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夏沒說話。一個小小的瞬間從深邃的記憶之河魚躍而起。爸爸和老師正在與領(lǐng)導(dǎo)寒暄時，一個秘書走進(jìn)來和領(lǐng)導(dǎo)耳語了幾句，領(lǐng)導(dǎo)慈祥地笑笑，說，確定了，一個縣只要一個，讓他們別等了，散了吧。

    散了吧。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和王曉利一起陳列在縣一中教室里，仿佛本應(yīng)如此。

    可能覺得自己一個大男生這樣子很丟臉，王曉利擠出難看的笑容，狀似不在意地穩(wěn)住顫抖的聲音：“要是能重來一次，讓你從高一就留在縣一中讀書就好了，我就能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笨了?！?/br>
    他停頓了一會兒，不想沉溺于沮喪的情緒，迅速站起來開始收桌面上的文具，“三年前我們差一分，三年后我差你五十分，不管是因為你聰明，還是振華比縣一中教學(xué)水平高太多，哪種我心里都會難受?！?/br>
    他背上書包：“非要選，我希望不是因為我自己笨。”

    見夏笑了。

    “對了，我看你不像有病的樣子，振華那么好，你為什么不趕緊回去念書？”王曉利真誠地看著她說，“小病小災(zāi)，你就忍一忍，這么關(guān)鍵的時期，你不要浪費了機會?！?/br>
    陳見夏鼻酸，朝著王曉利用力點頭。

    “我會回去的。我會的。”

    王曉利自己先走了。陳見夏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不相干的奇怪念頭：都這么晚了，他也不客氣一下，問問順不順路，用不用送她一段？紳士風(fēng)度呢？

    她恍然失笑。自己居然發(fā)起了公主病。

    陳見夏坐在兒時夢想的白色教學(xué)樓里面，仰起頭仔仔細(xì)細(xì)地觀察開裂的墻縫，黑板上方年代久遠(yuǎn)到褪色的黑體字校訓(xùn)，掉了半塊的黑板槽。王曉利釋然了，他的問題卻卡住了陳見夏的脖子。

    如果當(dāng)時振華沒有突發(fā)奇想地跑到各個周邊縣市來搶學(xué)生呢？她一定會在這里度過三年，心里想著，振華有什么了不起，學(xué)習(xí)還是要靠自律自覺——恐怕也不會想要考南京大學(xué)，而是瞄準(zhǔn)省城的理工大學(xué)，等待著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弟弟口中那條張揚的跨街橫幅上。

    她略帶惡意地揣測著那個女生會做什么，會考多少分，會有怎樣的際遇……

    那個女生。那個平行世界的，留在縣一中的陳見夏。

    那個女生不會遇見李燃。

    縣里也有很多桀驁不馴的小混混，痞氣十足，把自己打扮成h.o.t里面某個團員的樣子，五顏六色的斜劉海幾乎要淹沒眼睛，騎著摩托車在校門口堵喜歡的女生，吹口哨的同時也吹氣掀開頭簾，他們載女孩子去第一百貨商場吃肯德基，買發(fā)卡和指甲油。但陳見夏瞧不上第一百貨商場，自然不會被混混迷花了眼。

    所以那個女生會乖乖的，會快樂；像初中那三年一樣乏味，卻不知道什么叫不滿足。

    野心沉睡著，蜷成一團，胸口剛好放得下。

    那個女生聽不見她此刻心中那只猛虎的嘶吼。

    “見夏?！?/br>
    陳見夏抬起頭。

    也許是因為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眼前的人影太模糊，好像魚透過海洋去看太陽。

    她連忙眨了許多下，眼淚簌簌落下來，目光漸漸清明。

    門口那個少年，頭發(fā)亂亂的，臉上也有些胡楂，說是在笑，眼睛卻紅紅的。

    “陳見夏。陳見夏?！?/br>
    陳見夏看著平行世界的自己漸漸走遠(yuǎn)。短暫重合的空間被闖入者撞成了兩個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夢。

    因為這個世界的陳見夏，已經(jīng)遇見過李燃。

    第四十五章

    我知道你想飛

    陳見夏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個不留神，那句“你怎么才來”就會溢出去，把自尊澆得一塌糊涂。

    原來她終究還是不甘心的，是期待的。她從一個灰頭土臉的書呆子，被李燃用兩年的時間生生慣出了公主病，連王曉利都想拿來當(dāng)護(hù)花使者驅(qū)使，怎么可能不盼望著他從天而降？

    正因為如此，怨氣才蓬勃而生。陳見夏低下頭，明知控制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手上卻動作不停，將桌上的卷子筆袋一股腦胡亂塞進(jìn)書包，粗暴得像鬼子進(jìn)村。

    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搭理他的。

    “你別著急，慢慢收，我在這兒等你，不走了?！?/br>
    “急你姥姥！誰著急了？你看我找過你嗎？我找過你嗎？你以為我收東西是怕你等？你誰??？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誰??？”

    完了。

    陳見夏懊惱地跌坐在凳子上，臥倒桌面捂住了頭。

    怎么這么爛泥扶不上墻。下午坐在樓梯間還裝看破紅塵，自此冷情冷心全靠自己，轉(zhuǎn)眼就讓人家撒泡尿照自己。她應(yīng)該把王曉利叫回來，告訴他，不是他笨，真的不是他笨，的確是縣一中的教學(xué)質(zhì)量太差，她才待一個禮拜，不光智商降低，連臟話都罵上了。

    她感覺到李燃在拉自己的袖子，也不敢用力，輕輕地?fù)芘裥r候親戚家養(yǎng)的狗，想被她摸頭，就哼哼唧唧的，抬起爪子不斷撓她袖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滿是企盼。

    陳見夏透過指縫看出去，李燃半蹲在她桌邊，下巴剛好擱在桌面上，眼睛眨巴眨巴的，如果有尾巴，一定搖得像螺旋槳。

    “你想我嗎？”他輕輕地問。

    “我想你姥姥！真當(dāng)你自己是盤菜?。吭蹅z什么關(guān)系??！我干嗎想你，想你有用嗎？你mama都說了，你就玩玩，我不是第一個，反正這種事女生吃虧，你怕什么，你就再混幾個月，你家就送你出國了，反正你五行不缺錢，就缺德，還哄我去南京，還哄我去南京……”

    見夏再次炸鍋。她根本控制不了，身體已經(jīng)自己跳了起來，吼得墻皮都往下掉，語無倫次，最后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燃蹲在地上仰視她，她的眼淚幾乎滴在他臉上。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站起來，溫柔地將她摟進(jìn)懷里，不論她如何掙扎，都死死地不放手。

    為什么會這樣呢？意念里想要千刀萬剮的人，此刻卻怎么都下不去手。哪怕他真的只是個玩玩的花花公子，抱一秒鐘也好。

    愛沒教會她兵不血刃。愛只教會她對著他哭。

    所以就哭吧。深夜從來都悲聲四起，不多她這一份。

    陳見夏哭夠了，擤擤鼻涕，終于平靜下來。她抬起頭看墻上的鐘，九點四十了。

    爸媽隨時可能出現(xiàn)在門口。冷白色日光燈最讓人清醒。

    陳見夏穿上羽絨服，背上書包，也不看他，聲音糯糯地說，你走吧，不要讓我爸媽看到。

    李燃拉過她的書包，輕輕地將剛才胡亂塞進(jìn)去的卷子和練習(xí)冊拿出來重新捋好，折角都撫平，一一放回去，最后才抬起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怯怯的。

    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眼神。曾經(jīng)李燃最怕她提起凌翔茜和于絲絲，但也是無賴的，調(diào)皮的，無奈的，從沒有過這樣深的歉意。

    “那我送你回家?！彼f。

    陳見夏木著臉往前走，努力掩飾著再次洶涌而來的淚意。走了幾步，轉(zhuǎn)頭看他，驚訝：“你怎么瘸了？”

    李燃憋了半天不說話，只是搖頭，陳見夏轉(zhuǎn)過身攔住他：“你不說咱們就別走了！”

    他缺心眼似的咧開嘴笑：“那我更不能說了?！?/br>
    陳見夏冷臉：“讓你爸打瘸了？我還以為你爸媽習(xí)以為常了，不會打你呢。再說了，以前挨打還剃頭，這次頭也不剃了，徹底打服了？”

    她這樣激他，李燃依然咬緊了牙關(guān)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示意她，該回家了。

    縣城很小。陳見夏照顧李燃的步伐，走得很慢，還特意繞了一條不會撞見爸媽的遠(yuǎn)路，即便如此，不到二十分鐘就走到了小區(qū)外。一路上李燃整張臉都埋在圍巾里，不講話。

    陳見夏裝作壓根沒注意到他戴著那條愛起靜電的、她送他的破圍巾。

    她卻沒有戴李燃送給她的格子圍巾。需要的時候，人都不在，圍巾有什么用，不如迎面灌一肚子冷風(fēng)，讓自己清醒點，不要再被騙。

    然而每離家近一點，陳見夏的心就更沉一點。

    說啊。

    像以前的李燃一樣說話啊。

    不管不顧地說陳見夏我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說這是什么破地方啊趕緊跟我回省城。

    說我不是騙你的，我不去英國，我媽胡說八道的。

    雖然這些我都會否決，雖然我不會跟你走，被你笑懦弱，但是，你還是要說啊。

    終于，小區(qū)出現(xiàn)在一街之隔的地方。

    “李燃，”她停步，冷冷地盯著他，“你想說對不起，就說吧?！?/br>
    李燃愣住了。

    “你不用這樣，喪氣得跟我死了似的。我承受得了。你來找我不就是求個心安嗎？不必的，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不會糾纏你，用不著表現(xiàn)得這么為難，我能理解的?！?/br>
    她努力克制著話語里的刻薄和尖酸，克制到身體都在抖。

    “我車都租好了?！崩钊驾p輕地說。

    這回愣住的是見夏。

    “我租了車，找朋友借了錢，想帶你走。可是到了教室，我看見你和你同桌在做題。你們討論要考哪所大學(xué)，怎么努力……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br>
    路燈在李燃頭頂舉起一把溫暖的傘，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在黑夜里發(fā)著光。

    “其實我能做什么呀，”他自嘲地笑，“我能做的都是犯渾的事。正事，我一件也做不了。我不能把你調(diào)回振華，我爸媽不給我錢用，我就什么轍都沒有了。見夏，我是個廢物。”

    陳見夏動動嘴唇正要開口，李燃搖搖頭，示意她聽自己說完。

    “其實我早就該來的。但我把腿摔斷了，”少年羞赧地?fù)蠐虾竽X勺，有些結(jié)巴，“不是、不是先摔的腿，后摔的。那天我沒起來，鬧鐘也沒響，醒過來都快中午了，家里沒人，手機不見了，座機被拔了，門也給我反鎖了。我覺得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反正就三層樓，我就走窗戶。家里除了氣窗都用塑膠封條封上了，我得先拆封條，然后……你別笑啊，我拿床單擰成繩，跟電影里似的往下爬，我以前看電影覺得那么干可傻了，結(jié)果自己著急的時候也跟著學(xué)，剛降到二樓，我擰的結(jié)就開了，幸虧下面是草地，不過也是凍土，把我直接摔暈過去了?！?/br>
    李燃急得舌頭直打結(jié)，生怕見夏不信似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以前爺爺跟我說過，人只有真的想做點什么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力。我能幫你出氣，能請你吃飯，能帶你出去玩，能花我爸媽的錢，說你去哪兒讀大學(xué)我就跟去哪兒。我跟你說過，就當(dāng)我是條圍巾，冷了就戴上，熱了就摘下來。可是，當(dāng)你因為我不能去振華讀書的時候，圍巾有什么用呢？圍巾不是翅膀啊，但我知道你想飛?！?/br>
    我知道你想飛。

    陳見夏走過去，將所有擔(dān)心與憤懣拋諸腦后，狠狠地抱住了李燃。

    如果這時被爸爸mama看見……

    那她就告訴他們，這就是我的選擇。你們打死我，我也不會松開手的。

    第四十六章

    天使與惡魔

    陳見夏回到家里的時候，mama正蹺著二郎腿在客廳看電視，那套藕荷色的睡衣已經(jīng)穿了很多年，恍然間陳見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

    “我爸呢？”

    “在里屋看報紙呢。下次回來晚吱一聲，大半夜的我還得等在這兒給你熱飯。”mama沒想過陳見夏連手機都沒有要怎么“吱一聲”，她不過隨口抱怨，說完就起身要去廚房熱剩菜，被陳見夏攔住。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