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掌柜看楚辭的眼神溫柔的有些瘆人了，他沒料到，當(dāng)初只是在書信攤子上偶然相遇，竟然能給書肆捧回一棵搖錢樹。

    楚辭失笑，他自己自信一點也就罷了，沒想到這陸掌柜也對他抱有那么大的信心。

    既然他這樣說了，就說明書坊里刻印題集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他只要回去好好出題就行了。

    楚辭離開之后，陸掌柜不敢耽擱，朝外面喊了一句備車，就抱著裝好的畫卷匆匆往縣城去了。

    袁山縣城離平安鎮(zhèn)有七八十里地，陸掌柜現(xiàn)在出發(fā)，還能趕在關(guān)城門之前進城。

    一路奔波勞碌，馬車終于在書坊前面停了下來。陸掌柜給門房使了幾個錢，讓他幫忙通報，自己則在門口等候。

    門房很快就出來了，讓陸掌柜跟著他進去。

    陸掌柜抱著畫往里走，一眼就看見書坊的黃管事和上次見的那個人坐在一起喝茶。

    “黃管事好，徐老爺好。上次所言之事我已辦成，今天特來獻畫，希望沒有打擾二位雅興?！?/br>
    “陸掌柜客氣了，若非你仗義相助，我便是想請那位天外來客一敘，恐怕也連人都找不到?！蹦俏恍炖蠣斃事暣笮?。

    黃管事倒是神色淡淡的，他于陸掌柜來說是現(xiàn)管，自然不用太給他面子?！澳阏f來獻畫，那畫呢？”

    “畫就在此，兩位可否要打開一觀？”陸掌柜將畫從手中的長木盒里取出。

    徐老爺隱隱有幾分激動的樣子，他強自按耐住，說了一聲“善”。

    陸掌柜將畫卷緩緩打開，一個紅衣女子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徐老爺看著看著，忽然老淚縱橫，神情滿是懷念。

    黃管事的也眼露驚訝之色，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陸掌柜不明所以，看到他們這番表現(xiàn)，也意識到了這件事恐怕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他原本以為這位徐老爺只是單純的喜歡楚秀才的畫技，這才想求一幅畫回家日日欣賞，現(xiàn)在看來，這畫應(yīng)該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徐老爺神情漸漸恢復(fù)正常，他拭干眼角的淚痕，然后說道：“徐某一時失態(tài)，讓兩位見笑了。這畫畫得好極了，徐某還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像的。”

    “那位天外來客確有些畫功?！秉S管事也夸了一句。

    徐老爺從陸掌柜手上接過畫，然后從身上取下一個袋子，遞給了陸掌柜?！靶⌒⌒囊猓€望陸掌柜轉(zhuǎn)交給那位畫師以作潤筆之用?！?/br>
    陸掌柜沒有接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陸掌柜可有什么難處，不妨說來聽聽。”

    “唉，那日我向他求畫，那天外來客得知是書坊黃管事親自作陪，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他是一個讀書人，身負秀才功名，為了造福各地學(xué)子，所以欲出一本題集給他們做為練習(xí)之用。”話已至此，在場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陸掌柜的意思。

    那徐老爺朝著黃管事看了一眼，而后微微點頭。

    黃管事便開口說道：“想必他是在擔(dān)心這書號的問題吧？此等造福民生社稷之事，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會向文書上報，盡快批一個名額下來?！?/br>
    陸掌柜大喜，起身朝他們拱了拱手道：“兩位老爺如此關(guān)懷民生，實是我袁山縣百姓之福，在下代天外來客謝過二位了。”

    “這潤筆也收下吧，他一介學(xué)子，生活有諸多不易，我等自然不能坐視?！?/br>
    俗話說，窮秀才，富舉人。一個秀才能去給人畫插畫，家境必定是十分貧寒的。

    陸掌柜推辭不過，只能接了。

    待陸掌柜離開之后，黃管事說道：“徐兄，你為何要幫他批書號？”五十兩銀子換一幅畫已經(jīng)足夠了。

    “能將我家小姐描繪的如此真實，縱使他的要求再高一點，老朽也無所謂了。我家小主人看見這畫，心中必然歡喜。去世之前，小姐將嚴祭酒的名貼給了我，去辦個縣里的書號，還是綽綽有余的?！边@徐老爺嘆了口氣。

    他家老爺是嘉佑十六年的進士。因為他無心官場，便回到家鄉(xiāng)來做一個富貴閑人。

    他家小姐是老爺?shù)牡谝粋€孩子，老爺喜愛非常，于是將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她讀書識字，也不愿以世俗眼光來苛責(zé)她。

    小姐六歲之時，夫人又產(chǎn)下一子，卻因血崩之癥而離世。老爺痛不欲生，因兩個孩兒需要照顧，他只能強打精神。他心中疼惜這兩個生母早逝的孩子，之后再未娶妻，一心只想好好撫養(yǎng)他們長大。

    在小姐十六那年，她跟隨老爺一起出外游玩，途中遇到一個落魄書生倒在路邊，已經(jīng)快要餓死了。

    他家老爺心善，將人救起之后，考校了這書生學(xué)問。老爺見他是個可造之材，便起了心思收他為徒，將他帶回府中細心教導(dǎo)。

    他家小姐天性爛漫，和老爺一樣愛讀書，時常出入書房之中，聽老爺講課。日久天長，她在和這書生相處之時，兩人漸生情愫。他家老爺雖覺于理不合，但也樂見其成，就做主將小姐許給這書生，結(jié)兩姓之好。

    兩人成婚一年后，那書生進京趕考，此時小姐已經(jīng)有了身孕，便安心在家待產(chǎn)。孰料這書生竟一去不回，再沒有音訊。

    小姐痛苦不已，生下孩子不久后，便毅然上京尋夫。經(jīng)有心之人帶路，她直接去了一處宅院，那里正在舉辦婚宴。于人群中言笑晏晏，舉杯暢飲的那人，正是她那杳無音訊的丈夫。

    小姐當(dāng)場便要和他斷絕關(guān)系，沒想到被家丁押了下去，關(guān)在一處柴房里。后來她才得知，原來這人上京趕考，不幸落榜，在寺廟散心之時，意外救了來上香的佳慧縣主的女兒。

    那女子對他一見鐘情，非他不嫁，縣主夫婦無奈，便允諾了這件事?，F(xiàn)在他家小姐這一鬧，幾乎全京城上下都等著看縣主家的熱鬧了。

    最后，那縣主夫婦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她女兒裝大度，把他家小姐迎回去做了貴妾。那陣子，無論是誰提起縣主女兒，都要贊她有容人之量，堪為大婦之表。

    可憐他家小姐，一個好端端的正室夫人，竟遭貶妻為妾，實在是讓人扼腕嘆息不已。

    他也不知道他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同意的，只知道那事之后，她就再也不會笑了。他家老爺因為這事，終日郁郁寡歡，只說是自己識人不清，害了女兒，于三年前撒手人寰。

    就在不久之前，小姐也因病去世，她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回鄉(xiāng)安葬，并且要求小少爺在此守靈三年方可回京。

    那本《繡娘傳》也不知是何人所作，影射的就是這件事?？蓱z他家小姐一死，就有那心黑之人污蔑她的名聲，書中將他家小姐描述成不守規(guī)矩，不知禮儀，與人私奔的婦人，還格外突出公主的深明大義和書生的溫柔多情。

    徐管家在他家小少爺書房看見時勃然大怒，不知是誰這般惡毒，將此書給了他家小少爺。

    可是小少爺卻說：“這書中插畫上的女子好像阿娘，徐爺爺，我想阿娘了。”

    徐管家看著白白嫩嫩的小少爺含著眼淚看著自己，心里忍不住狠罵了負心郎薄情漢一頓。

    但小少爺自小姐離世后，終日茶飯不思，身形日漸消瘦。徐管家見他日日捧著那幾頁插畫，終究是不忍。于是他尋了多方關(guān)系，才得了這一幅畫，比插畫上的人更肖他家小姐。

    希望小少爺看了，心里能夠高興一些。

    第22章 寇家靜靜初登場

    徐管家抱著畫回到寇府。

    寇府老爺諱寇閔，在當(dāng)?shù)厥怯忻纳迫?。他不像有些人那樣得了?quán)勢便橫行鄉(xiāng)里，而是鋪橋修路，廣行善舉。

    周圍的百姓們對他很是敬重，即使寇家老爺人不在了，也不曾在佃租上有過短缺。

    “徐管家，您可回來了。小少爺今兒中午醒來后，便一直叫嚷著要找您，我們怎么哄都哄不住?！眮砣耸莻€圓臉小廝，他一臉著急，想來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已久了。

    “小少爺在哪，我這就去?！毙旃芗液苤保@孩子從京城過來，身邊也就一個他還略熟一些。小姐死之前，將院里的所有仆人都放了身契，說是為小少爺積點福報，但徐管家知道，小姐是信不過那里的人，怕他們暗害了小少爺。

    “小少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誰也不讓進?！?/br>
    徐管家走的很快，那圓臉小廝必須三步并做兩步走才能趕上他。

    “扣扣扣！”徐管家敲了敲門，“小少爺，我是徐爺爺啊，快開門?？葱鞝敔斀o你帶什么東西回來了？”

    門里邊傳來一個聲音，“真的是徐爺爺嗎？”那聲音怯怯的，聽上去應(yīng)該是個膽小的孩子。

    “是啊小少爺，你把門打開看看就知道了。徐管家是不會騙你的?！?/br>
    門被悄悄拉開一條縫，一個白白嫩嫩扎著童子髻的小圓臉露了出來。他一看真是徐管家，立刻將門打開，撲在徐管家懷里哭了起來。

    “我還以為……徐爺爺也像……阿娘一樣，不要……不要鈺兒了?！辩婋x鈺下午不見徐管家，心里慌得很。他不喜歡不認識的人在他身邊，于是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捧著那幾張阿娘的畫像哭了很久。

    “小少爺這么乖，徐爺爺怎么會不要你呢？不止是我，大家都喜歡你呢，你看?！?/br>
    被徐管家點到的人立馬露出大大的笑臉試圖討好小少爺，不知是不是他們笑得太燦爛，反而起了反作用，讓鐘離鈺更害怕他們了。

    徐管家牽著鐘離鈺的小手來到房里，擰了帕子小心地幫他擦臉。

    他年紀比老爺還大一些，這一輩子都未曾娶妻生子，私底下，他早已將小姐和少爺當(dāng)成自己親生的孩兒了。

    也是他的運氣，寇家一家子都是良善的，小姐和少爺從來就沒有把他當(dāng)下人看待過。只可惜啊，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現(xiàn)如今這個家只剩下少爺和小少爺了，就算讓他傾盡全力，他也要護得小少爺周全，不讓其他人欺負他！

    “小少爺，你是不是很想你阿娘？”

    “嗯！”鐘離鈺點點頭，在那個地方，只有他娘對他最好了，其他的人都是壞人。

    徐管家將放在桌上的木盒打開，將畫取出，然后緩緩展開在鐘離鈺面前。

    鐘離鈺看了，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瞪的溜圓：“這是我阿娘嗎？好漂亮啊！”

    他記憶中的阿娘很少笑，臉上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她喜歡穿素衣，身上的顏色很少，她有時候就像是外面匠人雕的冰人一樣，周身滿是化不開的冷漠。

    這上面的阿娘，穿著一身紅衣裳，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兩頰還有和他一樣的小窩窩。他果然是阿娘的孩子，和阿娘長得一模一樣的！

    徐管家看著鐘離鈺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心里松了一口氣，欣慰極了。

    其實這才是小姐原本的樣子啊，那么一個討喜的孩子，到了京城后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早知道當(dāng)初就當(dāng)那個人死了，不要去找他，寇家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徐管家將畫掛在書房里，鐘離鈺本來是不情愿的。他希望徐管家能把畫掛在他房間里，讓阿娘天天看著他睡覺。

    徐管家卻說：“小姐生前最重視小少爺你的學(xué)問了，就讓你阿娘在書房看著你讀書寫字吧?！?/br>
    鐘離鈺扁了扁嘴，他覺得徐管家似乎是在暗示他，他這幾日沒有好好背書。他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阿娘，在心里發(fā)誓，明天自己一定要好好讀書了。

    徐管家摸著鐘離鈺的小腦袋，在心中念道：老爺，您看見了嗎？我已經(jīng)將小姐和小少爺一起接回來了，您可以安心啦！只要再等少爺回來，咱們一大家子人，又可以團聚了。

    ……

    甘州府外官道上，一匹馬兒飛快地跑過，四蹄奔騰而起，揚起無數(shù)的塵土。

    在昏黃的夕陽照射下，馬背上坐著的人，背影看上去顯得格外蒼涼，似乎又帶著些許的悲壯。

    他是回去奔喪的。

    猶記三年前的那個雨夜，他也是一個人騎著快馬，飛馳在回家的路上，那次，死去的是他爹爹。

    這次，則是他的jiejie。

    寇靜不明白，為何這世間所有令人悲傷的事情都發(fā)生在他家。

    也許正應(yīng)了那術(shù)士所說，他命中帶煞，出生即克母，害得爹爹失去愛妻，jiejie失去慈母。

    那術(shù)士本想將他化走，可爹爹和jiejie都不肯。那術(shù)士只能無奈走了，走前他留了一句話，“此子命格剛硬，你們硬要留他，小心留出禍根來。”

    爹爹和jiejie是不信的，但又怕那術(shù)士做了什么手腳，便帶著他去普賢山靈光寺找了住持大師圓心。圓心大師一見他，便說他命格陽氣大盛，需要取個女名方可壓制住。

    于是他爹給他取名為靜。

    爹爹和jiejie待他極好，雖然經(jīng)歷幼年喪母，但他們一家三口也是其樂融融的。

    可是這些年，家中卻連遭禍事，先是他自己在上京趕考的路上遇到賊人，側(cè)臉被劃了一刀，再無緣科舉。

    之后，又是他爹爹，于壯年之時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