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對方身后，輕輕在他的背上拍了兩下：我知道了。

    很輕微平常的動作，卻讓杰森豎起的墻壁驀得倒塌。

    他一把扯住布魯斯的衣服，想說點什么，他真的有好多好多可以說當他和布魯斯視線相撞，那雙剛藍色的眼睛平靜而溫和地看著他時，卻頓時覺得喉嚨里多了塊玻璃，心臟在胸腔中痛苦地顫動著。

    他再次垂下眼睛。

    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卻又隔著無盡時光制造出的溝壑。

    我一整天都有空。布魯斯快速思考了一陣，很突兀地：如果你也有空，我們可以去哥譚圖書館看看，這些年我一直拜托館長替我留意初版書。

    杰森仰起臉，木楞楞地盯著他。

    布魯斯：我上次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為我收集了三十二本，我把你可能喜歡的書取回莊園了。

    杰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像是沒聽懂布魯斯在說什么，半晌，他眨了眨眼，繼而用狐疑的目光瞅他。

    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杰森從不質(zhì)疑布魯斯對他的愛，他也知道布魯斯已經(jīng)給出了他能給予的一切，但這個家庭并不是只有他一個孩子，這么說也許很奇怪

    他并不是布魯斯最喜歡的那個。

    他不是說想和迪克爭什么最受寵愛的位置，所有人都知道迪克對布魯斯的意義，但他之所以能和提姆關(guān)系最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或多或少都感到了一些失落。

    但他又確定自己無法離開布魯斯，也無法離開哥譚，就連迪克，最后也選擇了離哥譚下游的港口城市布魯?shù)潞Ｎ?，長久以來，情緒無法得到正向反饋，又不斷制造者惡性循環(huán)。

    這是一個邀請？他不確定地問。

    他緩了緩，重復了一遍：這是一個邀請！

    布魯斯抱住手臂，點了點頭。

    從湖邊小屋到圖書館有一段距離，杰森跟在布魯斯身后，腳步拖拖沓沓，心里也亂糟糟的，他注視著腳下的那一塊地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滿腦子只有一個清晰的想法。

    他曾經(jīng)錯過了多少？

    那些初版書被布魯斯保存在小圖書室里，這間圖書室是他以前最愛呆著的地方，高大的拱形窗戶旁，擺著一只小圓桌，和配套的兩把椅子。

    布魯斯踩著梯子，從一堆書里摸出被妥善保存的禮物：給你。

    杰森用卸掉甲片的那只手接過來，他另一只手還沾著血，翻了翻，發(fā)現(xiàn)都貼合他的閱讀喜好，他側(cè)過臉，布魯斯還是很溫和溫柔地看著他。

    他繃緊身體，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頭，毫不避讓地盯著布魯斯。

    我殺了你的克隆。

    他的聲調(diào)很低，也很平靜，托出一直壓在他靈魂上的重擔并不是那么難。

    可是也沒收獲懺悔時應(yīng)得的安寧。

    他只是在等審判結(jié)果，緊繃的肌rou也漸漸放松，他扔出了第一只靴子，現(xiàn)在就在等布魯斯把第二只靴子丟下來，然后他就繼續(xù)去做游蕩在外的黑羊

    過去他剛復活的時候，也計劃了一場詳盡的復仇，他當時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他要讓布魯斯和哥譚一起下地獄，盡管計劃失敗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并沒放棄殺掉布魯斯的計劃。

    他現(xiàn)在知道了，他永遠都做不好失去布魯斯的準備。

    光是想想克隆體失去光亮的藍眼睛，和他懸掛在哥譚市政廳大門上的尸體，腦海里的畫面讓他很細微地畏縮了一下。

    和他所想象的一樣。

    布魯斯慢慢皺起眉毛，原本愉快的神色蕩然無存，表情冷硬：什么？

    太糟糕了。

    第78章

    杰森的嘴唇猛地抿緊了一瞬間, 然后裝作不在乎地翹起唇角。

    即使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布魯斯的評價時，他仍然心底冰涼一片，布魯斯用任何事譴責他, 他都有理由頂回去, 除了這個。

    他真的在各種意義上搞砸了布魯斯的計劃。

    布魯斯不是出于控制欲才留下克隆人, 是因為戰(zhàn)后的人們需要蝙蝠俠，為了維持局面, 蝙蝠俠必不可少, 杰森必須承認, 倘若沒有他那顆子彈, 情勢也不會惡化得那么快。

    可他仍然覺得沒有意義。

    如果世界需要超級英雄、需要一具血rou之軀才能保持穩(wěn)定, 那它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畸形，布魯斯只是一個人類，他會生病、會變老, 身體狀況會惡化，就算他愿意支撐著人類的信念，把自己釘在獻祭柱上，可是當他離開，下一個取代他的人又是誰？

    這種世界已經(jīng)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當然他殺掉克隆人的原因并沒有如此冠冕堂皇，說到底, 他根本無法接受一個冒牌貨頂替布魯斯的位置, 不過是一個工具，布魯斯為了這個世界付出了一切，然后留下一個克隆人，由克隆人繼承他用生命和健康換取的東西？

    他不接受！

    盡管克隆人是無辜的，盡管那個克隆人試圖像布魯斯一樣對待他, 可他就是知道，他已經(jīng)永永遠遠、徹徹底底地失去了靈魂安棲之地！

    一陣很突兀的恍惚使他的手指不禁松開了一些，拿在手中的書受重力影響，筆直地往地下掉。

    杰森驀地回過神，用力伸手去夠，但還是太晚了。

    他拿的那本書已經(jīng)是非常久遠的脆弱物品，要是磕到地上，很有可能散架。

    布魯斯接住了它。

    他盯著杰森看了幾秒，隨即把那本書放到桌上，又輕輕調(diào)整了一下桌子的位置，好讓日光不會曬在它身上。

    他做這些事的動作都很輕緩，但對杰森來說，周圍的氣氛卻隨著時間一點一點變得沉悶煎熬。

    杰森并不清楚布魯斯在想什么。

    他熟悉蝙蝠俠的行動模式，是因為他了解布魯斯的行事風格，蝙蝠俠簡直是一個靠理智驅(qū)動的機器人，總能得出最優(yōu)解，接受過布魯斯訓練的他，自然也能按照同樣的思維模式推斷出他的行為模型。

    如果是布魯斯在處理情緒和情感方面上鑒于很長時間杰森都找不準自己的定位，事實上他現(xiàn)在仍然無法確定自己的定位，也不清楚他在布魯斯那里擁有多少分量。

    他很早之前就學會不去給自己找罪受。

    布魯斯是個混蛋，還是個具有嚴重信任問題的混蛋，不同于克拉克的底線，布魯斯的底線可以說相當之低，他能在剛認識鋼骨時通過安全協(xié)議簽名往對方體內(nèi)上傳病毒，為了防止正聯(lián)同伴失控，他針對每個人做了一套能讓他們重傷的方案。

    所以當最優(yōu)解和個人情感擺在一起時，杰森百分百確定，布魯斯會不假思索地選擇前者。

    而他本來就是布魯斯認知中的不穩(wěn)定存在。

    無數(shù)假設(shè)在他腦海里不斷地翻騰，他終于忍無可忍地開口：我知道我糟糕透了，但以我對你的了解，你通常不會只評價這么一句然后？

    布魯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該這么做，頭罩。

    杰森收緊下頜，他極力想再次展露之前的輕松姿態(tài)，但身體仿佛不受他的控制，太可悲了，他自己都要嘲笑自己，又不是被管束的青少年，他難道還要因為布魯斯一句話反復回味半天嗎？

    可他仍然只發(fā)出了一聲干巴巴的氣音。

    那個死去的克隆人總在他腦袋里打轉(zhuǎn)，無論他怎么想集中注意力，都會被攪得功虧一簣，思維也混亂得厲害。

    布魯斯的聲線也漸漸變得低沉而又沙啞，比起布魯斯韋恩，這種聲音更靠近蝙蝠俠一些。

    他平靜地陳述：我留下的計劃，至少能讓世界正常運轉(zhuǎn)五年。

    雖然杰森沒從布魯斯的語氣中聽出任何指責的意思，但就是這種平直的敘述，就讓他的心臟被無形的大手捏緊成一團，緊緊地縮著。

    杰森：哈。

    布魯斯估計得很對，甚至還能稱得上保守，克隆體要是還活著，正常運轉(zhuǎn)時間估計遠不止五年，他那顆子彈讓布魯斯的一切計劃在一夕間崩潰，而最有可能取代布魯斯地位的提姆，不知道為什么，卻只是做著他領(lǐng)域范圍內(nèi)的事。

    布魯斯注視著他：爭取到當時的局面并不容易，很多人，包括你和我，都付出了很多代價。

    杰森的眼睫微微顫了顫：顯而易見。

    布魯斯：所以

    杰森沒讓他把話說完，他掛著譏誚的笑容：所以我不應(yīng)該頭腦發(fā)熱，沖動之下做出不理智的行徑？

    恰好相反。

    他故意用能惹得布魯斯上火的態(tài)度說：這是我深思熟慮后的選擇。

    布魯斯又迅速地皺了一下眉毛。

    就在杰森以為他一直等著的東西終于要到來時，出乎他的意料，男人舒展開眉眼，往側(cè)面站了一點，他們之間的距離頓時拉開不少，這樣一來，原本過分緊張的氛圍就舒散了許多。

    布魯斯輕輕嘆了口氣。

    雖然在杰森所描述的時間里，未來的自己早已死去，所以他并不了解杰森是在什么情況下會做出槍殺克隆體的事。

    他審慎地思考了一會。

    他倒沒被杰森故意拱火的語氣惹惱，否則他根本沒法和杰森說話，但有一點他能確定，他的孩子并不是他自己在片面的描述中所展露的那般模樣。

    杰森是個復雜而又矛盾的人，可是他仍然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就意味著，無論遭遇什么，他最后的選擇仍然是保護和幫助還有奉獻。

    他猜測杰森在殺死克隆體后，費了很多精力去維護他留下來的世界，接受那份記憶后，他花了很長時間去反思復盤，找出了不少錯誤，但臨死前他的選擇，絕對不在其中。

    杰森始終擁有他的信任。

    我應(yīng)該考慮得更周全一些。他說。

    杰森條件反射地抬起眼睛，一臉空白地盯著他：考慮什么？

    布魯斯斟酌著語句：任何計劃中最大的變數(shù)都是活人，我考慮過你們會有的反應(yīng)，但由于我的疏漏，你們的做法并不在我的考慮之中，超出了我的預測。

    杰森莫名地惱怒起來。

    他沒能把布魯斯惹怒，但自己卻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沖擊得快要窒息，在布魯斯面前他總是很憋屈，因為有很多東西他想不管不顧地砸到對方臉上，但從來不能一次性發(fā)泄干凈。

    而且他們的對話最后總會陷入僵持，然后不歡而散。

    杰森：哈，真是抱歉，關(guān)于我不像你所認為的那么容易被預測，簡直不可思議，我的行為竟然不在你的考慮之中？

    他重點強調(diào)了其中幾個單詞：看來你并不像你以為的那么了解我。

    布魯斯并沒有著急著反駁，他沉默著拉開圓桌配套的椅子，坐了上去，食指在玻璃桌面上敲了敲，看了看杰森，又看了看另一張椅子。

    杰森停頓了一下，也拖出椅子坐下，重重地往椅背一靠，他也選擇了沉默，并等著布魯斯開口。

    而對方一開口，就讓他恨不得把他的腦袋崩開花，布魯斯就像在敘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很平和地：你看，我知道你會像我以為的那樣，坐到這里來。

    杰森壓抑著聲線：你到底想說什么，我還有事要忙。

    布魯斯用鼻腔短促地悶出一聲笑意，隨即平靜地說：我也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大都會，你拒絕了羅伊和星火的邀請，現(xiàn)在他們正在星城度假，如果你現(xiàn)在有事杰森，大都會的公園是全天候開放的。

    杰森猛地站起來，一腳踢開椅子，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

    所以我知道，你并不是你試圖讓我相信的那樣糟糕。

    他一下子僵硬在原地，過了好一會他才轉(zhuǎn)過身，并察覺到自己的指尖輕微地戰(zhàn)栗了一瞬。

    他居高臨下地瞪著布魯斯，臉色蒼白：什么意思？

    布魯斯交疊雙腿，神態(tài)一如既往地鎮(zhèn)靜，他放緩語速，每個單詞都說得很清晰：很簡單，杰森，我從不覺得你很糟糕或者是不可救藥，但我發(fā)現(xiàn)你正在試圖引導我，讓我覺得你糟透了。

    很早以前，他就覺得杰森在他面前所展示的形象有點毛病，但成年后的杰森早就不需要他的肯定，杰森有自己的事業(yè)，也能對自己做出正確的評價，在他面前的表現(xiàn)也許是過去的遺留癥結(jié)，布魯斯想。

    他并不會因為杰森展現(xiàn)給他的片面角度而對他產(chǎn)生誤解，所以也不是什么迫切需要被解決的問題。

    但這次他明顯感覺到杰森自我認知的根基已經(jīng)開始動搖。

    說完，他微微挑起一邊眉毛：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

    杰森眼睛一眨不眨的，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一會，一言不發(fā)地走回來，拎過椅子坐下，但他的表現(xiàn)卻仿佛是那張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子長滿了尖刺，很想逃跑，又強撐著面子非要坐在這里。

    這副表現(xiàn)又讓布魯斯微微屈起手指，掩在嘴唇邊上，遮住差點流露的笑意，他知道要是自己真的露出微笑，對方一定會氣急敗壞地奪門而出。

    布魯斯輕輕咳嗽了一聲。

    杰森神情莫測地凝視著布魯斯，但實際腦袋里混亂得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唯一存在的一個模糊想法就是他今天絕對和布魯斯沒完。

    幾十秒后，他晃了晃腳尖，挺直后背，坐得端端正正，慢吞吞地開口。

    你在胡說什么？

    第79章

    布魯斯收回手, 姿態(tài)看起來又氣定神閑了一些，他也沒對杰森的說法表示否定，只是不置可否地反問了一句：是嗎？

    杰森舔了舔深處的牙齒，那個位置的牙根不知道為什么開始泛起癢意, 布魯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張破椅子上, 愜意得過分。

    和自己的感受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又把身體挺直了一點, 謹慎地把問題踢回去：你怎么想都行。

    他覺得這其中肯定有點毛病，普通畸形家庭的父子關(guān)系也不應(yīng)該是他們這樣, 太迷惑了, 有人知道哥譚闊佬光鮮亮麗的外表下, 其實是個惡劣至極的混蛋嗎？

    他不是沒見過布魯西寶貝的應(yīng)酬場合, 事實上只要布魯斯愿意, 他絕對是個很棒的情人，杰森見過他用非常高超的手段哄好了當時的韋恩女郎，杰森自己應(yīng)付感情關(guān)系的不少方法都是從布魯斯這里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