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2節(jié)
——眉毛修長,鼻梁高挺,一雙眼窩比起中原人更要深一些,面龐輪廓卻很精致端莊。 尤其是那雙眼珠,是中原漢子不會有的淺褐灰色。 “喲,沒想到竟然是個胡僧啊?” 對方像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么做一樣,淺色的眼眸里一閃而過一絲迷惘,隨后便不著痕跡的別開了臉,垂眸低頭,避開了李安然的目光。 后者渾然不覺,卻像是來了興味一樣站起身,對著身邊的侍衛(wèi)道:“阿鄒,去請趙明府來一趟,說我有事尋他?!?/br> 鄒姓侍衛(wèi)領(lǐng)命,后退兩步便轉(zhuǎn)身離去。 雍州齊縣縣令大名趙不庸,李安然入鄉(xiāng)隨俗,尊稱他一聲“明府”。 然而自從李安然兩年前來到雍州,這位趙明府基本上就沒怎么睡過囫圇覺,甚至連工作熱情都高漲了十倍。 原因無他,緊張啊。 誰讓大殿下這尊大佛就這么一下砸在齊縣這個地界了呢?這下好,雍州刺史每月都要發(fā)來驛報詢問大殿下在齊縣是否過得愜意,是否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是不是要搬去雍州州府等等。 趙不庸能回答“不”嗎? 只好兢兢業(yè)業(yè)給這個祖宗伺候著,就怕她哪天一個不順心,就搬去雍州州府。 那自己基本上也就沒什么升遷可言了。 兩年啊,這日子他過了兩年,這兩年他吃不好、睡不爽,連新納的美妾都不香了,這些王刺史在乎嗎?不,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大殿下吃得香不香,睡得爽不爽。 今天恰逢休沐,夫人又帶著老娘去云上寺禮佛了,趙老爺剛想著在家中松快松快,卻見管家連滾帶爬的跑進來,對著他通報道:“老、老爺,大殿下身邊的侍衛(wèi)來請,說、說是遇到一樁難解的公案,請您去一趟……” 趙不庸:…… 能怎么辦? 當(dāng)然是換上官服去啊。 他在這里兩年,大殿下未曾前來叨擾過他一次,他削尖了頭也沒能在大殿下面前爭一眼之緣,如今大殿下派人來請他,他難道還有拒絕的道理嗎? 當(dāng)他趕到明湖邊上的時候,正好看見大殿下坐在釣亭里,邊上坐著個小老兒,似乎是鄉(xiāng)中耆老的模樣,正在同李安然講些什么。 李安然面上帶笑,似乎聽得很是入神。 耆老姓唐,人稱一聲唐老兒,李安然見他古稀之年,又生的健朗,故而特地招過來聊聊。 聊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是些許家長里短,雞零狗碎的桑農(nóng)事。 唐老兒也是個會來事的,見她喜歡聽這些,便順著她多說了一些鄉(xiāng)中之事。 “說起這個云上寺啊,山下不少田地都是他們租出去的,包括我們這個柳樹村,也有不少佃農(nóng)租了他們的田種,每年都要交四成收成做租金,到是比朝廷收稅還要重些。光靠著男人難糊口,故而家里有妮子的,也會在云上寺的茶田里采茶貼補家用……” 李安然以手撐面,聽得投入。 云上寺是齊縣大寺,從魏朝開始便已經(jīng)頑強的挺立在附近的琞山之上,后梁滅魏之后,只存了六年的國祚,便被異軍突起的大周滅了國。 魏朝尊佛,大建佛寺,甚至賜予僧人良田、官職,取而代之的后梁非但沒有遏制住這股尊佛之風(fēng),反而為了快速充盈國庫,大肆售賣度牒,以至于后梁短短六年,全國僧人數(shù)量竟有百萬之眾。 其中良莠不齊,自然不必多說。 一旁抱著孩子的胡僧,并非云上寺出家的僧人,而是從外頭云游而來。 此刻他臉上的血污已經(jīng)擦干凈了,傷口也簡單的包扎過,只是懷里的孩子似乎是餓了,在他懷里哼哼唧唧的抽噎不停。 胡僧只好輕拍嬰孩的背脊,試圖讓他安靜下來。 李安然對著身邊的侍衛(wèi)道:“去給這孩子找家人家討些奶吃一口?!笔绦l(wèi)領(lǐng)命,轉(zhuǎn)身便去找人了。 趙明府連忙趁著這個機會,趕上來對著李安然作揖道:“下官見過寧王殿下?!?/br> 一邊的唐老兒聽著倒像是打了個焦雷一樣。 眼前這個身著男裝,卻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女子的貴人,正是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當(dāng)今圣上的長女。 李安然臉上掛著笑,站起來扶住了趙不庸:“趙明府何必如此,小王隱居在此,自然是多多煩擾了趙明府?!?/br> 說著,便讓唐老兒將胡僧同村民之間的公案細(xì)細(xì)講述一遍給趙不庸聽。 唐老兒不敢怠慢,連忙將發(fā)生的事情清清楚楚、斟詞酌句地復(fù)述了一遍。 趙不庸聽著圓胖的臉便掛下汗珠來。 ——這事怎么說得清? 孩子的母親姓陳,叫陳二丫頭,和柳樹村的其他姑娘一樣,也在云上寺的茶田之中采茶補貼家用,誰知道竟然不知和哪里來的野男人偷人懷了身孕,還早產(chǎn)生下個孩子。 這孩子因為早產(chǎn),一出生便紫漲著一張臉,眼看著活不下去。 她爹爹嫌丟人,連夜將孩子丟在了外頭,卻被胡僧撿到,細(xì)心養(yǎng)了兩個月,竟是硬生生給養(yǎng)活了。 今天這樁公案也是因為胡僧抱著孩子去柳樹村給孩子乞食,恰好討到陳二丫頭一家,給撞破出來。 “這——大殿下有何——”趙不庸擦了擦汗珠。 卻聽李安然道:“齊縣是趙明府的轄地,這樁案子既然發(fā)生在這,孤自然是不好越俎代庖?!?/br> 她瞥了一眼抱著孩子的胡僧,淺笑道:“不如先把人收押,再細(xì)細(xì)審問查驗如何?” 趙不庸心里咯噔一下。 他擦了擦額頭上不停滲出的汗珠,看了看李安然,又看了看下面跪著的胡僧。 “自然是寧王殿下說的是,下官一定徹查?!?/br> 說著,便指揮衙役,想要先將僧人押解回縣衙。 只是衙役的手尚且沒有碰到僧人,他卻先開了口:“寧王殿下可否聽小僧一言?” 李安然原本都想甩手回去釣魚了,聽到他這么說,便轉(zhuǎn)過身來:“你說。” “這孩子早產(chǎn)體弱,貧僧兩月以來悉心照料,才得活命,如今小僧注定要下獄些許時日,獄中濕寒,稚子無辜,還請殿下尋人好好照料他?!彼f著,又拍了拍懷中孩子的脊背。 李安然:…… 這倒是讓她好奇起來了。 這兩月,這僧人是怎么把這孩子奶活了的? 像是知道李安然在想什么一樣,僧人垂眸不看她,一派恭順:“小僧這兩個月來日日抱著這個孩子下山化緣,走遍了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里村,遇但凡有孩子的人家,便去求施舍幾口,若遇不到,便求些羊奶煮沸,倒也算是能對付過去?!?/br> 李安然的臉上掛著幾分似笑非笑的神情:“為何不尋著一家人家,便求多喂幾次?” 僧人依然低著頭不看她:“反復(fù)糾纏求取,恐損好心檀越清譽?!?/br> 李安然不笑了。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低眉垂目,恭順謹(jǐn)慎的胡僧,目光灼灼。 “敢問小師父法名?” 半晌之后,她才輕啟朱唇,用比之前和藹了不少的聲響詢問了一句。 “僧……榮枯。”僧人答。 他跪了很長時間,人卻如溪邊水潤透了巖一樣一動也不動。 李安然也不再理他了,轉(zhuǎn)身對一邊汗如雨下的趙明府道:“這孩子是本案關(guān)鍵,還要勞煩明府給請個奶媽子喂養(yǎng)幾天才好。趙明府也是龍興三年一甲的進士,區(qū)區(qū)小案,想必手到擒來?!?/br> 趙不庸忙不迭稱“是”。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剛想松口氣,卻又聽李安然用那帶著笑意的聲音補充道: “雖然本王有心向佛,卻也請趙明府不用掣肘,放手去查,查個水落石出才好?!?/br> 趙不庸抬起頭,恰對到李安然那雙彎彎的笑眼。 春寒料峭,他身上穿得衣服還厚實,硬生生讓他冷汗浸濕了脊背。 “臣,自然不辱本職?!?/br> 李安然笑著拍了拍他的背脊:“哎呀,今日運道不好,一條魚都沒釣上,改日再請明府到府中一敘,本王親自給你切魚膾如何?” “豈敢豈敢,這不是折煞下臣。” 隨著趙不庸一起來的衙役收押了胡僧一行人和幾個鬧事最兇狠的村夫。 趙不庸辭別了李安然,便往縣衙的方向去,倒像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看著一行人的背影,過了一會才又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看得人覺得像是聞著花香猝不及防沾了一唇的蜜那般。 “我們?nèi)ピ粕纤驴纯??!?/br> 眉眼彎彎的大殿下頓了頓,補充道: “大張旗鼓地去?!?/br> “讓云上寺的師父們都知道,本王來了?!?/br> 第2章 這憑本事偷渡的路子,還是野了點。…… 云上寺是齊縣大寺,從前朝開始就香火鼎盛。 但是李安然來到齊縣兩年,都沒有來云上寺上過香。 云上寺的住持是個五十多的老僧,法號惠曇。 時值剛開春,云上寺也剛剛才從“安居”之中開放,開始接受寺外香客來訪。 寧王突然前來上香的消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所幸冬三月的“安居”剛剛解禁,前來云上寺上香的香客并不多,所以他們能騰出足夠多的人手招待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 說到這位寧王,倒也算是大周的一個傳奇人物了。 這個名字第一次響徹大周是在十一年前,年僅十五歲的圣上長女替父出征淳維,其中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惡戰(zhàn)未可知,只知道當(dāng)她回來的時候,天京永安的大街小巷垂髫稚童都會拍著手轉(zhuǎn)著圈唱:狻猊鐵騎,止戈止兵。替父親征,邊陲永寧。 十五歲的公主一戰(zhàn)成名,賜封“忠勇毅公”。 次年出征,又在玉門關(guān)大破東胡阿蘇勒部精銳。 至此,直到六年前東胡滅國,成了大周的瀚海都護府,這位殿下都是在苦寒的胡地同她的將士們?yōu)榇笾荛_疆拓土。 仔細(xì)算來,如今大周北及瀚海,東臨渤海,南至交趾,西望西域諸國,竟然有一半是這位殿下打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