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覺得少，他們村窮，早些年更是窮得去逃荒，好多村里的男娃都娶不到媳婦，也就這些年，稍微好過一點(diǎn)兒了。

    現(xiàn)在是不知道寶丫還要多少錢才能治好病，要是借了這次，還有下次呢？

    楊黑娃赤紅著眼，啞聲嘶吼：我賣房，誰買我的房子？

    村里的破茅屋已經(jīng)徹底塌了，賣了房，他們一家子連住得地方都沒有了。

    而且鄉(xiāng)下房子不值錢，人家寧愿攢點(diǎn)兒料子自己蓋，都是村人互相幫忙，不費(fèi)人工。

    楊黑娃這房子，都已經(jīng)住了幾年了，本來也就是加了碎石頭的泥胚房，賣不上價。

    果然，村里感興趣的寥寥無幾。

    有錢蓋房的不好意思張這個嘴，錢給少了顯得他們欺負(fù)人，給多了吃這個虧他們也不樂意。

    沒錢的那更別提了。

    這時楊老三從屋里鉆出來，大喜過望道：我買你房子，十塊錢，趕緊的，你們搬出去錢就給你。

    他早就看上他二哥那房子了，雖然是泥胚房，但里面加了碎石頭，蓋的結(jié)實(shí)。

    村里人一片嘩然，幾個村老當(dāng)即破口大罵，說楊老三不是東西。

    楊黑娃的房子再不值錢，也是花了錢花了力氣的，三間半的房子，真要賣，賣個七八十塊不成問題。

    楊老三乘火打劫，十塊錢就想打發(fā)他。

    被村老罵了一頓，都是長輩，楊老三不敢還嘴，心里憤憤不平罵了幾句臟話，不太情愿道：那給你加十塊，二十塊。

    有村人看不過眼，剛想說自家出錢買下來，橫豎比楊老三出的多。

    突然有小孩兒喊：郵遞員來了，郵遞員來了。

    又有人幫著喊：有楊黑娃的信，外省寄來的，快看看吧！

    楊黑娃昏頭昏腦被拉起來，手上被塞了一封信。

    黑娃，快看看信。

    就是，快看信，說不定是啥好消息呢。

    眾人催促著，楊黑娃扔了柴刀，用發(fā)抖的手指撕開信封。

    這信上寫的啥？

    不曉得，我又不認(rèn)字？

    黑娃認(rèn)識，讓他念念。

    黑娃，念念唄。

    楊黑娃盯著信看了一會兒，無措道：我認(rèn)不全。

    他也沒讀過書，就是在部隊上過掃盲班，認(rèn)識二十多個字，在村里一群文盲中間，就算認(rèn)字了。

    讓文根來。

    對，讓他來。

    眾人讓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這是他們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一個，初中畢業(yè)。

    楊文根接過信，開始讀起來：

    我一切都好，陳連長幫我介紹工作，在省城里，主家是大好人，工作不累，包吃包住，每日吃rou，還發(fā)四季衣服，不短工資，按月發(fā)放

    主家新店開張，需要招人，我推薦你們，主家已經(jīng)同意，你若愿來，一月五十元工資

    現(xiàn)場一片安靜，不知是誰吞咽口水的聲音，咕咚一聲，特別明顯。

    五十塊？文根你是看錯了吧？

    是不是一年的？

    一年五十，包吃包住還發(fā)衣服的話，也行??！他們種地一年到頭，除了自己吃，剩下的還賣不到五十塊錢呢。

    是不是假的，騙人的吧？還是有人不敢相信有這么好的事。

    騙人的？騙啥啊，要是個大姑娘還得警醒警醒，騙黑娃這么個瘸子過去，能賣錢咋滴？

    也是哦

    這時楊文根已經(jīng)從震驚中回過神了，連忙舉著信解釋：我沒看錯，就是一個月五十塊錢，而且人家這信可是從省城寄來的，看，后頭還有地址，有電話號碼

    電話號碼是啥？

    電話號碼就是楊文根愣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釋，他也沒打過電話。

    電話號碼就是打電話要用的，有號碼才能找著人。楊黑娃抖著嗓子說，他到底在外頭當(dāng)過幾年兵，聽得見得比村里人多。

    他死死盯著這封救命的信，眼里是絕處逢生的光。

    他知道，縣里的郵局就有電話，打電話過去，就能聯(lián)系到曾經(jīng)的好兄弟們。

    本來以為戰(zhàn)友們?nèi)兆右膊缓眠^，所以家里再難，都不曾跟他們張過嘴。

    可現(xiàn)在小閨女等著治病，只能厚著臉皮跟戰(zhàn)友借點(diǎn)了，這錢他一定會還，如果主家真愿意要他這個瘸子，一個月五十，他肯定還的起這筆錢。

    就算主家不愿意要他，他跟媳婦兒多開幾畝荒地，努力掙錢，這筆債也一定會還清的！

    五叔，你借我兩塊錢，我去縣城打電話，您放心，這錢我肯定還！

    村長猶豫了一下，兩塊錢他倒是借的起，其實(shí)他家原本就借了楊黑娃幾塊錢給寶丫治病。

    而且聽剛才那信里頭寫的意思，黑娃日后前程還大著，他幫這一把，賣個人情，以后說不定用得著。

    至于信是不是假的，這他還是看得出來的，主要是，楊文根是他孫兒，他孫兒不可能聯(lián)合楊黑娃一起騙人。

    黑娃，你別著急，咱們給你湊一湊，你去縣城，順便把寶丫的住院費(fèi)給交了，先撐幾天。

    其他反應(yīng)過來的村人也連忙道：對，咱們大家伙都湊一湊。

    寶丫可憐呢，咱們這些看著娃娃長大的叔伯嬸子，咋能不管。

    說的是，我家還有兩塊多錢，是攢了給娃買衣裳的，先給寶丫治病。

    我家也能出兩塊。

    我家能出三塊。

    你一言我一語，轉(zhuǎn)眼給湊了幾十塊錢。

    之前也不是真就狠心到不愿意幫忙，寶丫那病不曉得要花多少錢，靠楊黑娃兩口子種地，哪年哪月才能把錢還清。

    一開始借錢的人，都已經(jīng)做好了錢要不回來的準(zhǔn)備了。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楊黑娃他戰(zhàn)友給介紹了工作，一個月五十?。「蓚€一年，再多的債都還清了。

    楊黑娃紅著眼，一個勁兒道謝。

    楊四奶和她兩個兒子傻眼了，這是咋回事啊，怎么突然就來了這么封信。

    一個月五十塊！老天爺，怎么啥好事都落到楊黑娃頭上呢！

    楊老大用力推了一把他老娘，使了個眼色，楊四奶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撲過去嘶聲道：不用你們借，不要你們的錢，我們家有錢，寶丫是我孫女，我給她錢治??！

    一個月五十塊錢，楊黑娃又有工資了，現(xiàn)在不修復(fù)關(guān)系，以后可怎么好找楊黑娃要錢。

    楊黑娃眼底藏著深深的怨，臉上卻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

    他冷淡的說：您要這么說，先把當(dāng)初從我這拿走的補(bǔ)助金還回來，我要給寶丫看病。

    楊四奶rou疼：哪要那么多，看啥病啊，不就是發(fā)個燒

    楊黑娃冷笑一聲：那算了。

    說著轉(zhuǎn)頭看向其他村人：大家都知道我，我楊黑娃沒啥本事，但是有恩必報，往后

    給給給！楊四奶一把拉住他。

    老太太算計得長遠(yuǎn)，現(xiàn)在掏點(diǎn)兒錢出來，以后才能要更多。

    一個月五十，那一年得有六百了，劃算！

    當(dāng)然，頂好頂好，是讓黑娃把這個工作讓出來，讓給他大哥或者小弟，他們兩個腿腳都好著呢，總比楊黑娃強(qiáng)吧。

    至于讓給誰，楊四奶還沒想好，兩個兒子誰討她高興了，就讓給誰吧。

    為了能有更多的錢，楊四奶忍痛摳出一百二十多塊給楊黑娃，都是當(dāng)年從楊黑娃那要來的補(bǔ)助金，剩下的都用光了。

    想討價還價，一有這個意思，楊黑娃就不搭理她了，還有等著給楊黑娃送人情的村民。

    楊黑娃拿到錢，沒有急著還債，還不知道小閨女需要多少錢，這個錢不能松手了。

    他急著去縣城繳住院費(fèi)打電話，楊四奶追在后頭喊：黑娃，記得啊，是你娘給寶丫出的錢，是我！

    楊老大和楊老三跟著追在后面喊：老二，還有我們，是我們勸的娘！

    楊黑娃腳步匆匆，眼里全是嘲諷。

    這錢本就是他的，當(dāng)初是他蠢，顧念母子親情，把自己的補(bǔ)助金分出去，害的女兒病了都沒錢治。

    手里藏著一百多塊，卻眼睜睜看著他女兒去死，這樣的媽，他不認(rèn)了。

    第93章

    楊黑娃拿到錢，先去縣醫(yī)院補(bǔ)交了孩子這幾天的住院費(fèi)，又預(yù)繳了接下來的治療費(fèi)用。

    楊黑娃媳婦王桂花跟前跟后，眼看著錢交上了，一聲嗚咽終于從喉嚨口憋出來。

    她守在醫(yī)院里，心急如焚，眼睜睜看著小閨女躺在病床上，不曉得男人能不能帶來錢。

    她心里覺著希望不大，婆婆和大伯小叔兩家是什么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那是恨不得把別人家敲骨吸髓來養(yǎng)自己，讓他們掏錢，比要他們命還難。

    但就算希望再小，也不能真就放棄了，那是娃娃的命啊！

    現(xiàn)在好了，錢終于交上了，剛才醫(yī)生也說，寶丫病情在好轉(zhuǎn)，接下來只要好好治療，孩子會好的。

    回了病房，楊家另外兩個閨女正守在meimei床邊，見著爹娘進(jìn)來，都急切地看過來。

    沒事了，錢交上了，醫(yī)生說咱寶丫再變好呢！王桂花抹了把淚，高興道。

    兩個女娃娃都高興起來，楊黑娃去看了看小閨女，小姑娘病了一場，小臉都瘦脫相了，看得當(dāng)?shù)男念^發(fā)酸。

    屋里響起腹鳴聲，楊黑娃看了看另外兩個孩子，掏了一塊錢給媳婦：你跟彩丫，花丫輪著去吃點(diǎn)兒熱飯，我出去辦點(diǎn)兒事。

    咋不從家里帶幾個窩頭，這城里買飯多不劃算，一個饅頭都要三分錢呢。王桂花心痛道。

    有急事，去吃吧，你和娃都吃。楊黑娃悶聲吩咐一句，出了醫(yī)院直奔郵局。

    跨省電話，來回轉(zhuǎn)接，楊黑娃等的心急如焚。

    剛才郵局的工作人員說了，這個是按照時間計費(fèi)的，跨省一分鐘好幾毛錢，打個電話就是在燒錢，燒得他心口疼。

    要不是擔(dān)心回晚了，那邊張小山給他謀的差事沒了，他肯定舍不得這個錢。

    電話輾轉(zhuǎn)接到張小山手里，聽見楊黑娃聲音，張小山立即道：就差你一人沒回復(fù)了，我還說再給你寫封信。

    楊黑娃激動不已，這就是工作還沒黃的意思吧。

    聽他這么問，張小山笑道：當(dāng)然，咱小老板心眼好，說話算話，我今個兒還問能不能寬裕兩天，他都同意了。

    那就好，那就好。楊黑娃念叨著：真是遇見大好人了。

    可不是，黑娃你那咋樣了？

    楊黑娃用最快的語速把自己這邊的情況大致跟張小山說了一下，都是多年老戰(zhàn)友，他家里啥情況，張小山也曉得一些，沒必要隱瞞。

    張小山聽得急怒交加：娃現(xiàn)在夠錢看病嗎？你遇到這種事，咋不跟兄弟們說啊！

    楊黑娃鼻頭發(fā)酸，張小山家里孩子多，老娘還常年生著病，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他哪好意思長這個嘴。

    電話里不好多說，說不起，話費(fèi)太貴了。

    老兄弟不多寒暄，確認(rèn)那工作還要他，楊黑娃就懷揣著滿肚子歡喜跟希望，掛了電話。

    回頭楊黑娃就把剩下的錢，全留給媳婦，只留了車票錢和兩塊錢路費(fèi)。

    他叮囑媳婦兒，老家先別回了，留在縣城給小閨女看病，等娃病好了，就去找他。

    至于老家的東西，不要了。

    橫豎值錢的都賣了，之前為了照看小閨女，都帶了換洗的衣服，其他也沒啥。

    他剛才跟張小山打聽過了，省城里租房子，一個月兩塊多錢就能租到，再加上平時吃飯啥的，都要錢。

    要是擱以前，他肯定舍不得花這個錢，可把媳婦閨女留在老家，他實(shí)在不放心。

    他老娘和兄弟，他是看清了，這回他把錢要走了，到時候不吐出來更多，指不定要怎么欺負(fù)他媳婦和閨女。

    知道以前的戰(zhàn)友給楊黑娃介紹了城里的工作，楊黑娃家人都是既高興又擔(dān)心。

    高興家里有了新希望，擔(dān)心路途遙遠(yuǎn)聯(lián)系不便，有個什么意外。

    但是人要往前看，路要往寬了走，有這種好事，總不能因?yàn)閾?dān)心這擔(dān)心那就不答應(yīng)，那不是傻子嘛。

    楊黑娃媳婦給男人收拾了行囊，送他上了火車。

    這是后話，且說張小山這頭。

    掛了電話，他唏噓不已，當(dāng)初陳廠長聯(lián)系他的時候，他也覺著是得了幫助，日子有了盼頭。

    這人啊，有錢的和有錢的也不一樣，有些人就活該他發(fā)大財。

    他是個粗人，不知道怎么說，反正心里就是對小老板感激得很。

    被他們念叨著的小沈老板，正在火車上欲生欲死。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上次沈橋出差回來，他問起出差的經(jīng)歷，沈橋一臉糾結(jié)了。

    這個味兒，嘔。

    沈魚從來不知道，他竟然還暈車，暈得還是火車。

    他像條咸魚一樣癱在座位上，倒是吳四娃還挺精神的，樂顛顛地到處看。

    沈魚含了一顆話梅糖，原本是怕吳四娃暈車給他帶的，結(jié)果沒想到反而是他自己先用上了。

    幸好他們是短途出行，一兩個小時就到了。

    不過一想到回來還要經(jīng)歷這么一遭，沈魚就覺得，他家大橋真的未雨綢繆，給自家弄輛車，確實(shí)非常有必要。

    一大早出發(fā)，等車耽誤了一會兒，他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中午十二點(diǎn)了。

    沈魚聽見吳四娃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打算先找個吃飯的地兒，讓吳四娃吃飯。

    他們現(xiàn)在所在的城市顯然不如省城繁華，雖然在沈魚看來，省城也沒繁華到哪去。

    但這個城市比省城又差一大截，省城現(xiàn)在開店的越來越多了，各種吃食花樣兒都多了起來，這個城市他們走了一大圈，問吃飯的地方，路人只給指國營飯店，就沒見著幾家私人開的小飯館。

    沈魚在外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國營飯店那服務(wù)員，態(tài)度比以往好多了。

    里面吃飯的人不少，走近了聞著炒菜的味道也很香。

    他不是非要去私人的館子吃飯，國營飯店做得好，在這吃就行。

    他帶著吳四娃進(jìn)去，前臺服務(wù)員是個年輕姑娘，眼神在沈魚臉上多停留了幾秒，聲音下意識放輕了兩度：同志，你們要吃點(diǎn)兒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