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過來負(fù)責(zé)掏錢的胡子官員聞言一噎，他看了眼狀似一臉認(rèn)真盯著烤盤的小孩。

    這個戴著一頂小布帽的滇地男孩和被他牽著手的弟弟都是滿臉的期待和垂涎。從表情來看就是普通的饞嘴孩兒，官員有些不太確定方才這句話是他隨口一句，還是看出了他賣慘的意圖給的軟釘子。

    不過

    他悄悄睇了眼落后兩兄弟一步的少年人，這位被硬是木白拽過來的青年的表情也十分淡然，一幅自己什么都沒聽見的模樣，但官員可不敢將對方的態(tài)度當(dāng)做默許，畢竟這位可是本次征南大軍副將西平侯沐英的嫡長子沐春，也就是未來的西平侯。

    這個身份如果還嫌不夠重量級的話，他還有個隱藏身份，那就是大明皇帝朱元璋的義孫。

    他的父親沐英是朱元璋的義子，朱元璋一生有很多義子，但地位最特殊的當(dāng)屬沐英無疑。

    在沐英還年少的時候，他就被當(dāng)時還是個義軍小頭目的朱元璋帶在身邊教養(yǎng)。那時候，太子朱標(biāo)都還未出生，可以說沐英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占據(jù)了朱元璋和馬皇后全部的慈愛。

    此后，在老朱家的皇子們一個個出生之后，沐英也擔(dān)任了很長一段時間老大哥的角色。

    尤其是太子朱標(biāo)，他出生時候正是朱元璋勢力擴(kuò)充的上升期，所以，這位年長他十歲的義兄便承擔(dān)起了帶弟弟的重任，長兄如父，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這樣一個和皇帝皇后太子都關(guān)系親密的人物關(guān)鍵還有勇有謀，他可不是靠著裙帶，而是實打?qū)嵖恐髡魍罗墓讷@封侯爵的。

    這位現(xiàn)年不過三十有六的西平侯居然將自己的嫡長子也帶到了戰(zhàn)場上，看來是認(rèn)可兒子的才干，并且當(dāng)做繼承人認(rèn)真培養(yǎng)的節(jié)奏，這位指不定就是未來的戰(zhàn)場殺神。

    當(dāng)著這位的面，官員可不敢亂說話。

    胡子官員干咳一聲，含蓄地表示大明的待遇其實還是很不錯噠，雖然大家工資不高，但是節(jié)儉一點也不是不夠用，而且逢年過節(jié)也會發(fā)發(fā)小票票，干得好也會有寶鈔發(fā)下來，還會發(fā)文表揚(yáng)，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也是很有面子的。

    做官呢，最重要的還是要看能為大明帶來什么，不能看能得到什么。比如他，他就是前朝留下來的官員，哎呀，當(dāng)時大元那個官場黑的喲，別說渾水摸魚了，那是在墨筆壇子里找筆，摸都摸不著。

    碰到有些官員那就同流合污了，但他不一樣，他可是有理想有夢想的，于是他就辭官回老家了，一直到之前洪武帝要鄉(xiāng)里之間推舉茂才他這才重新做官。

    雖然洪武帝給的工資不多，但他能得到快樂和成就感?。?/br>
    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快樂更重要的嗎？

    在這位官員的夸夸其談中，木白歡歡喜喜地從攤主手里接過了烤制完成的乳扇。

    中間涂了玫瑰醬的乳扇外形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烤熟后的年糕。生怕熱氣裹在里頭，木白沖著它連吹了幾口氣，在乳扇稍涼后才遞給了眨著大眼睛一臉期盼的木文。

    木小文接過食物后也學(xué)著他兄長的模樣呼呼直吹，然后就見小孩一臉歡喜地將竹簽高高舉起，戳到木白面前：阿兄先吃。

    哦哦哦！這就是孔融讓梨啊！

    自己給自己進(jìn)行了一番道德洗禮的官員見狀不由覺得一陣欣慰，沒想到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蠻人聚集的未教化之處也能見到如此兄友弟恭之場景，可見人性本善！

    就在官員以為木白會進(jìn)行一番推讓再讓弟弟先吃的時候，木小白直接張口啊嗚一下咬去了一大塊。

    官員：囧

    等等，不謙讓一番嗎？為，為什么真的吃了？

    木文本人倒是對此情況見怪不怪，他們家慣常如此。

    用木白的話來說，就是要讓小孩知道自己每個行為要付出的代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可能付出什么代價并且愿意承受這個代價，這才是【讓】的本質(zhì)。

    在發(fā)現(xiàn)儒家的啟蒙書本中充斥著各種好人好事和品德教育后，木白便改變了對弟弟的教育態(tài)度。

    木文每次學(xué)會了什么儒家里頭的傳統(tǒng)美德故事并且照做的時候，這位無良兄長都要給弟弟展現(xiàn)一下什么叫做社會的陰暗面。

    學(xué)孔融？那就立刻把梨吃掉。學(xué)黃香暖席？那就毫不猶豫睡上去。學(xué)王祥臥冰？那就先提起來打一頓屁股小幼崽躺在冰塊上，還要不要小命啦？對自己沒點數(shù)必須要打一頓再說。

    對于王老先生委婉的批評，木白很是振振有詞：木文未來遇到的人不可能都是好人，也不可能永遠(yuǎn)都有人能夠為他的付出、謙讓心懷感激。這個社會得寸進(jìn)尺的人永遠(yuǎn)會更多一些。

    更何況，如果不知道自己會有什么結(jié)果，不清楚利弊，只是一味按照宣傳故事中的行為去做的話，那不是謙讓，只是拙劣且愚蠢的模仿罷了。當(dāng)時的木白少年正哄著因為被打屁股而不開心的弟弟，但對老先生解釋的模樣卻極其認(rèn)真：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行為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惡果，仍然愿意去做。

    雖然于國而言，多些有樣學(xué)樣之人沒有壞處，畢竟社會風(fēng)氣好了，但我希望我弟弟是個做出的每個決定清楚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會付出什么的明白人，而不是被仁善、孝道哄騙著稀里糊涂就去做。

    少年抿嘴一笑，小酒窩在燭光下閃著光：要做好人，就得做個明明白白的好人。要孝順？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我也不稀罕。

    對于學(xué)生如此說法，老先生嘴上不說，但用實際行動表達(dá)了自己的態(tài)度翌日，木白便收到了加大量的教科書，開始接受知識的沖刷。

    小孩子有奇怪的想法多半是閑出來的，王老先生撫過美髯淡定表示：打一頓不太舍得，那就讓他多背點書洗洗腦子吧。

    盡管如此，王老先生卻是并未對其教育手法再多加干涉，木家這奇怪的教育手法也繼續(xù)了下來。

    木小文其實并不知道關(guān)于自己的教育問題曾經(jīng)有過什么爭論，他還真不是個小氣的孩子，對于食物分兄長一半也從不計較。故而，饞了老半天的乳扇在被哥哥咬去了大半后，木文依然滿臉歡喜地拿了回來。

    見兄長對他比了個好吃的手勢后，他立刻也張大嘴巴咬在了乳扇上，嚼了幾口后，他和兄長一樣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好吃??！小孩比了個大大的贊，小嘴油嘟嘟的，又甜又脆地說了一聲，甜！

    玫瑰醬是本地的特產(chǎn)，不過這個是外地人的說法，其實，當(dāng)?shù)厝似鋵嵏矚g稱為玫瑰糖。

    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昆明，最好的玫瑰依然是每年四五月的春花，每到這時當(dāng)?shù)厝藭s在日頭漸烈之前去采摘新鮮的玫瑰花腌制熬醬，因為各戶人家的喜好不同、手法不同，玫瑰醬的口味亦是千差萬別。

    木白他們現(xiàn)在在吃的這家人家的玫瑰糖用的是糖和蜂蜜一起腌制而成，因此花香味極其濃郁。

    經(jīng)過烤制的乳扇酥酥軟軟的，薄片外層預(yù)冷變硬，中間卻還是像糯米一樣的口感。玫瑰醬被乳扇孵熱，香氣愈加濃郁，一口下去就像是吃到了春天。

    木白暗自決定將玫瑰醬也加入采購清單，這個東西在芒布路也買不到，他有預(yù)感王老先生一定也會喜歡它的口感。

    就是不知道乳扇到時候能不能帶唔，馬上氣候就要轉(zhuǎn)暖了，如果要帶乳扇的話恐怕得抓緊時間。

    一根乳扇不過三口，小哥倆很快就繼續(xù)渴望地看著攤子了。在這灼熱的注視下，攤主動作飛快，第二根烤乳扇沒讓他們等上太久。

    但木家兩兄弟誰也沒拿，木白拽著沐春的袖子將他推去小攤邊，十分期待地點了點小盒子中的砂糖，示意讓他選個蘸糖霜的版本，將人當(dāng)做試驗品的態(tài)度可明顯了。

    糖沐春神色間有些遲疑，不過在兩個小孩期待的目光下還是聽從了他們的要求，點了點放著糖粒的小盒子。

    隨后就見攤主沖他露出了個微笑，用土話說了什么便伸手抓了一小撮的砂糖，大手一撒，在乳扇上頭抹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小晶體。這是甘蔗原產(chǎn)地才能有的待遇，即便是大明，砂糖也是個不會出現(xiàn)在小攤的珍貴調(diào)料。

    他說你有眼光呢。木白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被沐春舉起的烤乳扇，烏溜溜的眼神中滿是慫恿，據(jù)說這也是本地的特色吃法，你快試試。

    試試！木文也眨著眼睛，期待無比。

    而就在沐春吹了吹烤的火熱的乳扇要送入口中的一刻，一陣喧囂打破了這份溫馨。

    云南如今的行政中心正是原本的梁王府，作為本地的土皇帝，梁王府的基礎(chǔ)建筑極盡奢靡之風(fēng)，光是門口的大道便有足足八丈八寬。

    這是什么概念呢？它可供八輛馬車并駕齊驅(qū)，中間還能專門留下一條供梁王車架行駛的車道。

    順帶說一句，如今這條車道正被木白他們踩在腳底下。

    在大明軍隊抵達(dá)這里之后，門口的主干道就被征用了一半搭建大棚，用來進(jìn)行各地文件的收取以及預(yù)處理。

    原本特地以磚石鋪就，用以和周圍夯土路做出區(qū)分的專用主干道便成為了辦事處和民事建筑的分界線。

    在發(fā)現(xiàn)明軍總體來說還比較和藹，并且對云南當(dāng)?shù)爻錆M好奇之后，當(dāng)?shù)孛癖姾芸彀l(fā)現(xiàn)了巨大的商機(jī)，開始在原來的梁王府外擺攤。

    從最早時候的只有機(jī)動性較強(qiáng)的小菜攤，到現(xiàn)在可以開小吃街的一長串也不過經(jīng)歷了五天的時間。

    不能怪當(dāng)?shù)孛癖娚窠?jīng)太粗，要怪只能怪大明的兵哥太大款，隨隨便便給出的一個帕子就是綢布的，這利潤如此大，誰能禁得住誘惑啊。

    而如今，以木白等人腳下踏著的磚石路為界，他們的面前是面帶笑意用著尚且生疏的漢話攬客的云南商販，他們的背后則是一輛輛囚車，以及束縛住雙手被兵士們押送過來的囚犯。

    這些囚犯自沒有資格走大門，因此雙方視線的交匯不過一個瞬間，但就在這視線交錯之際，木白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一身塵土，披發(fā)斂目，眸中卻毫無神采。

    宏偉而高大的梁王府在日光之下投下了一道陰影，將木白一行人和那邊的一干囚徒劃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那一側(cè)，是一片暮色。

    第26章

    那是在明軍入滇后舉兵反抗的土族。沐春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青年手中捏著插著乳扇的小棍緩緩旋轉(zhuǎn)，帶動撒著糖粒的乳扇也在他手中旋轉(zhuǎn)，沒有被小販包好的乳扇片像是一片羽毛一樣，一下下地迎風(fēng)轉(zhuǎn)動。

    做著這樣幼稚舉動的青年看向那些囚徒的眼神卻不帶半分感情，口中的話語更是平靜得絲毫不帶半分煙火氣：前些天捷報傳來，我軍大破蠻族馬氏，俘二百三十余人，這些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些俘虜。

    他們會怎樣？會像我們之前一樣被關(guān)起來嗎？木文探出小腦袋看著那處隊尾，小孩烏溜溜的眼神滿滿都是孩子的純真和好奇。木白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用剛剛出爐的乳扇混過了這個問題。

    這些人理論來說是不會有牢獄之災(zāi)的，因為他們是叛亂者。

    而叛亂，在任何朝代中都將遭受最重一等的刑罰，哪怕是再仁慈的皇帝都不可能原諒舉起造反大旗的人，畢竟這個舉動是從根本上否定了他們的統(tǒng)治。

    一般情況下，不光要罰，還得重重得罰，罰到讓旁觀者恐懼的程度，用這些人的死以儆效尤。

    或許有人會覺得不公平，此前在烏撒路、芒布路抵抗明軍的蠻族為什么可以就地放歸不做處理，這其實是因為二者情況不同。

    本地的蠻族是北元的屬臣，此前協(xié)助北元抗明是出于本分，雙方處于敵對角度，本質(zhì)上不算叛亂，明軍自然不會計較，為了安撫和施恩還會給予表彰。

    而如今，北元已經(jīng)投降，按照傳統(tǒng)標(biāo)準(zhǔn)，北元投降后他的歸附勢力是一并向大明投降的，那么現(xiàn)在這些蠻族在政治的角度已經(jīng)是大明的屬臣，現(xiàn)在做出抵抗舉動自然不再出自道義，而是徹徹底底的叛亂了。

    這種情況只誅首惡都是法外開恩了，正常情況下是直接夷九族的，所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現(xiàn)在進(jìn)去的那些人在不久之后都會出現(xiàn)在法場之上。殺多少，怎么殺，全看此地的執(zhí)印是要走【寬宏大量既往不咎】路線，還是走【鐵血鎮(zhèn)壓】路線。

    而這一切，那些人舉竿而起之時應(yīng)當(dāng)早就有了準(zhǔn)備，為了自己的心中道義而行以卵擊石之舉，很愚蠢，但也值得尊重。

    只可惜了那些與這具身體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才是完全被牽累的無辜之人。

    但世間之事從來如此，選擇的機(jī)會永遠(yuǎn)只握在強(qiáng)者手中，弱者只能隨波逐流，被殃及池魚也是無可奈何。

    木白摸了摸鼓著腮幫子一心撲在零食上的弟弟，對著木文仰起頭不自覺露出的傻乎乎笑容也回了個微笑。

    不管怎么樣，從他和木白被本地人追殺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們二人只能站在大明這一邊，以他倆的條件，這已是最優(yōu)解。

    人生之道無非因勢而動，如今他便要想法子借大明之勢帶著弟弟離開云南這個潛藏著危機(jī)之地，此后方能順勢而上、造勢而起。

    如果順利的話，他還能做上大官搞掉倭寇想法子開著大船去外頭浪，一邊旅游一邊做任務(wù)，然后攢夠買金屬的資金重新鍛體，走上妖生巔峰！

    想通了？正當(dāng)木白捏著小拳頭給自己鼓勁的時候，身側(cè)之人一句淡淡的疑問將木小白飛到一半的靈魂壓回了身體了。

    木白僵硬著轉(zhuǎn)過頭去，就見自己的新朋友十分淡定地將手里紙盒中像炸豆腐一樣的東西用木棍一切一戳，送到了木文的小嘴巴里。

    木小文幸福地接受著別人的投喂，呼呼兩口氣將熱騰騰的豆腐吹涼后再嗷嗚一口吞下，東西一入口他就歡快地嚼呀嚼，那姿態(tài)別提有多理所當(dāng)然了。見兄長終于看過來，他還沖著木白比了個大拇指，帶著甜甜的笑容贊揚(yáng)道：好吃！

    木白：

    這誰家的豬崽？是不是隨便一塊rou就能騙走?。颗?，一塊rou可能還不行，還得人長得好看的，畢竟木文是個顏控啊。

    嫌棄地看了眼弟弟，木白扭頭看向了新朋友。

    沐春：

    木白：owo

    沐春嘆了口氣，如法炮制地投喂了豬崽他哥。豬崽他哥沒有小豬崽那么豐富的被投喂經(jīng)驗，一下子忘了吹氣，東西乍一入口就立刻嗷嗚嗷嗚吸氣。

    雖然被燙到，但咬下去的那一瞬間，木白就已經(jīng)知道這是什么了，比起乳扇還要濃郁的奶香氣說明了它的身份，這應(yīng)該就是鼎鼎大名的奶豆腐啦！

    木白一邊吸氣一邊盡量吞咽，美食當(dāng)前，他的詞匯也沒比弟弟豐富到哪兒去：好次！

    沐春忙將自己的水壺遞了過去，見人咕咚咕咚灌下涼水的狼狽模樣有些無奈，你喂木文的時候倒是記得，換到自己身上怎么都不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