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55節(jié)
祁連弘忽李安然——大周赤旗玄甲軍的大將軍,這樣的女子對方就算肯嫁,他也不敢娶。 怕不是剛剛新婚不到三天,他的腦袋就要被掛在軍旗上看著自己的“王后”帶著千軍萬馬把象雄變成大周的牧草場了——就跟現(xiàn)在的東胡一樣。 多吉聽他這么說,自然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只是收拾好了行囊,和使團(tuán)們一起再次踏上了大周的國土。 上一次他去得匆忙,沒有來得及和榮枯見上一面,面對面談一談佛經(jīng)、佛法。 這一次,他倒是有了萬全的準(zhǔn)備,可以好好和這位上師聊上一聊了。 大周此時已經(jīng)過了元日,天氣雖然依舊寒冷,房檐上的冰雪卻漸漸開始化開了,接下來十五天,大周都會開放夜市,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機(jī)會,從元日,一直到元宵,皇帝允許百姓們無視宵禁,徹夜歡愉。 這個時候天京的夜晚是最熱鬧的,尤其是元宵當(dāng)天的燈會,更是讓人流連忘返。 多吉對這些大周的民俗興趣并不大,他是沖著榮枯上師去的。 延道負(fù)責(zé)接見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番僧,而在多吉說明來意之后 ,延道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為難的神情來:“榮枯上師如今確實暫時在報恩寺掛單,但是此刻他正在會客,實在是不方便接見法師啊?!?/br> 多吉雙手合十:“敢問這位貴客……可是祁連弘忽殿下?” 延道對這些番、胡的稱呼有些見識,知道“祁連弘忽”指的就是“天公主”,而大周被這些番、胡這般稱呼的,只有寧王殿下一人,便點了點頭道:“正是寧王殿下?!?/br> 多吉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意,道:“小僧當(dāng)初在辯法會上,也得以一見祁連弘忽的尊榮,小僧不才,跟著師父學(xué)了不少望氣相面的本領(lǐng),有要事要向殿下稟報。還請師兄一定要替我通傳,讓我見一見上師和殿下才是?!?/br> 延道聽到他這么說,心里對這個口口聲聲說要給李安然看面相的番僧起了不悅之心,又想了想李安然每次來尋榮枯,不是在聊天就是在吃點心,好像也沒有旁的事情,便雙手合十道:“那……小僧試著給師弟通傳一下,只是見與不見,都在殿下和上師?!?/br> 他帶著多吉去榮枯禪房的時候,李安然正在吃榮枯蒸的觀音糕,他冬三月關(guān)在禪房中自己坐苦禪,不但不覺得苦,反而手藝更精進(jìn)了不少。 李安然嘆息道:“法師怎么就出家了呢,不如還了俗,到我王府邊上開個糕點鋪子,我也天天能來蹭一口?!?/br> 榮枯的手指撥下一顆佛珠,將自己懷里撥弄著佛珠上穗子的貍花貓拎住后頸皮,放到了一邊:“就算小僧不還俗,殿下也幾乎是天天來蹭糕點呀?!?/br> “你這和尚不念經(jīng),不參禪,天天琢磨著做糕點,”李安然咬了一口糕,鼓得臉頰滿滿,含糊調(diào)侃道,“不務(wù)正業(yè)。” “佛理無處不在,殿下又怎么知道在這方寸糕點上,不能參得禪,念得經(jīng)呢?”榮枯眉眼含笑,同她逗趣道。 他和李安然相處自然,一開始還會有小沙彌出于好奇,在他禪房門口探頭探腦,李安然來的次數(shù)多了,又見兩人聊天皆是機(jī)鋒禪語,跟打啞謎似的,便也見怪不怪,漸漸也沒有人來偷看了。 正說著,外頭的侍衛(wèi)上前來報道:“延道法師帶著一位番僧前來求見。” 李安然瞥了一眼榮枯,后者似乎對于延道帶著番僧前來求見這件事有些驚訝,卻點了點頭道:“殿下可愿意召見?” 李安然聽到“番僧”二字,便知道必定是跟隨象雄使團(tuán)來到天京的那個番僧,笑道:“是來見你的,我是客,你決定?!?/br> 榮枯思忖了一會便道:“有請吧?!?/br> 侍衛(wèi)領(lǐng)命,便出去帶人進(jìn)來。 趁著人沒進(jìn)來的時候,李安然兩個秋水杏眼瞇起來,唇角更泛著嫵媚的笑意,壓低了嗓音道:“法師這就讓人進(jìn)來了?” 榮枯哭笑不得:“殿下不是想見么?” “臭和尚?!崩畎踩话琢怂谎郏罢l許你揣摩我心意的?” 榮枯:…… 行行行,喜怒無常說的就是你。 多吉進(jìn)來了,先對著李安然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小僧見過祁連弘忽?!?/br> 李安然捧起邊上的熱茶,吹了吹上頭煮出來的浮沫:“在大周,還是呼孤為‘寧王殿下’吧。” 多吉連忙改口:“小僧無禮了,請寧王殿下恕罪。” 李安然點了點頭,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一邊的榮枯,后者只好接過話頭,笑著對多吉道:“法師來尋我,可是有什么指教嗎?” 多吉看了看榮枯,又看了看邊上的李安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安然身邊的茶、糕餅和貓上,他心中一橫,深呼吸一口氣道:“小僧曾經(jīng)同師父學(xué)過望氣相面之術(shù),數(shù)月之前,曾經(jīng)在辯法會上得見法師尊容,只是當(dāng)時一直沒有機(jī)會同法師當(dāng)面說說,如今卻終于可以了?!?/br> ——他的成敗,在此一舉。 “我觀法師面向,是可成就大覺悟者,若是能終身恭謹(jǐn)守戒,必然是又一位佛陀,實在是可喜可賀啊?!?/br> 能有什么,比一尊當(dāng)世的活佛更能激起他人尊崇佛法的向佛之心呢? 如實此人真的能成佛,即使他不屬于象雄僧團(tuán),卻也能向赫也哲,向象雄的百姓證明一件事。 佛所說的一切都是存在的。 象雄的佛宗,將徹底打敗薩滿巫師們,成為象雄百姓唯一的“神”。 第68章 自己將有一年見不到她?!?/br> 李安然在邊上喝茶, 聽到眼前這個番僧說榮枯如果一身守戒便能成大覺悟者的時候,差點沒忍住“哼”地一聲笑出來。 榮枯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回復(fù)多吉道:“多謝法師吉言鞭策。請法師先坐下吧?!逼鋵嵲跇s枯的眼里, 所謂的面相之說,其實只是部眾執(zhí)著于色身而延伸出來的一種玄學(xué)。 但是不管是西域、象雄, 還是大周, 亦或者是在佛經(jīng)之中, 對于覺悟者所擁有的“色相”都會大肆吹捧。 榮枯覺得眼前這位法師所說的“相面”之術(shù),只是在鞭策他要恪守戒律而已,臉上的笑意依然很溫柔。 他就是這樣的人, 似乎在他這么笑著的時候,別人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與生俱來的悲憫和憐愛。 李安然的眼神則比榮枯玩味得多,她把玩著手里已經(jīng)喝空了的白瓷杯,一雙特意用黛青畫得眼尾上挑的眼睛盯著多吉,唇角似笑非笑。 多吉剛坐下來,被她的眼神震懾了一下,連心都跳快了幾分。 他之前在辯法會上望氣,在李安然身上看到的是肌rou緊繃而沉默的雄獅,如今沒有再用望氣的本事, 而是直接看著李安然的臉,越發(fā)覺得對方是難得的傾城美人。 他雙手合十道:“上師不必覺得這是吉言鞭策, 那日辯法會小僧也在場,全程停下來, 為法師對佛法的精深造詣深深蟄伏, 想邀請法師前往象雄說法,不知法師是否愿意。” 榮枯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來邀請自己前往象雄說法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只是下意識的瞥了一眼一邊的李安然,后者卻垂著眸不看他,只是拿起邊上的糕又咬了一口:“嗯,好吃?!彼Φ馈?/br> 榮枯嘆息,笑道:“如今不行?!?/br> 多吉詫異,他是個再圓滑不過的人,又怎么可能沒有看到榮枯剛剛看李安然的那一瞥,心里頓時有些不太好。 ——莫非…… 也對,榮枯從一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胡僧,一舉越過龍門,成為皇帝親自賜下“師號”和紫袍的大周佛宗新秀,李安然可以說是其中最黑的那只幕后黑手,榮枯上師是否要離開大周前往象雄傳法,自然也是要經(jīng)過李安然的首肯的。 剛剛那一眼,多吉幾乎可以確定,榮枯是受到李安然轄制的。 多吉道:“上師莫非是有什么難處嗎?” 榮枯笑道:“我尚且還要留在大周境內(nèi)傳法,若是有緣,我也一定會前往象雄同諸位法師論法的?!?/br> 他現(xiàn)在必須暫時留在大周,這并非是被李安然所轄制,只是他自己這樣覺得罷了。 多吉見他臉上并沒有顯出什么不得已的神色來,反而一派平靜祥和,似乎并不像是被祁連弘忽威脅著必須留在大周的模樣,便道:“聽聞法師是從西域而來的,祖上是古佛國的居士,可有此事?” 榮枯道:“祖父確實是天竺的居士?!?/br> 當(dāng)初祖父從天竺一路往西域走,除了帶了白疊子的種子,石蜜的熬制方法之外,還有滿腹記述的經(jīng)文。 這些經(jīng)文原本應(yīng)該是傳給父親的,奈何父親沒有佛緣,反而和丘檀的公主相戀,做了老丘檀王的女婿,反倒是提婆耆兩三歲的時候,就早已經(jīng)被祖父抱在懷里,將梵唄當(dāng)做搖籃曲聽了。 祖父將自己記述的大量經(jīng)文默寫在貝葉上,這些經(jīng)文在祖父逝世之后,全部由母親交給了遠(yuǎn)道而來的師父曇無嗔。 再由曇無嗔隔代教授給了榮枯。 如今榮枯對于這些經(jīng)文的熟悉程度,簡直是落筆便能成書。 其中有不少經(jīng)文,在漢地尚且沒有翻譯的文本,榮枯想著自己留在大周,要做的便是先將這些經(jīng)文默寫出來,再做翻譯。 他之前在雍州云上寺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默寫出了一些,隨后又因為要優(yōu)先考慮辯法會的事情,便將默寫經(jīng)文的事情暫時放下了,之后再報恩寺,又經(jīng)常被請去僧講、俗講,這默寫的工程是做一段時間,停一段時間。 直到冬三月幾乎沒有什么人來打擾了,才安下心,安安穩(wěn)穩(wěn)的默完幾卷,并且嘗試著先翻譯起來。 延道、玄道等一些報恩寺中的僧人,一開始見他謄默梵文,也不知道他手上的這些經(jīng)書到底是真是假,抱著半懷疑的姿態(tài)前來借閱,后來見他下筆迅速,梵文也極為通順,便心里先信了七八成。 后來上部座的僧眾們試著閱讀的之后,又被經(jīng)文之中表達(dá)出的觀念所吸引,逐漸也就放下了心里的戒備,開始著手幫榮枯翻譯、謄抄這些經(jīng)文,甚至延道還認(rèn)出其中幾卷經(jīng)文是早在魏朝滅佛的時候便已經(jīng)失傳的孤本,登時興奮地手舞足蹈。 多吉感嘆:“西域早些年不太平,法師的祖父能游學(xué)至此,也是一腔傳法的熱血啊?!?/br> 李安然在這時候開口道:“如今也不太太平?!?/br> 多吉被她噎了一句,才又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這個明明沒怎么開口說話,只是在聽著他們兩個出家人你來我往的俗家公主身上,后者抬起眼來,淺笑道:“做學(xué)問這種事情,雖說時局動蕩依然能不變初心之人,實屬令人敬佩,但多少還是一個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更能讓人安下心來?!?/br> 榮枯道:“我這些時日嘗試著將師父、祖父從天竺帶到西域,在漢地尚且沒有翻譯的經(jīng)典謄默出來,再做翻譯,如今卻也有幾卷有些模樣了,法師若是想要,可以借給法師看一看?!?/br> 多吉忙不迭笑道:“那是自然,必定是要請法師交給我借閱、謄抄的?!?/br> 榮枯便站起來,往自己廂房中去了。 多吉:…… 不,上師你先回來,小僧不想和祁連弘忽獨處?。?/br> 好在榮枯走了也沒有多久,便捧著幾本謄抄好的經(jīng)書從廂房之中出來,恭謹(jǐn)交給多吉,后者也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接下,小心藏在懷中:“多謝法師不吝相賜?!?/br> 他頓了頓,又問道:“小僧其實還有一個疑惑,想請法師為我解惑?!?/br> 在獲得榮枯的首肯之后,便開口道:“如今象雄佛宗在象雄遇到了極為嚴(yán)苛的困境,象雄原本就有名為‘薩滿’的外道橫行無忌,我佛真理慈悲純善,而薩滿外道兇狠殘戾,不僅喜以活物祭祀,還能驅(qū)使妖邪,更常有薩滿仗著王公信奉,殺死傳法布道的僧人,奈何我象雄僧眾篤行佛典,不能調(diào)服那些‘妖邪’,若不是有象雄新王支持守護(hù),恐怕早已經(jīng)被滅宗了。” 這話半真半假的,總體來說倒也不算夸張,李安然一邊聽著,一邊想笑。 薩滿信眾迫害、殘殺僧人這件事情,應(yīng)該是真的。 至于“篤行佛典、慈悲純善”這個,她恐怕要懷疑幾分了。 畢竟若是對方真的這般兇殘,真正“慈悲、純善”,手無寸鐵的佛宗,根本撐不到新王想要扶持他們,打壓薩滿信眾的那一刻。 只是她面上不顯,只想聽聽榮枯這么回答這個多吉。 榮枯沉默半晌之后,便道:“法師可曾研讀過《維摩吉經(jīng)》?” 多吉道:“自然是爛熟于心的?!?/br> 榮枯便道:“香積佛品第十,可多讀幾遍?!?/br> 多吉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瞬間做恍然大悟壯:“弟子明白了!”便懷揣著從榮枯這里得到的幾卷經(jīng)文,站起來同榮枯告退,也不忘了和李安然行禮,端的是面面俱到。 等到多吉走后,李安然才問:“香積佛品第十,是什么內(nèi)容?” 榮枯對著她笑道:“佛法是修心、修行,渡化萬物之道,不僅是淳淳清泉,也可做鞭笞人心的鐵鞭。香積佛品第十也有言:世間萬物,由其性不同,調(diào)服他們的方法也不同,對溫和善良的人,以溫言軟語,這世間不變的真理去說服,以自身的篤行去感化即可。若是桀驁難馴如猛象、烈馬,則要以苦楚施加在他們的身上,令其痛徹心髓,才能馴服?!?/br> 李安然頓時了然。 對于象雄佛宗的弟子來說,薩滿信眾便是威脅他們生命和信仰的猛象、烈馬,要用鞭子把他們抽怕了,才能好好和他們“傳道”。 李安然對于這一套,恐怕比誰都要熟悉——畢竟,她就是這么對東胡、西域和吐谷渾的,先把他們都揍得喊自己“李奶奶”,然后他們才會乖乖聽自己的話。 這就是所謂的“畏威,后才能畏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