:“所以就令這個人以次充好,撈了筆錢去填窟窿?”

    寇謙連連點(diǎn)頭:“沒錯,中間都被蛀空了的爛木頭自然不值什么錢,這里面就能撈出一大筆?!?/br>
    他聲音小了些,“二皇子本來一直被禁足,大家都快把他給忘了,這下,徐伯明死了,但二皇子還活著啊,陛下的怒氣就都沖著二皇子去了。據(jù)說陛下在文華殿中把最喜歡的硯臺都砸地上了,怒斥二皇子這是故意想害他性命,想要他死。”

    謝琢算了算:“二皇子的禁足快結(jié)束了?!?/br>
    “對,可陛下說了,人要繼續(xù)關(guān)著,誰也不準(zhǔn)放二皇子出來?!笨苤t搖頭唏噓,“這次只說關(guān)著,連時限都沒說,我看二皇子是真的懸了?!?/br>
    謝琢頷首:“確實(shí)?!?/br>
    如今咸寧帝對他兩個兒子的戒備心越來越重,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也會撥動他心里那根繃緊的弦。

    寇謙想了想:“他們都說延齡你很能揣摩陛下的心思,你說陛下如今把二皇子關(guān)著不放出來,又成天對大皇子不是罵就是罰,陛下到底屬意哪個皇子?難不成還真屬意五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陛下為了保護(hù)五皇子而豎起來的靶子?”

    手指輕輕敲在杯壁上,謝琢反問:“寇待詔也覺得陛下屬意五皇子?”

    寇謙點(diǎn)頭:“是挺像的,不止是我,大家好像都這么猜,主要是陛下行事叫人太看不明白了?!?/br>
    謝琢沒有正面回答寇謙的問題,只道:“圣心難測,我哪里能揣摩清楚陛下的心意,只是身在御前,那御座上坐的是誰,便效忠誰罷了?!?/br>
    寇謙想想也是,反正他沒往上爬的心思,也不站隊(duì),他一個五品待詔,為儲位的歸屬cao什么心?便換了話頭,改說起翻閱典籍時遇見的艱澀詞句。

    一連兩日,謝琢都如往常般去天章閣點(diǎn)卯,緋色官服穿得一絲不茍,看起來與平日沒什么兩樣。

    只有葛武發(fā)現(xiàn),自家公子常常心不在焉,在書房練字時,筆尖懸在紙面許久都忘記落筆,直到墨汁將宣紙浸透才將將回神?;蚴菙[弄著掛在腰間的竹紋香囊,總是取下來,沒過多久又重新掛回去,反反復(fù)復(fù)。

    來宮門前接謝琢散衙回家時,葛武忍不住道:“算著時間,陸小侯爺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來了,正好明日休沐,您也可以安心休息?!?/br>
    謝琢怔了片刻:“我知道?!?/br>
    不過,當(dāng)天近半夜了,陸驍都還沒回來。

    謝琢反復(fù)在紙面上勾畫著從雍丘行宮到洛京的官道,計算著騎馬或者乘馬車需要多長時間,算來算去,陸驍都不該還沒入城才對。

    可是咸寧帝動手了?

    不可能。謝琢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

    在洛京除掉一個陸驍,除了會激怒凌北陸家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除非咸寧帝已經(jīng)有十二萬分的把握,有實(shí)力對上陸家鐵騎,由此決定先動手,以逼得陸家起兵謀反,否則絕不會在此時動手。

    況且,以咸寧帝以往的行事來看,斷不會貿(mào)然掀翻這平和的局面。

    燭光下,謝琢眉目沉凝,帶著藏得極深的戾氣。

    穿著蓑衣的葛武“噔噔噔”地行至?xí)?,快聲道:“公子,問清楚了,因?yàn)橛晗碌锰?,雍丘到洛京的官道被埋了一段,陸小侯爺?yīng)該已經(jīng)原路返回,另換一條路入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