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59節(jié)
小漕工也覺得自己撞到了大運,揉著被拍痛了的胳膊,嘿嘿笑起來。 榮枯看著他們,面上依然掛著微笑。 他對于輪回轉(zhuǎn)世這一套,有自己的看法,并不茍同凈土宗的宗旨,但是面對這些人,他卻不想以自己的那一套高深的佛理去辯論。 ——這不過是一些紅塵之中的蕓蕓眾生,為生死和別離尋得的,淺薄卻真誠的慰藉。 它的本質(zhì),是蕓蕓眾生,對于這個紅塵俗世的無奈,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七情六欲。 是愛,是欲,是人。 若要以自己那一套剛硬的空性禪理,去強行掰直他們對于佛法的理解,那大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殘忍”。 所以。 以禪宗理法之身,暫行凈土法宗之事,又有何不可呢? 漕運船上很少有什么娛樂,不搖船的時候,這些漕工就擠在后面睡覺,吹牛,榮枯的到來倒是給了他們一些別的事做。 榮枯知道他們識字不多,不一定能聽懂高深的佛理,便選擇凈土宗一些關(guān)于因果輪回的故事,每天給他們講一些。 漕工不識字,聽著也津津有味。 倒是丁船頭那個八歲的小兒子,在船上跑來跑去,雖然年才八歲,卻也能幫忙做點燒水,搓衣的活,如今和榮枯的那只貍花貓混熟了。 榮枯從報恩寺里出來的時候,原本是打算把兩只雀、一只貓暫時托付給報恩寺的沙彌們的,誰知道自己剛出門沒多久這三只小東西就跟了上來,怎么也趕不走,似乎想跟他一起去威州,榮枯趕不走,只好一并帶著。 小孩子喜歡貓,經(jīng)常釣小貓魚,丟進鍋里煮了拿魚頭喂貓,貍花貓自然也和他親近,加上漕運船上運的是糧食,這貍奴反而在這找到了新活計,剛來兩天就逮了兩只又肥又壯的耗子,引得漕工們高聲叫好。 榮枯坐在船頭,吃著自己帶的胡餅,卻見丁娃兒抱著貓坐到自己邊上:“大師父,你為什么要養(yǎng)個貓啊?!?/br> 兩只銀喉落到榮枯手上,啄了一下他手上的胡餅屑,榮枯便掰下來一些,放在一邊由它們倆啄食。 “別人送的,只好養(yǎng)著。”榮枯如實回答道。 “那你把它送給我吧。”丁娃兒道。 榮枯搖搖頭:“是尊者賜,不能轉(zhuǎn)送?!?/br> 丁娃兒失望道:“這樣啊?!?/br> 他到底是小孩子,失望了沒有一會,便道:“大師父,你去威州做什么呀?” 榮枯垂眸,手指輕輕捻了捻脖子上戴著的白玉菩提佛珠:“去追尋小僧的緣法,小僧的劫數(shù)。” 丁娃兒雖然小,但是跟著聽了這么多天的佛經(jīng)故事,也知道“劫數(shù)”是個不好的詞,便道:“既然知道是不好的事情,大師父為什么還要去追呢?” 榮枯笑著摸了摸丁娃兒的腦袋:“這世上的劫數(shù),不是躲藏就能消弭的,不去正視它,最終只會積少成多,化作自己的魔障罷了?!?/br> 丁娃兒聽得懵懵懂懂,只好低下頭繼續(xù)摸懷里打哈欠的貍花貓。 天色將晚,漕運船逐漸接近貞州,江面上逐漸燃起了點點火光,丁船頭和幾個漕工原本是在各處警戒的,只見那些燃起的火光向著漕運船迅速靠攏過來。 榮枯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夜間出來打魚的漁船,但是看這速度似乎是輕舟,便也覺察出不對來。 “不好!”丁船頭怒喝一聲,一把拎起兒子把人丟進了后船艙,順便把榮枯也一起拽了起來往后船艙推,“遇上水匪了!” 第73章 還等什么!趕緊想辦法救人??!…… 輕舟大約有四五艘, 上頭都載著兩、三個蒙面捉刀的水匪。 大周允許民間私藏利刃,卻不允許私藏甲胄,所以從最好的尨州鐵打造的直刀, 到西域傳入的胡彎刀,又或者是這些水匪手上拿著的爛鐵白刃, 花點錢都能在鐵匠鋪里買到。 貞州向來是比較安穩(wěn)的地方, 貞州水道上經(jīng)常會有官服的“水武侯”巡邏, 很少會出現(xiàn)水匪。但是自從前段時間文承翰到任威州,先從打擊威州水匪開始,便有一部分威州水匪借著熟悉水道往外逃竄, 跑到了林州、貞州的地界繼續(xù)做這打家劫舍的生意。 這段時間貞州的水武侯們工作量也驟然多了起來。 圍困住榮枯所在的漕運船的,正是一批從威州逃竄出來的水匪。 他們登上漕運船之后,很快就將船上的十幾個漕工都控制住了,拿到船頭跪著,又有兩個手持白刃的賊人從船艙里搜出了榮枯和丁娃兒,將兩人連拖帶拽也拉了出來。 榮枯下意識的將瑟瑟發(fā)抖的丁娃兒摟在懷里,用自己的身軀護住了這個孩子。 “這漕運船上怎么還有禿驢?”一個水匪怪道。 他一開口就是威州口音,丁船頭連忙道:“各位好漢,各位好漢, 我們這是運糧食的漕船,沒有多少錢帛孝敬各位爺爺, 老船頭這里有些銅錢,還請各位好漢笑納, 千萬要放過我們這一船人的姓名才是。” 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水匪了, 許多水匪為了防止被他們打劫的漕船去水武侯那邊報官,都會扣下一兩個人質(zhì),待到確定無人報官之后, 再用麻袋裝了往野外一丟,任由對方自生自滅去了。 這倒也不是什么“盜亦有道”,純粹就只是當(dāng)今皇帝繼位的時候,面對大周初期層出不窮的匪禍,采取了章丞相的建議,將“匪”分為二等,盜財而不傷命者,官服亦不斬。另一類殺人越貨的,則處腰斬。 久而久之,這些當(dāng)強盜的也學(xué)jian猾了,從中摸出了一些門道,以及防止被打劫的商戶去報官的方法。 漕幫兄弟上了船便是無血緣的親兄弟,誰也不能放棄誰,所以即使被水匪打劫了,忌憚著他們手上還扣著“兄弟”,也很少有被打劫的漕船敢前去報官。 久而久之,這些漕船的船頭東家都會準(zhǔn)備一份消災(zāi)錢,取的就是破財消災(zāi)的意思。 這漕運船運的是民間米商的糧,而這些糧商,統(tǒng)一都有來自朝廷的認(rèn)證,即使把這些糧食都搬走了,想要銷贓也很難,不如收了消災(zāi)錢劃算。 見丁船頭上道,為首的水匪也哼笑了一聲,從他手上接過裝著消災(zāi)錢的袋子,打開數(shù)了數(shù)里頭裝了幾吊錢之后,照理要抓兩個人質(zhì)回水匪寨去。 他們初來乍到,才剛剛在貞州水道附近的莽山上找到一處落腳點,尚且沒有修葺完善,不能關(guān)押太多人,這還是他們從威州逃竄到這里來之后,第一次開張。 為首的水匪指揮兩個手下搬了兩袋米上輕舟,又一把揪住瑟瑟發(fā)抖的丁娃兒,似乎是考慮到小孩比大人好轄制。 丁船頭登時就跪下了:“好漢,好漢,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好漢你行行好——” 那水匪頭子一腳踹倒丁船頭,正向把丁娃兒從榮枯懷里拽出來,卻聽到那和尚道:“阿彌陀佛,施主帶我走,不要動無辜的娃兒?!?/br> 他牢牢護著丁娃兒,不讓水匪把孩子從他懷里搶走。 水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一巴掌抽在榮枯臉上:“臭禿驢,你有膽子?。俊?/br> 榮枯雖然在漕運船上,卻不是船老大的親人,也不是漕幫人,水匪扣押他無用,自然不會想動他。 榮枯道:“這船上都是我俗家的兄弟,如何算無關(guān)呢?” 他垂眸看了一眼丁娃兒:“孩子年幼,不好同父親分離,帶我去做這個人質(zhì),也是一樣的?!彼@么說著,便捏著佛珠站了起來。 榮枯身量高挑,竟然比為首的水匪頭領(lǐng)還要高出不少,對方看在他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和尚的面上,又見他有如此膽量,不免有些驚詫,才道:“行,就帶你走。”這么說著,一把揪住榮枯的領(lǐng)子,把他推到了輕舟上,榮枯一個沒有站穩(wěn),額頭上碰了一道血口子。 隨后,他帶著的竹匣“嘩啦”一聲也被丟在了輕舟上。 丁娃兒這幾天跟著榮枯學(xué)識字,他也算聰明,榮枯教了他十幾個字,他也一一記下,待到水匪的輕舟遠去,丁船頭連忙撲上去查看自家兒子是不是受了傷或者嚇到了。 丁娃兒揪住爹的袖子,小聲道:“爹,師父叫我們?nèi)蠊??!?/br> 小漕工連忙道:“怎么可以呢!若是去報了官,師父豈不是要糟嗎!”在他們眼里,榮枯是個真圣僧,有大慈悲的師父,若是他們報了官,萬一連累了師父被這些水匪殺了,豈不是造孽嗎! 丁娃兒道:“師父被揪出來之前,把他竹匣里的過所藏在米袋里了,說是讓爹爹拿著去官服里上報……”他說到這,攥著丁船頭袖子的手越發(fā)緊了,“師父要是出了事,怎么辦呀爹?!?/br> 丁娃兒雖然不像小漕工他們那樣敬畏榮枯,卻知道這師父性格溫和,也不嫌棄他又丑又臟,總是牽著他的手教他識字。 廟里那些干干凈凈的大師父們,都沒有他這么好看又有耐心。 丁船頭不怎么識幾個大字,照著兒子說的,把榮枯藏起來的過所從米袋子里扒拉了出來,攥著這份過所,眉頭皺得老緊。 一時間,也難以拿定主意。 榮枯被用麻袋套著光頭,被綁住雙手坐在輕舟上,走了一路水路顛簸,隨后又被人粗暴得從船上拽下來,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還走丟了一只僧鞋。 “進去?!弊詈蟊蝗苏袈榇臅r候,他的眼睛還被光刺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被丟進了山寨的地牢里。 地牢里還關(guān)著一個一身袍子臟兮兮的,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 后者聽到又來了人,連忙睜開眼看看是誰和他一樣倒霉,卻沒想到是個和尚,臉上的神情立刻扭曲了起來:“嗨。倒霉,怎么是個頭上沒毛的。” 他原本是貞州棗縣的讀書人,家里有幾畝薄田,過著耕讀人家的生活,也去私塾教書賺點束脩,誰知道那日詩興大發(fā),到江邊釣魚打算帶回家切魚膾吃,誰知道正好撞上這波水匪,被對方給擄來了山寨。 對方逼著自己給他們當(dāng)“師爺”。 唐書生那是準(zhǔn)備去貞州州府參加來年會試的,要是讓人知道他給水匪當(dāng)過“師爺”,那還得了,自然是死活不肯。 于是就被關(guān)在地牢里了。 那和尚來了之后,不出片刻便有人來提唐書生出去,他來到水匪正屋里的時候,見到蒙著臉的水匪頭子正在翻一個竹匣子,從里頭找出了幾串銅錢,一些和尚出去行腳要用的東西,還有幾個小冊子。 便知道他們是讓自己來看看這和尚的東西里有什么值錢玩意,順便看看這倒霉和尚的來歷。 唐書生在水匪頭領(lǐng)的示意下,看了看那些小冊子,自然是出家人必不可少的戒牒和度牒,上頭寫著這和尚師從何人,又屬于哪個寶剎。 “哎呦?!彼粗粗?,自己先驚了一下,“這位可是天京來的法師啊。” 榮枯的戒牒上不僅記了戒臘時間,師從西域高僧,度牒最后一頁上,還印著他在兩月之前,得了皇帝親自賜下的“師號”,這個“師號”下面印著玉璽,再下頭才是祀部、戶部的印章。 ——這幫倒霉水匪,知不知道自己把什么人物給逮來了? 唐書生思考片刻,果斷隱瞞了榮枯的來歷:“這是位從天京報恩寺里來貞州傳法云游的法師,所以度牒后面的印章多了一些?!弊钇婀值氖?,雖然有度牒和戒牒,但是唐書生卻沒有看到和尚的“過所”——唯一的解釋,就是過所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用來報官。 報官行,報官好啊,快點來救他出去。 于是他更堅定了用話忽悠過去的決定:“這,好漢,這位法師是個自幼出家的羅漢,您這把人家綁了來,不好吧?” 那水匪頭子哼哼一笑,把唐書生給趕了出去,又給丟回了牢房里。 當(dāng)他回到地牢的時候,正好看見榮枯雙腿盤起,坐在濡濕的稻草上閉著眼睛開始念經(jīng)。 倒是一派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 唐書生原本打算就地睡下,誰知道聽著聽著,卻被這法名榮枯的和尚所念的經(jīng)文吸引住了,不由側(cè)頭認(rèn)真聽起來。 另外一邊,丁船頭一行人上了岸,交了貨,丁船頭手里捏著榮枯的過所,整個人都快擰巴成麻花了,一方面大和尚對他們有恩,他也擔(dān)心大師父在水匪手里出了事,可是若真的按照大師父說的去報了官,水匪狗急跳墻,殺了大師父怎么辦? 還是按照老規(guī)矩來辦事,把事情壓下去,等水匪們把大師父裝在麻袋里“放了生”,他們多去江邊尋尋,指不定就把師父救回來了呢? 他不識字,自然看不懂過所上寫的是什么,卻有兩個在此巡邏的水武侯見他眉頭蹙起,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便打折嬉鬧頑笑的主意上前來,一把奪過他手上的過所,煞有介事的打開:“看什么好東西呢?” 這些水武侯也不是不知道這些漕工在水道上可能遇到什么,這種愁眉苦臉的,八成是剛剛交過“消災(zāi)錢”,正愁眉苦臉呢。 丁船頭不敢搶回來,只能由他看。 剛想說兩句好話討?zhàn)?,卻見那個先看過所的武侯瞪大了眼睛,推搡了兩下身邊的兄弟:“不好、不好了,”他合上過所,“你這破落戶,哪里撿到的這份過所!” 他兄弟不解他為何這般慌亂,連忙伸頭去看,這一看卻嚇了一跳,這過所上頭,明明寫著:大周皇帝御賜“明惠蓮花上師”——皇帝親自賜的,這份過所的主人,是個御前高僧??! 這樣身份的人要是因為在貞州的地界因為水匪出了事,頭一個倒霉的就是他們這些水武侯! 這倆水武侯不敢耽擱,連忙帶了這份過所去縣衙找縣令上報,丁船頭又不敢阻止,又擔(dān)心榮枯出了事,急地蹲在地上抽自己巴掌。 棗縣的縣令收到了過所,也嚇得不輕。 這不就巧了,他原本是今年春闈時候外派的士子,自然知道這個“榮枯”是何許人也,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不要說皇帝,大殿下第一個擰了他這個縣令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