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54節(jié)
皇帝大喜, 當時就以圣恩的名義,朝中的百官都賜下了一匣, 同時榮枯掛單的報恩寺也賜下了幾匣。 皇帝和李安然一樣, 他向來不怎么嘉獎、厚賜這些佛弟子, 這樣以皇帝的名義下圣旨賜物還是第一次,和那幾匣石蜜一起被送到報恩寺的,還有皇帝御賜給榮枯的“師號”和紫袍。 在這里其實皇帝的態(tài)度已經相當明顯了, 他以佛抑佛的方面和李安然的想法是一致的,賜予榮枯一個胡僧罕見的榮耀,一方面是需要將這個人捧到一個皇家認證的高度,另一方面其實也是為了敲山震虎,打壓漢地僧人的佛宗。 而榮枯自從上一次辯法會之后,來聽他俗講、僧講的僧人和信眾也越來越多,自己卻堅決不收弟子,這倒是讓報恩寺的僧人感到有些驚訝。 倒是順義公的世子,現在做了墨務官的李惠常常前來拜訪, 李惠在擔任了墨務官之后,順義公便尋死覓活的不許他再提出家的事情, 甚至給他買了兩個年歲剛好的丫頭塞進房里,希望他有了美妾便忘了出家的念頭。 弄得李惠現在幾乎連自己的房里都不去了, 他又性格仁弱溫和, 他們一家子自從來了天京之后便是相依為命,真的把自己父親氣死了,李惠自己心里也過不去, 只能就這樣拖著。 只要得了空,便往報恩寺里來尋榮枯學佛。 榮枯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出家,拜自己為師,但是奈何李惠現在一身塵緣,實在是不能出家,便勸說他在家也可修行,如果是真心,便不拘早晚。 李惠深以為意,便不再提出家的事情了。 先不提榮枯這邊,皇帝親自嘉獎,也算是給他在報恩寺的地位多加了一重保證。 欒雀從南邊回來之后,待在自己家里悶了許久,才尋了個機會來拜訪李安然。 他如今年已弱冠,皇帝打算給他尋個王妃,他愁眉苦臉了許久,又不知怎么拒絕自己耶耶的“好意”,最終還是找到了自己的長姐。 “嗯?想娶個自己喜歡的?”欒雀來的時候,天上正下著細細的雪珠,李安然辦了個床榻在廊上,腳邊上點上了碳爐,身下攤著秋獵得的虎皮,身上蓋著西域那邊進貢的毛毯,邊上的幾子上還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蜜姜圓子,端的是賞雪飽暖兩不誤。 欒雀接過侍女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擦身上的雪珠,又吃了一口糯米蜜姜圓子,胃里頓時暖和了,他道:“我不想盲婚啞嫁的?!?/br> “天家皇子選妃,也不算盲婚啞嫁啊。”李安然笑著,看著滿臉青澀的弟弟,“你跟耶耶說,喜歡誰家的姑娘,耶耶自然會考慮你的心思的?!?/br> 這么說著,她伸手拿起邊上的蜜姜圓子,就著用姜熬的石蜜汁吃了一口軟糯彈牙的糯米團子,滿意地舒了一口氣。 “我……弟弟就是不知道自己喜歡誰家的姑娘,才覺得頭疼啊?!睓枞缸チ俗プ约旱暮竽X勺。 他的王妃不出所料,必定是在邊關六鎮(zhèn)出來的世家里選了,他是元后嫡出,身份略微次一等的公侯之女都沒有可能選上。 “那可不行?!崩畎踩恍χ檬持盖昧饲玫艿艿念~頭,“人家姑娘也是寶貝一樣在家里寵著的,哪里許你一個個的去和人家相處,試試喜不喜歡再討論婚事的,人家清譽還要不要了?人家耶耶把你按在地上打呢?!?/br> 欒雀越發(fā)愁眉苦臉起來。 李安然二十六歲都沒有出嫁,一方面是皇帝是在是太寵愛這個女兒,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自身有可以抗旨不遵的資本,皇帝也不想在這些小事上惹這頭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小獅子不快,所以才能一拖再拖。 若是說皇帝這輩子有什么最遺憾的事情,那一定是李安然是女兒身,而不是嫡長子。 欒雀即使想和jiejie一樣,他也沒有拒絕皇帝給他安排婚事的資本。 這事情,李安然雖然理解他,但是也確實幫不了他——畢竟不是誰都有於菟的運氣,自己心悅的人恰好就是皇帝屬意的駙馬人選——便道:“既然來了,你去江南,見識了什么好地方?都和jiejie說說?!?/br> 欒雀面上一紅,囁喏道:“我說了,jiejie不許生氣。”他生的白凈,又有些娃娃臉,臉紅的時候就越發(fā)的孩子氣。 李安然笑了:“你去什么地方了還能惹我生氣?!?/br> 欒雀摸了摸鼻子:“淮河邊,大衛(wèi)相公帶著我去的,還去花船上喝了酒?!?/br> 李安然面上神色不變,過了會才冷淡道:“哦,那兒啊,確實是男人的好地方。大衛(wèi)相公是個文人,跑去那自然是自恃風雅。” 欒雀道:“jiejie生氣了?” “你去完,可有什么感受?”李安然吩咐邊上的侍女又盛了一碗糯米圓子,一邊吃一邊垂著眼問欒雀。 “千里淮河,十步一船,五步一樓,絲竹靡靡,確實繁華。”欒雀頓了頓,又補充道,“那些花船、花樓里的女子,個個打扮的嬌俏艷麗,受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追捧,大衛(wèi)相公這一次去見的那位花魁,便是文采斐然,琴棋書畫無一不精?!?/br> “哦。”李安然點了點頭,“你見到了嗎?” “我當然是沒有見到,大衛(wèi)相公見到了,畢竟他是天京有名的才子,和小衛(wèi)相公一大一小,并稱雙衛(wèi)呢。”欒雀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她們挺可憐的?!?/br> 李安然眼睛也不抬,道:“有吃有穿,有人捧著,金燦燦的金餅子往口袋里流,哪里可憐了?”她出口涼薄,令人把握不透她的真實想法。 欒雀卻沒有管這些,自顧自道:“自幼離開父母,被人當做牛馬一樣挑選,學文識字,滿腹的詩書只為待價而沽,這不是可憐是什么?” 李安然這才抬起眼來,挑起了眉毛:“你真的這么想?” 欒雀點頭道:“我當然是這么想的?!彼抗庹嬲\,一雙眼睛清澈干凈,像是赤子一般。 李安然笑著搖了搖頭:“那你有沒有想過,怎么讓她們變得不那么可憐?” 欒雀想了想,道:“若是我上奏,令這些地方關閉……”他說到這里,自己先搖了搖頭,“不行,朝中除了長姐,不會有人同意的?!?/br> 一方面,這些地方每年會上繳相當數量的稅收,另一方面,李安然將“樂戶”移入良籍之后,原本造訪官營的“樂戶”的客人,也下沉到了“伎家”——伎可依然是賤籍,而且這一批人身份也比較敏感,刨除一部分因為天災人禍被賣入這些地方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罪臣妻女。 皇帝早年采取李安然的奏疏,早年禁止良籍買賣入賤籍,收緊了這些私營“伎家”收買良家女子充作“伎”的口子,奈何上有政策,下游對策,千里淮河,依然繁華昌盛。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這份稅收,同時禁止文人墨客造訪這些地方,違者杖五十,身負官職者則官降三品。 這需要執(zhí)政者擁有相當的魄力,以及下面的人力也能運轉起來。 李安然看著抓耳撓腮的欒雀,淺笑道:“你能知道她們可憐,記得她們可憐就行了。別忘了就行?!?/br> 欒雀道:“我其實也不太理解那些出了名的文人墨客為什么會喜歡這種地方,他們不會真的覺得這地方很風流吧?” 李安然啞然失笑:“是啊,他們就是發(fā)自內心的覺得這地方風流多情,吟詩作對,風花雪月,多美啊。說不定,手上有幾個閑錢的,還能救一救風塵,滿足一下他們的‘俠義心腸’呢??晌乙翘岢鲆獜U了這些地方,他們又要跳起來反對我了?!崩畎踩煌崃艘幌履X袋,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神情來,“你說可笑不可笑?” “他們覺得自己風流多情,我覺得他們臟,比茅坑里的攪屎棍還臟?!?/br> 天京的世家公子們,狎伎成風,最愛在私宴上請上一兩個花魁做令,為他們吟詩作賦做為點綴。 李安然當初提出“樂戶”入良籍,最大的阻力也就是他們這群人。 她之所以能和元容、崔肅成為知己好友,其中一個最大的原因,也是他們二人從來不喜歡做這樣的事情。 她說這話的時候淡淡的,臉上的神情也不顯,欒雀卻聽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似乎理解了李安然為什么二十六歲還沒有尋到自己喜歡的如意郎君了——在她眼里,天京的世家公子,那些家世配得上她的男人們,竟是無人不臟的。 “也……也不一定吧,聽說小衛(wèi)相公就從來沒有去過這等地方?!睓枞感÷暤馈?/br> 李安然:…… “怎么連你也替他當說客來了?我說了幾遍了,我看他就跟看你似的,只是個弟弟罷了?!崩畎踩粐@了口氣,有些悵然地看向外頭越來越大的雪。 “若要說喜歡……”她喃喃自語,后面的聲音卻越來越低。 她很少后悔一件什么事情。 即使真的后悔了,也不會說出來。 ——曾有寶珠落在我手中,我將它安置于寶塔頂端,令他光耀萬物。 如今想要取回來,鑲嵌在自己的發(fā)冠上私藏,卻也不能了。 愛惜寶珠,是情。 想要私藏,是欲。 最終放棄,是理。 李安然拽了拽毛毯,用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埋進了美人榻里。 榮枯去報恩寺走了大半個月,皇帝又給他賜下了“師號”和紫袍,這本是應該高興的事情。 只是……她卻第一次發(fā)現,想要將自己的欲望和情理徹底擺平,竟然是這樣一件的困難又需要毅力的事情。 她不是沒有毅力。 她只是……有點想他做的點心了。 第67章 行行行,喜怒無常說的就是你?!?/br> 李昌坐在書案后面, 看著手中寫在布帛上恭謹裝裱起來的“國書”,眉頭緊緊蹙在一起:“鴻臚寺那邊把人安置下來了?” 章松壽上前道:“已經安置好了?!?/br> 李昌把手中這份措辭可以用“謙卑”二字來形容的國書放在了書案上:“不見?!?/br> 章松壽的眼神微閃:“這……不太好吧,聽說這位象雄新王赫也哲, 前不久才剛剛平定了象雄諸多部落的內亂,將象雄由分化和, 也可以說是一位雄主了?!?/br> 李昌道:“象雄貧瘠苦寒, 朕不愿意將女兒嫁過去?!彼麛[了擺手道, “覲見朝貢也就罷了,求親倒也大可不必,你讓鴻臚寺卿安置招待他們一番, 再賜些土特產給他們,送他們回象雄便是?!?/br> 章松壽道:“陛下,也不一定要將真公主嫁過去,在朝中選一位宗室女,封為公主嫁過去也便是了。” 皇帝道:“這事容后再議。” 之后便不容章松壽反駁,將他請出了書房。 章松壽百思不得其解,照理來說,在他心里,李昌是個冷酷又精于算計的君主, 象雄送來國書,以覲見納貢, 求取公主的名義送上國書,這本是一個大好的機會——要知道, 若是將公主嫁了過去, 那么大周名義上就是象雄的岳父,若是有機會生下孩子,那么這個孩子就是背靠著大周, 象雄下一任王儲的有力競爭者。 皇帝怎么會用“象雄苦寒,不舍得女兒嫁過去”這種拙劣的理由拒絕呢? 章松壽帶著疑惑走出了書房,李昌卻低頭擺弄起了手上的象雄國書,象雄新王赫也哲來求大周公主,自然是因為他剛剛收服各部,國內尚且不穩(wěn),急需和大周保持一個和平交往的關系,甚至不惜流露出想要當自己“女婿”的急切而謙卑的“恭敬”。 象雄和大周之間并不是直接接壤,在兩個國家之間還跟夾心畢羅一樣夾著個已經被李安然揍得沒了脾氣的吐谷渾。 吐谷渾被李安然揍得沒了脾氣,更是在鹽鐵一項上被大周卡得死死的,只能往西去sao擾尚未歸附大周的西域小國,以及和他們一衣帶水的象雄。 赫也哲剛剛統(tǒng)一象雄,國家內部尚且不穩(wěn),吐谷渾又頻繁sao擾,自然會想到要接著大周的威勢,暫且鎮(zhèn)壓住象雄內外的勢力。 還有什么比求娶一個大周的公主,更能表達自己對于大周的親近之意呢? 赫也哲確實是這樣想的。 所以才有了象雄使團繞過吐谷渾,從西域進入大周,覲見李昌的事情。 然而李昌也不打算這么快就回復他們。 有些事情,縱使一拍即合,也得先晾著,把對方晾到口干舌燥、心慌意亂,才是最佳的出手時機。 多吉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又一次踏足大周的土地,這一次他是跟著使團一起來到大周的,使團的使者們都被安置在了鴻臚寺,而他作為僧人,行動起來實際上比使團的官員們更有自由。 他當初從大周回到象雄之后,第一時間就向象雄新王赫也哲報告了自己在大周看到的一切,只是出于自己作為僧人的立場,他將辯法會真正的目的隱去,反而大肆跟赫也哲吹捧起了榮枯的學識和擅辯。 象雄在赫也哲父王這一代,薩滿巫師便靠著巫術大肆聚斂財富,甚至把持宮廷,為了把王權從這些薩滿巫師手中奪回來,赫也哲的父王特地從西域、古佛國請來了一批高僧在象雄傳播佛教。 傳著傳著,他自己也就信了,甚至還給赫也哲娶了一位來自古佛國的公主做妻子。 后來這位正妻在薩滿巫師以及僧人的沖突之中被毒死,赫也哲現在也就是喪了正妻的鰥夫了。 他原本就艷羨大周的富有繁華,現在聽多吉這么一吹捧,又因為急需要一個有實力的岳丈在背后撐腰,便登時決定要娶一位大周的公主。 多吉見他有和大周聯姻的打算,便道:“大周有一位二十六歲的公主,是獅子之相,她因為年長在大周沒有尋到夫婿,大王為什么不試試求娶這位公主呢?” 赫也哲能一統(tǒng)象雄各部,自然也不是個蠢貨,他搖搖頭道:“現在大周強盛,而象雄弱小,我向大周皇帝祈求下嫁一位公主,對方尚且不一定能同意,更何況是指名一位公主嫁給我呢?” 他自然知道多吉指的“二十六歲的公主”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