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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3節(jié)

    兩年前剿平回鶻舊部叛亂之后,在外人眼里,武功鼎盛的公主封無可封,才破例得了“寧王”這個封號。

    如今,這樣殺氣騰騰的狠角色,正一身男裝在諸多捉刀侍衛(wèi)的簇擁下,由身披袈裟,態(tài)度恭敬的惠曇在邊上伺候著,施施然走在云上寺的廊間。

    “本王近日晚上總是睡不好,想起年幼時本王那篤信佛法的祖母曾如是教誨‘若是心神不寧,則可念誦佛經(jīng)’,本王不通梵語,想請幾位云上寺的大德往府上住幾日,不知師父可有人選推薦給本王?”李安然一邊走,一邊笑意盈盈地回頭詢問惠曇。

    惠曇聽聞,沉默了一會道:“王爺有心向佛,自然是好事。若要說精通梵語及諸項經(jīng)典,鄙寺之中,諸多僧人,卻沒有一個能越過榮枯上師?!?/br>
    李安然眉頭一跳。

    那胡僧年紀看著也就二十四、五,似乎比自己還小一、兩歲的模樣,她先前以為他是個沙彌或者比丘,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阿阇梨。

    難道真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

    她瞟了一眼主持,卻見他滿臉猶豫:“只是……”

    “只是榮枯上師最近恰逢自恣,寺中師兄弟對他多有責問,我等還沒有下定論……”

    李安然問道:“何為‘自恣’?”

    惠曇恭敬道:“我等僧眾,每逢冬三月、夏三月,便要安居,關(guān)閉寺廟,謝絕訪客,好專心研讀經(jīng)典,參悟佛法。而后開春,寺中僧人便行‘自恣’,相互詢責是否有破戒之舉、怠慢之舉云云,若有他人提出,則本人不可辯解,一切由僧團大德裁定?!?/br>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前些時日,榮枯上師從他禪房外的菜地里撿了個孩子,”說到這里,惠曇的臉上露出了羞慚之色,“他便不復(fù)坐禪安居,反而下山去給那孩子化緣糊口之物……寺中上下,對此異議頗大。”

    李安然自然是聽懂了。

    她見多了朝堂紛爭,自然知道這個“自恣”是個極好的,排除異己、構(gòu)陷他人的機會。

    畢竟朝堂彈劾還許被彈劾的官員申辯一番,這“自恣”居然連自辯都不許。

    “本王到是不在乎這些事情,只要真是個通曉經(jīng)典的阿阇梨便可,”李安然瞇起眼,露出了兩點小酒窩,“敢問這位榮枯上師現(xiàn)在何處?”

    惠曇聞言,僵了一瞬,便如是回答:“早上出門給那嬰孩化緣去了,他往往一去一整日,晚齋的時候才會回來。”

    李安然用扇子蓋住額頭,張望了一下天色:“倒也快了,本王既然有意請榮枯法師為本王講解經(jīng)典,自然也要拿出勤學(xué)好問的態(tài)度來……”

    男裝佳人眼波流轉(zhuǎn),眉目之間盡是笑意:“本王不如去法師的禪房外頭靜候他歸來,如何?”

    惠曇:……

    惠曇能說什么呢?

    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身邊圍滿了捉刀侍衛(wèi),不管寧王殿下想要做什么,哪怕是她現(xiàn)在兇相畢露綁了榮枯上師回府去,惠曇都是沒有勇氣拿出清規(guī)戒律來勸阻的。

    畢竟,就算是前朝魏朝、后梁這樣大肆尊佛的朝代,也曾出現(xiàn)過公主看某位僧人生的美貌端莊,便偷偷用麻袋裝了掠進府中的陰私事。

    他只好帶著李安然,走過九曲十八彎的小道,往云上寺最里面的禪房走去。

    李安然看著三面環(huán)高墻,僅有一條小路連接外頭的小禪房,面上不顯,心里卻有了計較:“怎么如此偏僻?”

    這禪房幾乎是在云上寺最里頭的位置,禪房前面原本應(yīng)該是花壇,卻被修整成了菜園子。

    如今才開春,自然沒有種什么莊稼,到是翻好的土塊間野薤鉆出個嫩芽來,蔥蔥綠綠甚是喜人。

    惠曇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榮枯上師不是本寺出家的僧人,他五年前來云上寺掛單,老僧見他年輕,又因為是西域而來,諸多規(guī)矩不同于中土,驗看過文牒之后,便收留他在此。又因他年輕俊美,法相端莊,怕對著香客諸多不便,才讓他住在最里面的偏僻禪房……”

    早些年這里甚至都不是禪房,只是個僻靜的小柴房罷了,能有現(xiàn)在這份幽靜,都是榮枯一人憑著一雙手一雙腳,一點點收拾出來的。

    文牒少了兩頁,照理來說是不應(yīng)收留榮枯留在云上寺的,但是惠曇喜愛這個年輕的阿阇梨能言善辯,恪守戒律,又才華橫溢,故而破例收留了他。

    李安然故作驚詫:“上師竟然是胡僧么?”

    一邊的金吾衛(wèi)們個個面無表情,比那木頭人還要像木頭。

    李安然又道:“這本王可要仔細一些了,可否借上師文牒一看?”

    惠曇面露難色,過了一會才道:“老僧去取?!?/br>
    外來掛單的僧人會把度牒寄存在寺廟之中,而胡僧有戒牒卻沒有度牒,便把過路文牒寄存在云上寺。

    沒一會惠曇便取來了榮枯的過路文牒,恭敬地送到了李安然的手上,后者打開這老舊卻干凈的文牒掃了兩眼,便皺起了眉頭。

    文牒少了兩頁。

    隱去了僧人的出身,但是從剩下的幾頁來看,他應(yīng)該是從西涼——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大周平西都護府一帶——入境大周的。

    問題就在這。

    從平西都護府入境大周,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五里一驛,周遭都是軍屯,要外人要從這里入境,一關(guān)關(guān)放行,上頭必定會有“河西三州——西洲、沙洲、石城”三處的官印。

    這份文牒上有定州放行的官印,卻沒有西洲、沙洲和石城,竟然直接跳過了這三處,蓋上了甘州的放行官印。

    李安然臉上的表情一陣青一陣白,半晌之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蓋上了這份過路文牒。

    ——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若要做到這一點,除非這胡僧在定州進入祁連山,一路翻山越嶺,風餐露宿繞過檢驗繁復(fù)的河西三州,直達甘州。

    她回想起那僧人一副文弱謙和的模樣,一時不太敢確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對的。

    畢竟,這憑本事偷渡的路子,還是野了點。

    ——

    齊縣大牢中,盤腿坐著的年輕僧人緩緩睜開眼,他頭上被石頭砸傷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過了,趙明府一時拿不定主意該怎么對他,便將他單獨羈押在一個牢房里。

    這里陰暗潮濕,又刺骨寒冷,連墊在一邊的稻草都是濕透了又陰干,透出一股子讓人鼻子發(fā)癢的霉味。

    榮枯打了個噴嚏。

    隨后想起了那雙眼睛。

    八年前,西涼亡國,他隨著師父在人群之中,看著前來受降的周朝大軍。

    十七歲的榮枯遠遠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迎風飄揚,繡著“李”字的深赤色大旗。

    而后,才是騎在棗紅駿馬上,面上戴著狻猊面具的大將。

    那將軍身量不高,并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威武,卻有著一雙極有威懾力的眼睛。

    將軍目不斜視。

    和尚躬身行禮。

    一時間,那雙睥睨天下的眼睛,和那雙笑意盈盈、彎月兒一般的秋水眼重疊在了一起。

    ——是同一雙眼睛。

    第3章 本王今天就要提走榮枯

    趙不庸發(fā)髻都給抓亂了。

    他現(xiàn)在慌得很,很大一方面是把握不準寧王殿下的心思——她這到底是要保那胡僧,還是……

    如果他自作主張把胡僧摘出來,大殿下會說什么?做什么?

    他這烏紗帽還保得住么?

    趙夫人剛從娘家看望親娘回來,便見到自家夫婿一臉灰敗得攤在躺椅上,一副“前程沒了”的頹喪模樣,便吩咐身邊的丫鬟去給他煮些凝神靜氣的糖水來:“夫君這是怎么了?”

    趙明府正煩著,便沒好氣的回了一句:“煩著呢。”

    他態(tài)度不好,趙夫人倒也不惱,只是笑道:“那也同我說說呀?!?/br>
    趙不庸不情不愿得將心中所想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夫人聽罷,怪道:“那僧人,莫非是云上寺的榮枯上師?”

    云上寺是雍州名勝大寺,常有靈驗一說,距離雍州州府又不遠,故而夫人也曾接待過幾次雍州刺史的家眷前往云上寺燒香拜佛。

    趙不庸道:“夫人知道?”

    趙夫人笑道:“有幸聽過幾次這位法師的俗講,當真是通俗易懂,見微知著?!倍?,還生的極為俊美。

    她記得自己當初第一眼見到這位西域法師,著實給狠狠震撼了一把。

    佛經(jīng)上說阿難尊者具三十端莊相,俊美非凡,大約也就是這程度了吧?

    趙明府又去扯自己的頭發(fā)了:“你說這大殿下……”他欲言又止,“我這到底該怎么辦?”

    夫人笑道:“你管她做什么呢?寧王殿下叫你如實查,你就如實查,左不過把事情擺到殿下跟前去,讓她自個定奪便是?!?/br>
    趙不庸:……

    嗨,說了白說。

    夫人喝了口茶,笑道:“若是大殿下真想保這榮枯法師,她直接就把人帶走了,怎么還會交給你發(fā)落?!?/br>
    趙不庸:……

    夫人說的,似乎也有那么幾分道理。

    趙夫人玉手蓋上定窯杯蓋:“再說了,若是榮枯上師真的犯了戒律,同個粗野的丫頭懷了胎生了伢,大殿下金尊玉貴的,要什么沒有,難道會要他么?我也是女人,大殿下也是女人,她怎么想,我可清楚呢?!?/br>
    趙不庸跳起來捂著夫人的嘴,殺雞抹脖子得使眼色:“哎呀,慎言,掉腦袋的!”

    夫人抬起兩只手來,交疊著捂住嘴,一臉弱小且無辜地捂著嘴。

    只是趙不庸心里自己有了數(shù)。

    “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查,大不了查出來讓大殿下親自發(fā)落?!?/br>
    說著,他便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官服,大步朝著縣牢的方向走去。

    云上寺中,辦了個胡床坐在禪房前頭翻閱佛經(jīng)的李安然打了個噴嚏。

    邊上的惠曇立著,看著她一頁一頁的翻閱著從榮枯禪房中取來的佛經(jīng),上頭還用朱筆批示了注解。

    薄薄的紙張上,還滲出一絲幽幽的寒香。

    “這榮枯法師,到是寫了一筆好看的蠅頭小楷。”李安然一邊看,一邊如是夸贊,“方丈剛說,那孩子是從菜地里撿到的?可就是這方小菜地?”

    惠曇點頭:“是的,那日榮枯上師身體不適,貧僧派遣弟子前來探望,便發(fā)現(xiàn)榮枯上師坐在禪房廊下,懷里抱著個孩子,說是從菜地里撿的?!?/br>
    “真的?”李安然的臉上顯出一絲俏皮來,再三確認。

    “此事不少本寺僧人都知道,殿下若是不信,盡可以傳喚本寺僧人詢問?!被輹覒B(tài)度恭謹,“出家人不打誑語。”

    “那就奇怪了。”李安然笑道,“這禪房和菜地如此偏僻,本王跟著你走了這九曲十八彎的小道才到這,這丟孩子的人,竟然可以熟知寺中道路,夜半來天明去,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孩子丟在這,怕不是個練家子吧?”

    春寒料峭,惠曇的臉上卻滲出了幾絲汗。

    李安然視若無睹,繼續(xù)懶散地歪著身子開口:“這佛經(jīng)上染的是菩提香,其中有一味冰片,對幼子有害無益,”她低下頭,請嗅了一下紙張,“榮枯上師想必非常擅長調(diào)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