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58節(jié)
他剛剛來到威州的時候,就以慰問的名義召見了各路鹽商,而各路鹽商以為他和之前的刺史一樣是個容易和稀泥的角色,開頭三個月對對方送給自己的禮物來者不拒,就在對方放松了警惕的時候,突然發(fā)難將兩個最為典型的鹽商下獄,公布他們侵占他人田產(chǎn)、逼死鹽農(nóng)、買賣良籍的數(shù)項大罪,迅速將他們抄家流放。 剩下一部分鹽商頓時如驚弓之鳥一般,偏偏在那之后,他的態(tài)度又緩和了下來,依然留著這些人給自己的“禮物”,卻將態(tài)度較為緩和的一部分鹽商都請過來一一安撫,許諾這些鹽商若是尊崇新稅法,便會向朝廷討要嘉獎,最終軟硬皆施,重新定制了鹽稅,并且減輕了鹽農(nóng)的鹽稅負(fù)擔(dān)。 這一系列雷霆一般的手段,打得威州勢力最為豪橫如地頭蛇的鹽商一幫猝不及防,潰不成軍。 自然文承翰也知道自己這么做是招人恨的,什么時候被人雇兇刺殺都不奇怪,畢竟威州海匪橫行,只要做的足夠干凈,他的死完全可以推在海匪的頭上。 不過,文承翰既然敢來威州做這個刺史,他就完全已經(jīng)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憋著一口氣也得做出點利國利民的事情來。 退一萬步來說,哪怕是他最后死了,來調(diào)查此事的御史沒有查出真相來,能換來朝廷嚴(yán)厲懲治海匪,也算不虧。 他如今站在李安然的面前,他人原本就清瘦,受了傷吃了幾天的補血藥,整個人反而更憔悴了幾分。 翠巧熬的補血藥太難喝,這大概是最大的原因。 這還是文承翰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李安然,對方一身勁裝,將長發(fā)盤成胡髻,只是簡單用一根頭繩扎盤起來,整個人顯得非常干凈利落。 偏偏這又不是普通的女著男裝,她即使穿著男裝,也要用褚黛將自己的眼尾畫得微微上挑,精細(xì)裝飾一番自己的面容,無時無刻不在告訴別人。 她是個女子。 她手握自己手上的這些權(quán)勢,不需要拋棄自己作為女人的身份,來迎合士子們心中的那一套三綱五常,世事倫理。 文承翰自幼讀的是圣賢書,心里有一腔為國為民的抱負(fù),他現(xiàn)在的心情不可以說不復(fù)雜。 畢竟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士子,甚至是在男女倫常方面有些死板的士子,他并不太能接受李安然一個女人和他們一樣出入朝堂,對朝堂之事指手畫腳。 然而作為文承翰本人,他卻有些為李安然這個人的坦然和孤勇所折服。 簡單來講,如果李安然是個皇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成為寧王黨。 李安然在上座坐下,伸手請兩人坐下,崔肅先坐下了,而后文承翰猶豫了一下,也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翠巧剛剛好進(jìn)來,文承翰有些復(fù)雜的看了她一眼,而翠巧也下意識地瞥了文承翰一眼,最后邁開堅定的步伐,站到了李安然的身后。 文承翰苦笑:“你果然是寧王殿下派來的?!?/br> 翠巧繃著一張臉不說話。 “孤讓自己的貼身侍婢來護(hù)衛(wèi)你文續(xù)之,難道你還覺得此舉不妥不成?”李安然挑起眉毛,淺笑著看著眼前這個士子。 續(xù)之,是文承翰的字。 文承翰沉默了一會,道:“多謝大殿下救命之恩?!?/br> 如果那個時候,翠巧不在自己身邊,他文承翰已經(jīng)是一具死尸了。 李安然的嘴角依然噙著笑,她拍了拍自己勁裝下擺上的水珠,笑道:“文刺史在威州這段時日,做的事情很好啊,有膽有謀,手段凌厲,稱得上是奇才了。” 文承翰低頭:“大殿下謬贊了,臣只是在其位謀其職,想盡力替威州的百姓,為這大周的天下做些什么罷了?!?/br> 李安然道:“本王有一事不解,還請續(xù)之為我開解。” 她周身氣勢非凡,雖然嘴上說著客套話,整個人的動作卻相當(dāng)?shù)馁瓢?,這是一種天然的,上位之人才會有的氣勢。 文承翰道:“不敢談開解?!?/br> 他心里隱隱覺得已經(jīng)猜到了李安然要問他什么,卻覺得即使她這么問,自己也絕對不會有絲毫露怯。 “當(dāng)初續(xù)之在春闈上交的考卷之中,文章寫的很好,本王尤其喜歡那句‘君者,民玉成之’?!彼酒饋?,走到文承翰面前,張開自己的雙臂,“而你在最后,卻寧可拋棄之前的金玉之言,愣是要續(xù)上一段大逆不道的糟粕,直指孤把持朝政,牝雞司晨?!?/br> “如今孤就在你的面前,就問你一句,你是否還是覺得,孤不配站在這朝堂之上,做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蹦酥羶?。 她身上的氣勢太強,以至于原本覺得自己不會緊張的文承翰,在這一刻也覺得喉嚨發(fā)干,心跳徒然快了幾分,額角也沁出汗來。 翠巧在一邊冷眼看著。 過了一會,文承翰才壓下這種喉嚨發(fā)干的感覺,將雙手交疊在一起,反問了一句:“在臣回答殿下的問題之前,可否請殿下先回答臣一個問題?!?/br> 李安然揚起下巴,笑道:“說吧?!?/br> “臣聽聞殿下在天京辦辯法會,廣收佛寺所占的田產(chǎn),同時重建祀部,將所有寺廟之中的僧人再次甄選,不配位者勒令還俗。若有愿意留在義學(xué)之中教學(xué)的,可以暫時保留僧籍,同時擴(kuò)大義學(xué)招生的范圍?!蔽某泻餐塘艘豢诳谒?,“敢問殿下,到底目的為何?” 如果是為了拔擢寒門,打壓世家,那她不必繞那么大一個圈子,要在寺廟之中舉辦什么“義學(xué)”,畢竟讀書、考試、做官這種事情,也是需要天賦的,義學(xué)中出去的一些蒙生,可能終其一生也考不上一個秀才。 他們之中,也有可能一些人學(xué)了一些道理,就離開了義學(xué),外出經(jīng)商、行腳。 辦義學(xué),可以說付出甚多,收獲卻很少。 就跟她在赤旗軍里教那些大字不識一個,出身草莽的兵識字一樣。 李安然只是看著他,笑道:“敢問續(xù)之,你對‘何為人’有什么看法嗎?” “孤可以在這里告訴你?!?/br> 一邊的崔肅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懷念的事情一樣,嘴角也掛起了笑意來,張開嘴隨著李安然的話語,自己也輕聲默念起來。 “孤想要一個天下,這個天下,所有人都能活的像人一樣,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教。百姓得飽腹,人人皆能識文斷字,明辨是非。這就是孤唯一能想到的,讓我大周千秋萬代的方法?!?/br> 崔肅嘆息。 他仿佛夢回了那千里苦寒的胡地,看著那個將長發(fā)梳在腦后,手里握著一根樹枝的少女,站在石頭上指著遠(yuǎn)方。 “這個夢,要花掉孤的一輩子。” “所以,要先從改掉軍隊的沉疴開始,拉起一支真正意義上的王者之師?!?/br> “即使幾十年,幾百年之后,有人來證明孤如今所想、所做,其實是走了一條錯的路,孤今天想得一切,最終也成為了后人眼中的‘沉疴’,那孤也為后人走出了一條‘不可再踏上’的錯路,可以為千秋作警示!” ——但將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大概也就是這樣一種氣魄,讓崔肅在那一刻,毫不猶豫地,折服在了她的一腔“孤勇”之下。 這世間,怎么會有像她這樣的人呢? 崔肅其實想不明白,當(dāng)然,他覺得這世上,大概也沒多少人能想明白吧。 這個夢要耗費掉的,豈止是她一個人的“一輩子”。 值得嗎? 至少,她覺得值得,自己覺得值得。 那就夠了。 第72章 “去追尋小僧的緣法,小僧的劫數(shù)…… 丁船頭在運河上做了十幾年漕運, 他的船通運南北貨物,多以米糧、藥材為主。 為了方便做生意,他還把自己八歲的兒子也一起拎在船上, 丁娃兒在他爹爹裝貨、卸貨的時候,就坐在一邊的船頭上甩著兩只小黑腳, 一二一二地數(shù)著來回搬貨的漕工。 突然丁娃兒看見人群里走過來一個身穿青色僧袍的年輕僧人, 手上纏著一串白色的菩提佛珠, 丁船頭原本將東家的貨物都裝好了,扭頭卻看見有個僧人站在船邊上,身上背著個大竹箱, 那竹箱上頭支棱出兩根竹竿,撐著遮陽防雨的油布,后頭還掛著一個竹篾斗笠。 最奇的是,他的油布小篷上,還窩著兩只相互依偎的銀團(tuán)子,仔細(xì)一看,居然是兩只溫馴的小鳥。 他連忙雙手合十道:“小師父,我們這還沒到午點,沒有齋飯施給師父。” 僧人笑道:“不是來討齋飯的?!?/br> 榮枯單手掐著佛珠行禮道:“小僧問了許多船家, 說近幾日只有施主的船是往威州方向去的,所以撞著膽子來問問, 能不能搭載小僧一程?!?/br> 祀部批下文書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榮枯原本的過所缺了幾頁, 于是祀部的官員便重新給他發(fā)放了一份過所, 方便他在大周境內(nèi)行走。 這么一耽擱,原先一批前往威州的商船便在榮枯離開報恩寺之前便出發(fā)了,榮枯撲了個空, 要等下一批又要三個月后,所以便親自跑到渡口來碰運氣。 他一連來了渡口好幾天,周邊的船家見他都有些眼熟了,今天才告訴他丁船頭一家要往威州的方向去。 丁船頭常年在運河上討生活,一張臉上早被太陽曬滿了皺紋,膚色也黝黑,連帶著邊上的兒子也是黑的。他家婆娘幾年前生了壞病死了,他想娶新媳婦得再攢幾年錢。 威州這條水道一般都是大船隊才會去,要知道威州靠海,多水匪和海匪,往往是幾家漕運雇了水鏢一起走,才能安全些。 丁船頭道:“小師父,我雖然是往威州的方向去的,但是我這船到貞州就靠岸了,你要去威州,得等漕運的大船隊回來才成。” 榮枯道:“施主好心順我一程便好,到了貞州我變下船,自己步行去威州?!?/br> 他說話腔調(diào)溫軟,謙和有禮,丁船頭扭頭看了看兒子和手下幾個漕運的兄弟,還沒等他開口,便聽到榮枯道:“也不會讓諸位施主為難的,小僧自己有帶米糧和盤纏?!?/br> 他都這樣說了,邊上一個年輕的漕工道:“那也行,老大,咱們帶他一程吧,回頭讓小師父給俺娘念段經(jīng)。寺廟里的師父貴,咱們請不起。” 榮枯心里聽著有些不是滋味,便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丁船頭想了想,道:“也行,小師父你上船吧,我們帶你去貞州,也不要師父的盤纏,小師父回頭給我婆娘念段經(jīng),她當(dāng)初去的時候,我都請不起廟里的大師父給她超度……” 榮枯道:“自然樂意效勞?!?/br> 說著,便踩著踏板上了船。 這本來就是運貨的船,雖然是大船,船艙里卻摞滿了麻袋,幾乎無處下腳,十幾個跟著一起去貞州的漕工擠在船尾,一路上的吃喝拉撒都擠在這么個小地方。 榮枯身上的僧袍雖然舊,卻很干凈,人生的又白凈,以至于他一出現(xiàn)在后艙,那些身上臟兮兮、面色黑黝黝的漕工都有些不太好意思靠他太近,一個勁的往后面擠,給他騰出地方來。 榮枯身上原本是熏著香的,進(jìn)入這到處都是汗酸味的后艙之后,他身上的香味也就無濟(jì)于事了。 只是他神色如常,對著請他上船的年輕漕工道:“敢問令堂的生辰八字?” 那漕工哪里聽過這樣文縐縐的稱呼,連忙想站起來回話,腦袋卻不慎撞到了邊上凸起的矮架,“哎呦”一聲抱著頭蹲下了,引來其他幾人大聲卻善意的嘲笑。 “小師父是問俺娘的生辰八字吧?這個俺也不知道具體的時候,就聽俺娘說她是白天生的,日頭掛的老高的……”說到這,這小漕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從衣服里掏出一個臟兮兮,似乎帶了許多年的布袋,“這是俺娘在俺小時候問廟里求的平安符,要不然,師父你對著這個平安符念吧?!?/br> 榮枯低頭,這個布袋上的針腳細(xì)細(xì)密密的,里頭包裹著一個三角形的形狀,一看便知道不是佛宗法器。 應(yīng)當(dāng)是大周流行的道家符咒。 對于他來說,這是外道。 但是他卻沒有拒絕,只是雙手接過這輕飄飄又沉甸甸的,連接母子陰陽念想的外道符咒,將它放在木魚邊上,閉上眼睛念起了《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 他念經(jīng)的聲音很好聽,淳淳的就像是三月的溪流,原本那幾個漕工之中只有小漕工才老實坐在榮枯對面聽著他念,后來那幾個年長的也圍了過來。 榮枯一巡經(jīng)文過后,那小漕工才迷迷蒙蒙道:“師父,俺娘吃了一輩子的苦,又很尊敬你們這些師父們,她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嗎?” 榮枯一時間有些啞然。 只是他看著對方那雙迷迷瞪瞪的眼睛,莞爾淺笑:“自然是能的?!?/br> 那小漕工便笑了,露出一排不太干凈的牙,卻被他黝黑的膚色承托的反而有些白。 “小師父,我跟你說,他們都說要給家里人找個高僧、找大師父念經(jīng),家里去了的人才能安寧,越是那種大師父,下輩子投胎就投的越好,但是俺們這種小老百姓,請不起寺廟里的大師父……小師父,你是哪座廟里的師父呀?”這小漕工是個活潑的性子,說話也多,拉著榮枯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大堆。 “小僧是報恩寺的?!睒s枯雙手合十,溫和耐心地回道。 “報恩寺?”邊上幾個年長的漕工笑著退了小漕工一把,“占著大便宜了,報恩寺的師父向來只給達(dá)官貴人做法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