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好事，一個人只要知道怕了，就有突破點(diǎn)了，兼之隱下礦山的秘密，對他們而言意義相對不大，把他們追回來，只要一詐，我們立刻就能知道這山中的迷霧下，究竟藏著的是什么了?！?/br>
    就能知道石良是怎么失蹤的，岑雪明究竟是不是死于酷寒，且他死后……那些被他帶進(jìn)深山的傍身罪證，究竟藏在了哪里。

    章祿之聽了謝容與的話，恍然大悟，“虞侯說得是，屬下這就去把陶劉二人追回來！”

    “你去追人，封大傻那邊豈不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岳魚七從躺椅上起身，風(fēng)似地掠過章祿之，人霎時已經(jīng)到了衙署外，扔下一句，“你留下，我去?！?/br>
    -

    其時已過正午，封原一番話說完，狠狠灌了一大壺茶，隨后在帳子中坐下來，期間手下兵衛(wèi)進(jìn)來了三次，非但囚犯那里什么都沒問出來，小昭王那邊也是靜得連聲兒都沒有了。

    封原心中愈發(fā)焦躁起來，他才不管岑雪明死的活的，只要找不到他留下的罪證，多一刻過去，便多一分危險。

    他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墜在懸崖邊的一根枯枝上，腳下萬丈深淵，手上緊緊抓著的枝干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折裂，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斷了！

    封原看了章庭一眼，見他端著一副冷容，眉間雖也凝重，目光反倒像在審視權(quán)衡，沒有一點(diǎn)想幫忙的意思。封原心中不滿，既然幫不上忙，還不如跟曲停嵐那個廢物去帳子里睡大覺呢！他不敢把自己這點(diǎn)惱怒表現(xiàn)出來——要真出了事，一切還得仰仗章庭的親爹——只好喚人進(jìn)來添了茶，耐著性子陪章庭吃。

    好在過不久，參將就掀簾進(jìn)來了，“將軍，曲五爺已經(jīng)安頓好了，帳子扎在了山邊道口，他還是嫌熱，說明早起來要上山去尋涼快地方住……”

    封原不耐地擺擺手，意思是隨他去吧，爾后對章庭道：“小章大人趕了多日的路，眼下想必累了，不如也去帳中歇一會兒吧?！?/br>
    章庭似乎心事重重，明知封原在打發(fā)自己，沒有介意，把手邊的茶擱下，跟著引路的兵衛(wèi)離開了。

    章庭一走遠(yuǎn)，封原立刻就問：“怎么樣？”

    參將道：“回將軍，小昭王那邊還是沒動靜，不過……衛(wèi)大人最遲明天天明就到了?！?/br>
    封原閉了閉眼。

    衛(wèi)玦一來，小昭王手上就有了兩百玄鷹衛(wèi)，雖然他的人馬多出玄鷹司一倍有余，可是鬧到兵戎相見的一步，于他而言終究是不利的。

    封原不信小昭王得了案宗，什么都沒看出來，他們肯定動了，只是小昭王身邊有高人，行蹤隱秘，瞞著他罷了。

    封原負(fù)手，焦急地在帳中來回踱步，“不過一個死了三年的人的遺物罷了，這礦上的人都是鋸嘴葫蘆變的精怪嗎，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問都問不出來！”

    參將猶豫了一下，道：“將軍，屬下有一計?！?/br>
    “快說?！?/br>
    “也不是什么好計策，眼下礦上不是關(guān)著這么多流放犯么，不如……”他湊到封原耳邊低語了幾句，隨后抬起手，在脖頸間一劃。

    “不行！”封原立刻道：“朝廷早就頒發(fā)過禁令，流放犯也是人，額外施加酷刑，乃至濫殺流放犯者，以殺人罪同罪論處，尤其我乃朝廷武官罪加一等，小昭王還杵著那兒呢，在他眼皮底下動刀子，他不可能放過我！”

    “將軍您真是糊涂??！眼下都什么時候，哪能計較這許多？再說也不是真的殺，只是扣押起來嚴(yán)刑逼問罷了，實(shí)在問不出，再動刀子不遲，您也說了，流放犯也是人，是人就知道怕，后面的囚犯看到前面的死了，總有一個說的吧。朝廷的禁令再嚴(yán)，這些人也是罪犯，后頭官府追究起死因，只要咱們手腳干凈，隨便一個累死病死野火燒死，好填補(bǔ)得很。”

    “那礦監(jiān)軍呢？那些監(jiān)軍也不是吃素的，你沒瞧見每回我們提審囚犯，那都監(jiān)一副警覺的樣子，生怕我們把他的囚犯給吃了！流放犯如果沒了，他立刻就能發(fā)現(xiàn)，眨眼功夫就能跟玄鷹司揭發(fā)我們，哪能等到我們后頭填補(bǔ)？”

    參將知道封原這樣思前慮后，不是因為他性情有多仁慈，只是擔(dān)心后果罷了，他深思了片刻，說道：“如果將軍只是不想被礦監(jiān)軍發(fā)現(xiàn)，屬下倒是有一個法子拖住監(jiān)軍。”

    他頓了頓，吐出三個字，“曲五爺?！?/br>
    “曲停嵐？”

    “曲五爺不是一到礦上就喊熱么，說想去山上找涼快的地方，等明早曲五爺起了，將軍不如托那都監(jiān)帶五爺上山，屬下知道礦監(jiān)軍在山上鑿了不少巖洞，用來擱放礦上的石料和油罐，到時候就讓那都監(jiān)帶曲五爺一個一個去瞧，憑五爺?shù)奶籼蓿R一日都是短的，那都監(jiān)在礦上說話一言九鼎，只要他不在，憑將軍的神通，不管這些流放犯發(fā)生了什么，還怕不是‘干干凈凈’的？”

    “將軍，”參將再度道，“只要能把眼下這一關(guān)挨過去，隨那小昭王后面怎么追究，再和他周旋就是，難道殺幾個流放犯，能比洗襟臺那案子的后果更嚴(yán)重？”

    封原聽了這話，負(fù)在身后的手一下握緊成拳，“好！就這么辦！”

    他看了一眼帳外的天色，已近暮里了，“不過支開都監(jiān)至關(guān)重要，這事交給別人我不放心，這樣，你親自去，眼下就到曲停嵐帳子外守著，他什么時候起，什么時候上山，切記讓他歇好了，否則這廢物少爺腿不肯邁一步?！?/br>
    他來回疾走兩步，又叮囑，“最好把章蘭若也捎上，拖得愈久愈好！”

    -

    直至夜里，礦上各處都熄了燈，除了塔樓外還有隱隱營火，監(jiān)軍衙、營帳、囚牢，俱是黑漆漆一片，似乎玄鷹司與封原兵馬經(jīng)過兩日的無聲對峙，終于疲憊了，礦上除了呼嘯的風(fēng)，再難聽到別的聲音。

    然而順著這風(fēng)聲往山外而去，一直吹拂到脂溪鎮(zhèn)下，卻見一列兵馬疾馳而過。

    山中月色亮得驚人，從鎮(zhèn)子邊的山腰往下看，不難辨出這一行官兵衣擺上的雄鷹暗紋。

    “公子，是玄鷹衛(wèi)?！?/br>
    鎮(zhèn)邊的山腰上，白泉看清來者，輕聲向張遠(yuǎn)岫說道。

    “玄鷹衛(wèi)也到了啊?！睆堖h(yuǎn)岫眉宇間的顏色始終淡淡的，中和了月的清涼，似乎絲毫不受秋老虎的暑熱影響。

    “衛(wèi)大人辦事向來疾如風(fēng)快如電，這回與小昭王先后腳上路，眼下才帶兵趕到，倒是有些慢了。”

    “慢？”張遠(yuǎn)岫眉梢微微一挑，“衛(wèi)玦在來脂溪前，途中繞去了柏楊山，眼下就到脂溪，豈止疾如風(fēng)？”

    白泉聽了這話，詫異道：“衛(wèi)大人去柏楊山做什么？”

    柏楊山中正在重建洗襟臺，那里除了工匠與駐守的官兵，什么都沒有。

    是了，駐守的官兵！

    “公子的意思是……”

    張遠(yuǎn)岫看向遠(yuǎn)山的輪廓，夜色中，起伏的山勢隱約綿延，“既然牛鬼蛇神都到齊了，我們也進(jìn)山吧。”

    第168章

    “那個誰，你過來，蹲下……蹲好了?！?/br>
    翌日晨，太陽才從云端探了個頭，礦山下，一行人又沿著山路上山了。

    曲茂擔(dān)心雙腿受累，走了沒一刻，喚了一名家將過來，整個人往家將身上一趴，拍拍他的肩，“行了，繼續(xù)走吧?！?/br>
    他們這一行人是去給曲五爺尋涼快地方扎帳子的。昨天曲茂一到礦上就睡了，早上醒來，身下的席子都被熱汗浸濕了。曲五爺幾曾吃過這樣的苦？當(dāng)即要找封原抱怨，帳簾一掀，封原身邊的參將已經(jīng)在外恭候了多時，稱是已經(jīng)跟礦上說好了，今天什么都不干，就帶著五爺納涼去。

    曲茂承情，眼下他身邊除了參將和七八名家將，礦上的都監(jiān)也在，連章蘭若也跟來了。

    曲茂這個人不愛念書，但也向往“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樣的山居日子，要是能邂逅一個歸來的浣女，來一段楚王與神女的巫山情那就更好了。誰知他到了山上一看，別說空山清泉了，就那幾個堆放物資的山洞，這是給人住的？

    曲茂于是一臉嫌棄地讓都監(jiān)繼續(xù)帶路。

    到了山腰，都監(jiān)在一個巖洞邊頓住步子，“曲校尉，這個巖洞是用來存放油罐的，十分涼爽，連帳子都不用扎，搭好床榻直接就能住人。”

    堆放油罐的巖洞顯見得經(jīng)過改善，洞外有門，內(nèi)里還擱著桌椅，就是看上去有點(diǎn)深，黑黢黢的，曲茂也知道礦上條件簡陋，不能太講究，說：“行吧，你們給我多點(diǎn)幾根燭，我住這試試?！?/br>
    都監(jiān)為難道：“曲校尉有所不知，這洞里油罐多，燭燈不能多點(diǎn)，怕風(fēng)來引發(fā)大火?！?/br>
    “不點(diǎn)燈還怎么住人啊？”曲茂往那巖洞深處望去，覺得那昏黑里陰風(fēng)陣陣的。他喜歡的是巫山神女，夜里要飄來個美艷的夜叉，他可無福消受，“別處看看去吧。”

    這個山頭已經(jīng)看完了，別處要去隔壁山上。太陽當(dāng)空高掛，秋老虎的暑熱無孔不入地滲入林間，曲茂先時還能任人馱著上山，眼下卻經(jīng)不住曝曬，一心想要躲懶，他想了想，喚來家將，打發(fā)他們幫自己尋地方去，“我要求不高，清涼宜人，桌椅齊全，里外通風(fēng)，最要緊的是四面敞亮，你們找到了就來告訴我?！?/br>
    幾個家將應(yīng)諾，幫他找“四面敞亮”的巖洞去了。

    都監(jiān)和參將跟著離開，尤紹解下水囊子，伺候完曲茂喝水，一看章庭也留在原處，連忙攏起袖口，幫他把一旁的矮巖擦干凈，“小章大人，您坐。”

    章庭頷首，依言坐下。

    曲茂瞥章庭一眼，他這會兒歇好了，勁頭正足，出聲譏誚：“有的人呢，表面端出一副公事公辦，勤快務(wù)實(shí)的樣子，實(shí)際上還不是和我一樣，逮著空兒就躲懶?！?/br>
    他幸災(zāi)樂禍，“這回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吧，借口幫封叔查案子，找那個岑……岑什么來著，想要留在東安享清閑，結(jié)果怎么著？封叔來了脂溪，你不也得跟著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曲爺爺都受不了，更別提你了。這樣，你真心實(shí)意地喊我一聲爺爺，等接我出山的大轎來了，爺爺捎上你一程?！?/br>
    章庭根本不想理他，連看他都不看他一眼。

    曲茂也不惱，他自覺難得比章蘭若體面一回，出聲炫耀，“你別不信，你道你曲爺爺為什么進(jìn)山來？我是來送急令的！回頭我爹知道了這事，別說八抬大轎了，就是王母乘的仙車，他也會給我請來！”

    章庭聽得急令二字，心間稍稍一動，“什么急令？”

    “急令就是……就是那個……”曲茂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他哪知道什么急令，家將臨時送過來讓他簽，他閉著眼就簽了，“哎，你管這么多干什么，總之是個調(diào)兵的玩意兒?！?/br>
    章庭直覺這急令不對勁，本想多問兩句，卻聽曲茂又在一旁質(zhì)疑道：“你該不會想搶我的功勞吧？”

    算了，這么個大傻帽，誰會陷害他呢，管他死活做什么。

    曲茂見章庭又不吭聲了，懶洋洋地數(shù)落道：“你說，封叔那邊你又幫不上忙，到頭來還不是和我一樣滿山找涼快，還不如趁早走人，留在這礦上做什么呢？”

    章庭也不知道自己留在這礦上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

    在中州和章鶴書一番爭執(zhí)以后，他料到脂溪會出事，離開江留，瘋了一般往脂溪趕。然而等到了這里，見到封原，封原竟也不拿他當(dāng)外人，事無巨細(xì)地把岑雪明的下落，與小昭王的爭端告訴了他。章庭為官數(shù)載，持身清正，這還是頭一回，他作為一個局內(nèi)人，直面這樣的齷齪，而與他同在局中的，竟是他一直奉為楷模的父親。所以今天一早，當(dāng)參將問他是否要上山時，他就跟來了，他知道礦上形勢危急，玄鷹衛(wèi)一到，封原和小昭王說不定就要兵戎相見，但他實(shí)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買賣洗襟臺名額自是罪無可恕，可是事情一旦捅出去，父親也會受牽連。

    平心而論，買賣名額并不是父親做的，他甚至極力反對這樣的牟利之舉，且自始至終，至少他的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爭取來洗襟臺的登臺名額分給寒門學(xué)士，給他們更多的機(jī)會，何錯之有？

    既然洗襟臺在修筑的那一刻就淪為青云臺，他是不是不該去苛責(zé)父親？

    山嵐拂過，幾片樹葉離梢飄落，章庭只覺自己被這葉遮了目，他看曲茂一眼，就這么一會兒工夫，曲茂已打起盹兒了。

    都說難得糊涂，人是不是稀里糊涂地過活才好呢？

    章庭驀地開了口，“曲停嵐，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所認(rèn)為的對的，其實(shí)都是錯的，你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饒恕的事，你要怎么辦？”

    曲茂已快墮入夢鄉(xiāng)，乍然聽到他這么一問，迷糊了一會兒，“什么對的錯的饒不饒恕的，你在說什么啊？”

    “打個比方，假如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爹犯了大罪，朝廷要治他的罪，不讓他做官了，甚至……甚至?xí)窟B到你，你會怎么做？”

    “……想這么多你煩不煩啊?！鼻荒偷溃澳俏业姹怀⒅巫?，他不還是我老子么？我能怎么辦，我見到他，還不一樣得給他磕頭?！?/br>
    “可是，如果你必須做出抉擇呢？必須在是非與親義之間選一個呢？”

    “選？選什么選，章蘭若，你知道我最煩你什么嗎？你這個人，腦子不好使就算了，躺平由它生銹不好嗎？你還非得讓它轉(zhuǎn)起來，一轉(zhuǎn)就打結(jié)，越打結(jié)越轉(zhuǎn)，擰成一團(tuán)麻花，為難自己就算了，還來為難我?！?/br>
    章庭聽了這話，居然難得沒和曲茂爭，“你說得對，我的天資平平，遠(yuǎn)比不上忘塵，更不必提昭王殿下，這些年我自問勤勉克己，到了眼下，卻走入一片困頓之中，可能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吧。”

    曲茂聽了這話，也是意外，難得見章庭不是心高氣傲的樣子，他一時間覺得他沒那么討厭了，連語氣也和緩了點(diǎn)，“你也是，你說你沒事跟清執(zhí)、忘塵這些人比什么，他們本來就比你好啊，你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么？”

    章庭垂著眼，“可是我直到眼下，都想不明白修筑洗襟臺，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br>
    如果高臺是為了緬懷先人而被賦予意義，如何確保每一個登臺之人都懷有赤誠之心？

    曲茂眨眨眼：“哦，你是覺得你爹錯了唄，他不該提出重建這勞什子的——”

    “不，不是這樣的！”不待曲茂說完，章庭驀地起身道，“我爹他只是……只是執(zhí)念太深，在自認(rèn)為對的道路上走得太遠(yuǎn)罷了，他從來教導(dǎo)我持身清正，章氏家訓(xùn)如此，我和我meimei……皇后娘娘，從來以此為己訓(xùn)，不敢逾越一步。”

    “你跟我急什么？”曲茂莫名其妙道，“你清正就清正唄，關(guān)我什么事？”

    本來嘛，是章庭先說洗襟臺該不該修的，重建洗襟臺，不就是他爹提出來么，他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他激動什么。

    曲茂當(dāng)即出言譏誚，“章蘭若，你是不是一個人進(jìn)山得太急，被驢踹了腦子？”

    “曲停嵐——”

    “不然你糾結(jié)這么多干什么？你說你清正，那你問問你自己，先頭那么長一段時日，你不回柏楊山督工，非要留在東安，不就是為了躲懶么？眼下逼不得已來了脂溪，不就是怕被拆穿，做個樣子么？哪來那么多黑的白的，自己走的路、做出來的事才是真的，你滿心計較，一副迫不得已的樣子，跟誰為難你似的，腳底下的步子倒是一步不慢，不然你問問你自己眼下為什么在這個礦上？還不是跟你曲爺爺一樣哪兒清閑哪兒呆著?！?/br>
    “曲停嵐！我身為堂堂朝廷命官，來脂溪自然是為了——”

    章庭聽了曲茂的話，勃然大怒，他為官數(shù)載自問在公務(wù)上沒有過一絲怠惰，什么時候是為了躲清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