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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出書版) 第54節(jié)

    楚天闊沉吟許久,壓低了聲音,“我也就跟你說句實話吧,這個結(jié)果我不意外,但凡事都有萬一,我之前有點緊張是怕出岔,幸好一切都挺順的,所以,沒覺得特別開心,更多只是松了口氣罷了?!?/br>
    見夏氣笑了:“你也就跟我這么說說吧,跟別人說會被打死。”

    楚天闊也樂出聲了:“我知道?!?/br>
    陳見夏摩挲著筆記本,半晌,忍不住詢問:“班長,我聽說,凌翔茜……”

    “茜”字拉了很長音,楚天闊都沒什么反應,陳見夏再次抬頭,看見楚天闊的臉,那是第一次,她在班長臉上看到了接近于普通人的神情:流動的、顫抖的、無法掩飾的。

    陳見夏有些后悔。

    她是從陸琳琳那里聽說的。陸琳琳這人就一點好,目的明確。她只喜歡學習和八卦,從陳見夏那兒吃了癟,只是態(tài)度上受損,卻聽見了實實在在的“男朋友”和“被舉報”,也不是不滿足,于是兩堂課過后,她就如?;仡^跟陳見夏繼續(xù)八卦別的事情了:也就是凌翔茜的事。

    陳見夏在振華接近于隱形人,又是連初中小學熟人都沒有的外地生,早戀被抓也不過在一班內(nèi)部議論議論;凌翔茜是?;?,風吹草動都轟動全校。陸琳琳說,在申請校推的保送生與自主招生統(tǒng)一考試中,凌翔茜被教導主任發(fā)現(xiàn)作弊,當場清出了考場,此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在學校里。

    楚天闊絲毫沒掩飾那種屬于少年人臉上常見,而于他卻極為罕見的羞愧和脆弱。

    他輕聲問:“你跟她認識吧?”

    “嗯,之前補課班說過話,”陳見夏道,“怎么?”

    楚天闊鄭重地看著她,用從未有過的迫切語氣說:“見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陳見夏把楚天闊拜托給她的事情在體育場說給李燃聽。

    “屁,”李燃聽到這兒,翻了個大白眼,“我聽林楊說了,不知道是誰故意整凌翔茜,往她桌洞里放了資料,她就被教導主任抓了,現(xiàn)在全校妒忌心發(fā)狂的女生都在笑話她,她干脆就不上學了。你們班長算個啥,凌翔茜被冤枉得離校出走,他都沒種去找她,窩窩囊囊地回教室去接著答題了?,F(xiàn)在保送成功了,又想起她來了?在你面前充什么大頭蒜!懦夫?!?/br>
    陳見夏嘆氣:“那可是保送考試,班長本來十拿九穩(wěn),半路跑出去就全完了,保送資格就廢了,競賽也都白考了,怎么能讓他拿前途開玩笑?”

    李燃豎起眉毛剛要反駁,突然想到了什么,安靜了下來。

    “你怎么不說話?”見夏疑惑。

    “不為什么。就是覺得自己也沒資格指責別人。誰都不應該拿別人的前途開玩笑?!崩钊颊f。

    陳見夏看著他。還是白皙的少年,眉宇間透露出不馴服的氣息,眼神清冽,有時候懵懂直接,有時候包羅萬象。

    三年過去,他也成長了。

    他終究還是因為她而懂了有些人活著的不得已。

    “陳見夏,”李燃突然伸出手,捧住她的臉頰,“我才是懦夫?!?/br>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是最勇敢的人。”

    見夏等待著什么,也果然等到了。李燃靠近她,冰涼的嘴唇因為皸裂而粗糙,卻吻得很溫柔,輕輕的,仿佛生怕剮蹭到她、傷害到她,仿佛她隨時會蒸發(fā)。

    陳見夏忽然擁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回吻過去,唇齒交纏,舌尖貪婪地索取他身體里的溫度,她用蠻橫無理來告訴他,她是值得依靠的,她心中有一頭野獸,永不退縮。

    我是勇敢的。陳見夏想。

    兩人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李燃看她的眼神里有了別樣的意味,是火焰。

    陳見夏感覺到他摟著自己腰的力氣加重了些,將她更緊地拉過去,少年緊實的雙臂禁錮住她,低下頭,額頭抵住額頭,撲閃的睫毛都掃在她眼睫上,呼吸間的白霧籠出一片森林,她隱約知道密林深處會有什么,膝蓋軟軟的,卻不是因為怕。

    到底陳見夏還是退后了半步,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別坐在那兒了,石頭冷,會著涼的。石膏都沒拆,干嗎非要來上學?”她把李燃的手臂搭在肩上,扶他下來,“你是不是又沒穿毛褲?”

    李燃的眼神也柔和下來,揉揉她的毛線帽,趁勢在她額角輕輕地親了一下,冰涼干澀的嘴唇碰在皮膚上,冷冷的,甜甜的。

    “我去找你的時候,你親口說讓我等你的?!彼媚侵缓猛忍咧厣系难K,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和他一樣紅著臉,“你說你會回來的。我怕你真的回振華了,我卻不在。”

    他的右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摟兄弟似的,壓得她有些痛,痛得滿心都是安全感。陳見夏笑了,忍住眼淚問:“家里有人來接你嗎?我得回去學習了,還有好多筆記要抄呢?!?/br>
    “我放學再來找你,送你回宿舍?!?/br>
    “不要,”陳見夏態(tài)度堅定,忽然有了幾分大jiejie的樣子,說一不二,“你安心在家待著,把腿養(yǎng)好,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行嗎?反正你在學校也不學習,如果只是為了課間、午休和放學來跟我見面,我覺得沒必要,你不在,我反倒能安心一點,我落下這么多進度,得趕緊追上?!?/br>
    李燃抗拒了一會兒,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想通了,“你說得對?!?/br>
    “還有半年,”陳見夏鼻子有些酸,她強壓著,笑著說,“還有半年,你養(yǎng)好傷,我考上南大,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還有半年。”

    李燃也笑了:“嗯,還有半年?!?/br>
    在陳見夏連番勸說下,李燃安心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兩人之間保持著短信聯(lián)絡。

    李燃每天都發(fā),反正他在家里閑著無聊,想起什么發(fā)什么:

    ——突然打了兩個噴嚏,你是不是想我了?

    ——咱倆還沒看過電影呢,也沒唱過ktv,好多事都沒做呢,游樂場也沒去過,上次兒童公園那個不算,我們?nèi)ハ愀刍蛘邧|京的迪士尼,你應該喜歡吧?也未必,你這個女的很怪,說不準。

    ——你上課手機關(guān)了吧,放學一起看,不用回,短信費挺貴的,別讓你爸媽又發(fā)現(xiàn)了。我知道你收到了就好。不用回啊,真不用回。

    ——也別一起看了,你每次下課開機一次。

    ——也別都不回。我發(fā)得特別好的你可以回一下。

    陳見夏每次下課都從桌洞掏出手機,挨過漫長的開機畫面,低頭盯著小小的橘色屏幕。教室里有百樣心思,角落里的陳見夏,此刻心里淌著草莓牛奶的溪流。

    因為李燃不在,陳見夏每天都不怎么出教室的門,坐在桌前仔細研讀楚天闊的筆記。俞丹起初只是觀望,發(fā)現(xiàn)她的確安分守己,漸漸放下了戒備心。

    月考不比模擬考正式,安排得很緊湊,英語收卷后才下午四點,天將將黑。陳見夏放學后急匆匆跑出教學樓,趕在晚高峰前登上了2路汽車,坐過三站,到了醫(yī)大一院。

    地址是李燃給她的。楚天闊連拜托她幫忙都妥帖到專門提醒忙完月考再說,所以月考最后一門科目前的午休時候,陳見夏才給李燃發(fā)短信。

    “你有凌翔茜的電話嗎?知道她家住哪兒嗎?”陳見夏問道。

    “你非要幫你們班長這個忙不可嗎?”李燃不耐煩。

    “我自己和凌翔茜說,不用你管,她答不答應我去還不一定呢,你少替別人cao心!”陳見夏不光是維護楚天闊,她聽見李燃在凌翔茜的事情上越俎代庖就心頭冒火,還好李燃識相,立刻就招供了。

    而電話里,凌翔茜居然答應了。

    陳見夏邊走邊問,終于趕在五點前到了江畔花園小區(qū)的大門口,站崗的門衛(wèi)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戴著雷鋒帽,詢問了樓棟門牌號后,跑去崗亭內(nèi)給業(yè)主撥電話。

    陳見夏愣愣地看著門衛(wèi),又將目光投向里面燈火輝煌的一幢幢三層小洋房,驀然想起自家破敗的單元門,以及俞丹家年久失修的、宛如擺設的電子門。

    她對凌翔茜漫溢的同情心忽然熱脹冷縮了。

    保安示意她可以進門了,指著右手邊說:“從這條路走到頭,右拐第三棟就是。”

    陳見夏道謝,順著他指的路前行,防滑靴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是靜謐世界里唯一陪伴她的精靈。

    鐵藝大門沒關(guān),輕輕一推就開了,見夏穿過冬季枯敗的入戶花園,站在保險門前,剛想抬手敲門,突然想到什么,四處看了看,在左手邊墻壁上找到了門鈴。

    門很快就開了,室內(nèi)暖融融的,熱氣飄到陳見夏臉上,讓她睫毛結(jié)了霜。

    “你真的來啦?”凌翔茜穿著一套白粉相間的條紋珊瑚絨居家服,笑盈盈地說,“快進來!”

    她看上去比在學校時還快樂,笑容那么燦爛,向陳見夏證明自己“過得非常好”。這層明亮刺眼的結(jié)界切割開了兩人曾經(jīng)共享的那條黑暗小巷,陳見夏忽然清醒過來。

    她是陌生人,還是凌翔茜很可能正在厭憎的敵方的信使,這次探訪,她或許只能得到對方比燦爛更燦爛的假笑。

    陳見夏沒急著換鞋,而是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套很重很重的、用牛皮紙和繩子包好的復習資料,沒說是誰給的。

    “這個……”陳見夏語塞,細繩勒進她的掌心,“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br>
    凌翔茜愣了愣,笑容淡了些,說:“謝謝。其實林楊、周周他們也定期給我送筆記和卷子的,不過謝謝了,這么重,你大老遠背過來,辛苦了?!?/br>
    真妥帖,真周全,真落落大方,真像。陳見夏想,凌翔茜和楚天闊仿佛注定會變成自己小時候在《正大劇場》周日影院里看過的美國幸福家庭養(yǎng)兩個孩子的爸爸mama,卻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凌翔茜沒有接過去?!昂苤匕??”她指著玄關(guān)旁的換鞋凳,“快放下吧?!?/br>
    陳見夏順從地將一整包資料放在了地上,想了想,又往外拽了拽,拽到了屏風里側(cè),從客廳也能看到的角度。

    “快進來!”凌翔茜恢復歡快,“你喝什么?我給你泡熱果珍吧,或者熱巧克力?不是高樂高,是我表哥給我?guī)У囊环N國外的,巧克力味道更純,但我覺得和高樂高也沒那么大差別?!?/br>
    “我喝水……”陳見夏客氣道,忽然覺得這樣離凌翔茜就更遠了,一不大氣,二也完不成楚天闊的囑托,于是改口,“那我嘗嘗吧,看看國外高樂高什么味道!”

    有時候當別人想分享給你好東西的時候,適當“麻煩”他們,反而讓他們更快樂,要學會領(lǐng)情,學會大大方方的領(lǐng)情。

    這都是李燃教會她的。他從未向她灌輸?shù)览?,卻讓她明白了如何將與他相處時的坦然接受推廣到四面八方,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胎里帶來的局促。

    就當這趟是專程來喝外國巧克力的吧,她想。

    她坐的位置能看到不遠處的小吧臺,凌翔茜把桶裝純凈水倒進電磁爐上的小水壺,那個壺真好看,是蛋殼黃色的漆面,不像商店里千篇一律的不銹鋼燒水壺。還有,她不用自來水燒水的嗎,純凈水燒出來的水真的會有味道的區(qū)別嗎?

    陳見夏像在讀一本書一樣,讀著凌翔茜和她的日常生活。

    淺色大理石地磚,歐式浮雕門廊吊頂,實木樓梯,客廳角落的三角鋼琴,仿佛是陳見夏和弟弟在偶像劇里看到過的家。這個家唯一比偶像劇真實的地方就在于茶幾上堆著一些用塑料盤盛著的牛軋?zhí)?、獨立包裝的徐福記鳳梨酥和散裝開心果。這才像個中國的家。

    她坐在真皮沙發(fā)上,捧著凌翔茜端給她的熱騰騰的巧克力,說自己覺得有點熱。

    “那我把露臺的落地窗打開一點吧,”凌翔茜拉開了落地門,外面有一個伸出式的小露臺,欄桿是白色石膏樣的,外面一片常青松樹,像暗夜里潛伏的海浪。

    “好喝嗎?”凌翔茜問,“應該不燙,我用純凈水燒的,本來就干凈,所以不用燒開,加熱到六十度就自動斷電了,省得你還得晾半天?!?/br>
    她笑起來真好看。陳見夏想。

    “好喝,”見夏點頭,“第一口覺得沒有高樂高好喝,后來覺得好像奶精味沒那么多,挺醇厚的?!?/br>
    這是陳見夏第一次用“醇厚”這個詞,她在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集里看到上海的中學生這樣形容咖啡。

    于是她們捧著馬克杯,喝著各自的熱巧克力,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陳見夏所有打好腹稿的安慰都碎得不成形。

    這樣的人,不拿加分也沒什么吧?不上好大學也沒什么吧?

    李燃以前笑她,你學習,到底是為了求知還是為了脫貧?

    陳見夏所設想的美好的office lady生活,只存在于英語書里,即便成真了,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嗎?要花多少年呢?

    本來就是陳見夏自己主動打電話找凌翔茜的,對方愿意見她就不錯了,現(xiàn)在輪到見夏道明來意了,她卻因為私心忽然失語了。

    “你好像過得挺好的,”她悶悶地說,意識到不對,找補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覺得你應該很慘才對?!?/br>
    凌翔茜笑了。溫柔和煦的假。陳見夏忽然有點明白從初中到現(xiàn)在饒曉婷為什么一直討厭自己了,她的笑在饒曉婷眼里怕也是差不多的。

    “是我們班長拜托我來看你的?!?/br>
    凌翔茜笑瞇瞇的,假裝沒猜到:“是嗎?謝謝他了。他怎么樣,保送成功了嗎?”

    “嗯,”見夏點頭,“他保送清華了?!?/br>
    “你還要嗎?”凌翔茜一拍腦門,注意到陳見夏見底的杯子,“水壺是保溫的,我給你再沖一杯。把杯子給我!”

    陳見夏看著凌翔茜跑進廚房。她愿意見她,就代表想知道楚天闊到底要說什么。既想聽到他的消息,又要矯情抗拒,果然這世界陷入愛情的女孩都一個樣。

    陳見夏想起困在家中絕食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那是凌翔茜不知道的,她決定突破那層明亮堅硬的結(jié)界,告訴她,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班長很后悔!”她大聲地朝著廚房喊,“他還是很喜歡你,也相信你沒作弊,他沒臉見你,他那么驕傲的人會來拜托我,已經(jīng)是把自己的臉放在地上踩了,他說你可以討厭他,但是他必須要告訴你,他相信你沒作弊,他喜歡你?!?/br>
    吧臺前的凌翔茜停下了動作,半晌,轉(zhuǎn)身走過來,坐在了陳見夏對面的沙發(fā)腳凳上。

    “其實我放棄過他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