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心里有了底，他從衙差那里要過地址，便又出了門。

    那人住在云來客棧里，這是府城最好的一間客棧。楚辭上門之后，便詢問小二有無一位姓徐的客人住店。這小二許是被吩咐過了，一聽有人問起，便立刻給他指了方向，讓他上二樓去天字三號房。

    楚辭上了樓，然后根據(jù)小二的說法找到了天字三號房。

    “扣扣扣！”

    “來了！”門里傳來一聲回應(yīng)，而后門便吱得一聲打開了。

    “楚大人？！”門里站著的徐管家驚呼一聲，“您怎么親自過來了？快請里面坐?！?/br>
    楚辭坐定后，問道：“徐伯，您是往這邊來做生意的嗎？”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讓楚辭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徐管家搖搖頭：“楚大人，老朽是特地來這里找你的?！?/br>
    “徐伯與我不必如此生分，你還喚我阿辭便可?！背o說道，他家靜哥說過，徐管家就和他們的家人是一樣的，“不知徐伯找我有什么事？”

    “是我家少爺，他讓我找?guī)讉€好手過來保護你。我年前接到消息就一直往這邊趕，可惜中途遇到點事，耽擱了幾天，要不然的話，早幾天就該到了?！毙旃芗艺f道，為了早點到這里，他在路過西江省的時候都沒有回去看看他家小少爺。

    “保護我？”楚辭失笑，“我是來當(dāng)提學(xué)的，哪里會有人對我不利?！弊焐线@么說，他心里實則很高興。

    “阿辭，你還不知道嗎？南閩這邊鬧水匪，我家少爺怕你遇上他們，便叫我挑幾個好手給你，這樣萬一碰上了，也好及時脫身?！?/br>
    “水匪？”楚辭有些驚訝，“為何我從來不曾聽說過呢？”

    “你沒有接到少爺?shù)男艈幔俊毙旃芗乙埠芷婀?，“他信上說得十分清楚，還說已給你去了好幾封信，可是從未收到回信?！?/br>
    “許是途中出了岔子吧？我也給他去了信，但是他寄來的信，我也一封都沒收到過?！背o很郁悶，這就是古代的不便利啊，兩千多里的路程靠各地驛使接力一般傳送，但凡中途出點差錯，這信就送不到對方手上。

    “老朽這里還留著少爺當(dāng)時送來的信件，你先看看吧?！毙旃芗艺f著，從包袱里翻出了那封被保存得很好的信。

    楚辭接過，展開看去，越看眉頭皺的越緊。

    這些水匪的所作所為和前世的倭寇十分相似，都是搶完了便跑，行動十分迅速。他們以大海中的島嶼為據(jù)點，官府一追去，便四散逃離，等風(fēng)聲一過，又潛行作案，簡直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可恨。

    “我來南閩省也有一段時間了，但卻從未聽過這個消息，想必是官府那邊有意壓下消息，以免造成百姓恐慌。”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為不太重視，畢竟他們現(xiàn)在只劫掠了幾處，而且并沒有傷及性命。

    徐管家說道：“確實，要是百姓們知道這周圍海域藏著一大群水匪，恐怕就連出海都不敢。”

    “希望能早日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br>
    “閩地水師似乎很重視這件事，自進(jìn)了閩地海域，我們的船隔一兩天就會被攔住盤查一次，想來他們也是怕有水匪偽裝成普通客商的樣子混進(jìn)來吧。”

    這么嚴(yán)？楚辭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若只是普通水匪，何至于此？這其中肯定有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只可惜寇靜信里沒怎么交代清楚，連篇累牘都是如何挑選人手保護他，看得楚辭都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徐管家知不知道他和寇靜的關(guān)系？楚辭猜他應(yīng)該不知道，不然的話不可能這么淡定。

    徐管家確實不知道，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他家少爺對楚辭好了。兩人聊了一陣之后，徐管家便把事情拉到正題上。

    “我有一隊人馬，常年跟著我到處跑商，也算是見過些世面，人很忠心，武功也是個頂個的好，還請阿辭你不要嫌棄，賞他們一口飯吃。”徐管家笑瞇瞇地說道，他正愁自己以后不跑商了這些兄弟們的去處。這群人個個都是閑不下來的，要是將他們安進(jìn)各個鋪子里，恐怕有的折騰了。

    楚辭連忙說道：“徐伯你說的哪里話，這些好漢肯來保護我，我感激都來不及，又怎么會嫌棄呢？就是我那里小了點，不知一共有幾位好漢，我也好給他們安排住處?！?/br>
    “不多，一共八個。阿鐵，帶兄弟們上來拜見新東家?！?/br>
    徐管家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話音才落下，就有人推開門進(jìn)來了。帶頭的就是那個叫阿鐵的人，他身量不算太高，長相平平，要是扔進(jìn)人海里瞬間就找不著了。之后進(jìn)來的幾位也是如此，都是不太顯眼的樣子。

    楚辭心里有些嘀咕，雖然他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但是這些人看上去實在不像什么高人，就連旁邊的張虎，似乎都比他們要兇悍點。

    咦，不對！楚辭發(fā)現(xiàn)，自他們進(jìn)來之后，張虎就有些奇怪，他緊緊地盯著那幾個人，渾身肌rou緊繃，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

    “大虎，你怎么了？”楚辭問道，張虎天生神力，有跟著寇靜他們練了一段時間，平日里鮮少出現(xiàn)這副樣子。

    徐管家笑呵呵地說道：“應(yīng)該是有些緊張了。阿鐵，讓弟兄們收斂點，別嚇壞了這位小兄弟?！?/br>
    “是，徐爺?！卑㈣F剛回答完，一群人的存在感似乎變得更弱了，楚辭身邊的張虎，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楚辭有些尷尬，難道是他太弱了，所以根本察覺不到這幾個人釋放出來的氣勢嗎？

    徐管家皺了皺眉頭，說道：“阿鐵，還不帶著兄弟們行禮？”

    說完又轉(zhuǎn)頭對著楚辭說道：“他們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過木訥，算盤珠子似的，撥一下動一下，往后還請你多多包涵?！?/br>
    楚辭搖搖頭表示不介意，木訥點也好，沒有那些花花腸子，不然的話他可制不住他們。

    第287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管家沒有在此處多做停留，只歇了兩天, 便帶著人馬從隔壁府乘船離開了。他心里念著他家小少爺, 從他去邊城經(jīng)商之日起算，大約也有四五個月沒見過他了。

    不知小少爺在秦先生家里好不好, 長高沒有，這次回來了，以后就再也不用去了。人老了, 就該在家含飴弄孫。

    送走了徐管家，轉(zhuǎn)眼就到了十九日。昨天是科舉報名之日，楚辭記得，他當(dāng)日曾經(jīng)讓人將報好名的信息表拿過來給他看。恰好他還沒召見過各地分巡道, 今天正好一起見了。

    楚辭早上到了提學(xué)廳后, 就把公務(wù)拿出來處理。他吩咐門口的小四小五, 讓他們有人來了便立刻通報, 而后就一心撲在了公務(wù)上面。

    這公務(wù)是有關(guān)于提學(xué)司撥放給各書院教育經(jīng)費的評定書。大魏朝重視教育, 給各州府置了學(xué)田, 這學(xué)田里的產(chǎn)出直接送至提學(xué)司，再由提學(xué)司按評好的等級發(fā)放到各個學(xué)堂。

    一般來說, 只要是在衙門登記了的學(xué)堂，無論是官學(xué)還是私塾，都有參加評選的資格。若無登記, 那么就不算在內(nèi)。

    楚辭上任時便已經(jīng)了解過了, 登記過的私塾一共有一百四十多間, 其中生源不足十人的十五間, 不足二十人的四十間，不足三十人的五十七間，除了府學(xué)和各地縣學(xué)之外，只有幾所學(xué)堂生源數(shù)過了百人。這樣算下來，恐怕整個漳州府的學(xué)子加起來不超過五千人。

    遙想義務(wù)教育普及的現(xiàn)代，光是他任職的那所高中里，學(xué)生數(shù)就不止五千人，而在這里，卻是偌大一個府的生源總數(shù)。楚辭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況怎么樣，但只拿甘州府的生源數(shù)和這里對比，便可看出差距。

    楚辭微微嘆了口氣，繼續(xù)往下看去。他覺得按照自己最近的情緒波動來看，他很可能有早衰的風(fēng)險。

    這漳州府的等級評定一共分四級。甲級書院一年撥糧一百石，乙級書院一年撥糧八十石，丙級書院一年撥糧六十石，丁級書院一年撥糧四十石。

    其中，一府之中可評甲級書院七所，乙級書院十二所，丙級書院十八所，丁級書院二十三所。

    楚辭撥動算盤大約算了一下，這些書院加起來，一年需耗費大約三千六百多石糧食。按照現(xiàn)在的市價，一石糧食大約需要六百文左右，也就是說，每年的經(jīng)費支出大概在兩千多兩左右。

    多倒是不算多，畢竟這里的學(xué)雜費什么的都是由各家書院自己管理，而且官辦的書院初始就撥了學(xué)田給他們，官學(xué)里的先生，俸祿也是由各縣財政支出的。提學(xué)司還有額外的銀子劃撥給他們用以修繕自家書院，但這就需要先請示再由專人查看，經(jīng)由提學(xué)蓋章后方可發(fā)放了。

    除了這些之外，就是獎勵金了。但凡書院里出了秀才或舉人，就能得到一筆獎勵金，名次越往上，得到的就越多。

    像楚辭去年考上狀元，袁山縣學(xué)得到的獎勵金就超過了縣學(xué)一整年的收入，樂的山長給所有夫子都包了厚厚的紅包，學(xué)子們也得到了一個月的飯錢補貼，可謂是皆大歡喜。

    這評定數(shù)的最后一頁便是去年的評定結(jié)果了。楚辭看了一眼這張評定表，發(fā)現(xiàn)除了溪縣以外的其他六縣和府學(xué)都屬于甲級書院。

    而乙級書院和丙級書院，則以私人承辦的書院為多，丁級的則官、私對半分。按照這里面的比例來看，楚辭有理由相信，在評定甲級書院時，提學(xué)司的人一定給開了后門，用以維護漳州府官學(xué)的面子。

    楚辭看完之后，便在前面蓋上了印。去年的情況他并不了解，所以一切還是按舊制來。但是明年再評定，就要列個章程出來了。

    “大人，各縣分巡道員都來了?！毙∷恼f道。

    “請進(jìn)來?！背o將手邊的公務(wù)放下，起身往外廳走去。

    “下官們拜見提學(xué)大人！”

    原本空曠的大廳里擠進(jìn)了七八個人，瞬間就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楚辭剛一出來，他們便同時向楚辭行禮。

    “各位大人不必多禮，請坐吧。”楚辭率先坐下，待那些人也跟著坐下之后，楚辭說道，“楚某上任時間較晚，一直都沒有尋到空當(dāng)見見各位，今日總算是見到了。只是，我還不知道各位大人怎么稱呼？”

    “楚大人，下官是附郭府城江縣的分巡道員，名馮末，前幾日來提學(xué)司辦事時曾有幸見過大人一面?！弊诔o下屬的一個人站了起來，他看起來年紀(jì)不算太大，長相溫和俊秀，和其他道員比起來，簡直年輕太多了。

    “原來是馮大人，我往日也曾聽人提起，說咱們府有一位年少有為的分巡道員，想必就是你了。咱們同處這府城之中，往后可以多走動走動了?！背o笑著說道。

    馮末也笑著答應(yīng)下來。

    “楚大人，下官是果縣的分巡道員，余海。”

    “……”

    “楚大人，下官是平縣的分巡道員，馬金寶。”

    “……”

    “楚大人，下官是灣縣的分巡道員，劉易山?！?/br>
    最后一個人站起來時，楚辭沒有立刻招呼，而是多看了他幾眼，才說道：“劉大人請坐吧。前兩日楚某也到灣縣走了一趟，聽說了很多事情，可真有意思。”

    劉易山一驚，總覺得楚辭話里有話?？蓻]等他問起，楚辭又將話題引到了別處。

    “楚某祖籍西江，與你們原是鄰居。只是這各地風(fēng)俗習(xí)慣與規(guī)矩都不盡相同，一時之間難免諸多不適應(yīng)。就拿這縣試來說吧，往常在西江的時候也不曾聽說過有復(fù)取一事，而且據(jù)說這復(fù)取落榜的人數(shù)似乎比縣試刷下的還要多，叫本官著實好奇。不知各位道員可去縣衙取了名冊過來了？也好為本官解解惑?！?/br>
    楚辭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有幾位大人臉色卻不太好看了。他們確實帶了名冊過來，但是其中隱情一翻便知，他們怕這位楚大人看后，會勃然大怒。畢竟他們之前已經(jīng)從各種渠道了解過這位大人的性情了，據(jù)說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

    “怎么了？沒有帶過來嗎？”楚辭見他們沒有動作，問話時便提了提聲音，眉頭也皺了起來。

    這些道員一看，心里立刻更加忐忑了。

    “大人，我們帶來了……”

    “帶來了就拿出來吧。小五，去把各位大人手上的名冊一起收過來?！背o話里帶著幾分強硬，縱使他們不太愿意，但還是拿了出來。

    很快，一摞名冊就被搬到了楚辭的桌旁。楚辭道：“還勞煩幾位大人先在一旁喝點茶，小四，去沏一壺茶過來，順便再端點茶點過來給幾位大人品嘗品嘗?！?/br>
    說完，他就拿起了名冊，一頁頁地翻看起來。

    這名冊上登記著考生的姓名，生辰年月和籍貫等東西。楚辭初看了幾個，發(fā)覺并無甚異常之處，也不知他們?yōu)楹芜@般緊張。

    但是越往后翻，他的狀態(tài)就越不對勁，眉頭緊緊皺著，表情也越發(fā)冷峻了。

    灣縣道員劉易山此時十分緊張，因為楚辭拿著的正是他們縣的名冊。他抖著手端起茶杯，想要緩解一下緊繃的心情，卻一個不慎失手將杯蓋打碎了。

    “哐啷”一聲脆響，將大家的視線都引了過來。劉易山見楚辭也正看著這邊，立刻膝蓋一軟，幾欲跪下。

    “劉大人不必介懷，一個杯子算不得什么?！背o淡淡說道，說完又埋下頭去，繼續(xù)看這名冊。

    換了往日，他可能會好言安慰幾句。但今天，他能控制住不罵人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有涵養(yǎng)了。他很想將那根金戒尺拿出來教他們做人，可是他不能。

    這灣縣的名冊上記著，來報名考縣試的童生一共有二百三十人多，但這里頭，卻有七八十人年逾六十，更有甚者，已經(jīng)是七八十歲了。

    朝廷有明文規(guī)定，凡年逾五十五而未過縣試頭場者，不予參加科舉考試。

    怪不得他們要進(jìn)行復(fù)取了，不將這批人刷下去，他們怎么敢放人去參加縣試呢？

    楚辭取來炭條，將灣縣名冊中不符合規(guī)定的人數(shù)記下，然后又打開了下一本名冊。他看的速度非常慢，和平時看那些志怪小說時的速度完全不同。

    那幾位大人如坐針氈，楚辭每記上一筆，便如同在他們心上劃了一道，叫人實在難受。他們來時才辰時正，現(xiàn)在日上當(dāng)空，午時將至，他們已在這提學(xué)廳中不聲不響地坐了一兩個時辰了。

    茶水添了好幾次了，每個人的肚子都喝得脹脹的了。有人想上茅房，可是當(dāng)他們看見楚辭的臉色后，卻把這句話憋了回去?，F(xiàn)在分明就是誰先開口誰倒霉的時候，他們才不肯做那出頭之鳥。

    楚辭看完最后一本后，將名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用手指點了點他記下的數(shù)字，問道：“誰能告訴我，本次漳州府內(nèi)參加縣試的一千九百多人，為何有七八百人都是不合規(guī)矩的？”

    下面鴉雀無聲，大家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肯將視線和楚辭對上。

    “說！”楚辭“啪”得一聲拍在桌子上，讓桌上的杯子都跟著往上跳了跳。下面的官員齊齊抖了抖，顯然被楚辭的怒火嚇了一跳。

    “大人，這……其實不止咱們漳州府，南閩省各州府，都是這樣做的?！苯K于有人說話了，但一開口就是推托，反而讓楚辭更加生氣了。

    “你的意思是說，法不責(zé)眾？只要做的人多了，那么即使這是一件錯事，也沒有關(guān)系？”楚辭冷笑一聲，看向那說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