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時啞然，不知如何作答：這事根本瞞不住，蘇莞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得知真相；但如果此時承認，未免對她打擊過大。

    正在我左右為難時，蘇莞慘然一笑：“難怪陸老師叫我不要找驚帆幫忙，我還以為是不想連累他。沒想到我們夫妻倆一輩子做善事，給他吃給他穿，供他讀好學(xué)校，盡心盡意，從沒有一處虧待他，卻養(yǎng)出這么個白眼狼！”

    她轉(zhuǎn)身吩咐保姆：“去把衣柜里那幾件毛衣拿來，以后那個房間鎖上，不要打開！我看著就生氣！”

    保姆應(yīng)聲而去，沒多時就拿了一疊衣服給我。

    蘇莞強打精神，對我道：“我閑著沒事就打了許多，上次說給你帶走，結(jié)果又忙忘了。你都試試，我瞧瞧合不合身?！?/br>
    我脫下外套，依次試過每一件。

    “大小正好，這些都是我比著陸老師的身量——”聲音立刻哽住了，她抹去眼角淚水：“對了，還有一條圍巾，陸老師特意囑咐我送給你做生日禮物?！?/br>
    蘇莞親自取了禮物盒交到我手里，坐在一旁看著我拆開：“他說這條顏色最好看，彥彥你皮膚白，冬天戴上肯定又帥又干凈?！?/br>
    這條圍巾是米白色，帶著些淺藍雪花紋案，不僅暖和柔軟，還格外厚實，一看便知費了心思。

    我低聲說：“謝謝阿姨?！?/br>
    將圍巾放回盒子里時，手指無意間碰到了什么。低頭翻出來一看，竟是一個信封。

    蘇莞啊了一聲：“陸老師當(dāng)時好像放了張賀卡在里面，應(yīng)該是寫給彥彥你的祝福。”

    我的心臟砰砰直跳。

    以我對陸長柏的了解，他絕不是喜愛此類煽情橋段的男人。

    伸手捻了捻信封，我若無其事地對蘇莞說：“那等我回去再拆，我還沒收到過父親寫的東西，想有點儀式感，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br>
    她沒有多想，點頭應(yīng)和道：“對，這可得好好收著。以后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情況，想再收一份就難了……”

    等告別蘇莞，我回到車上，立刻從盒子里取出那個信封，深吸一口氣，穩(wěn)穩(wěn)撕開封口。

    一張寫著香江某高級保管箱公司賬戶和密碼的紙條，還有一張黑色磁卡。

    我愣了幾秒，隨即意識到這是什么東西，忍不住笑出了聲。小霍被我嚇了一跳，見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由問：“老板，是有什么喜事嗎？”

    “有、有，當(dāng)然有?！蔽艺f，“這個月你工資翻倍?！?/br>
    他不再往我這里看一眼，繼續(xù)規(guī)矩開車，嘴里笑道：“哇，謝謝老板?！?/br>
    我心情無比舒暢，小心將那張卡放進暗袋收好，不禁想起一句詩：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陸長柏的話尤在耳邊回響，我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語：

    “聽話當(dāng)然有好處。不是為了這東西，我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第247章

    “先生，您這邊請?！?/br>
    進入地下保險庫，在經(jīng)理和幾名安保的陪同下刷卡穿過層層防爆門，終于面對陸長柏的保險箱時，我輸入密碼的手激動得差點發(fā)抖。

    里面的文件不多，但每一份都至關(guān)重要。它們不止是幾張證明，更意味著一筆等待繼承的巨額財產(chǎn)。

    狡兔三窟。

    楊沉告訴我，陸長柏將大半家業(yè)轉(zhuǎn)手給神秘的俄籍合伙人，以備日后出獄，可以迅速東山再起。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合伙人實際上并不存在。

    去年九月，陸長柏煞費苦心多方聯(lián)系，終于買下這個備用身份。他自己牽扯過多，不適合親自出面，所以迫切需要一個人去經(jīng)營它。

    這個人必須是男性，與他關(guān)系緊密，愿意承擔(dān)背后的高風(fēng)險，并且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

    陸長柏沒有選擇陸驚帆，他想到了我。

    世界上沒有比父子更親近的關(guān)系，也沒有比一個生性軟弱的孩子更好控制的人選。更何況這個孩子恰巧因為感情上的優(yōu)柔寡斷，正被幾個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糾纏著。

    為什么他明知我在s市，卻一直不曾出面和我相認？為什么我隱姓埋名這么久都沒出事，卻突然被安德烈和楊沉發(fā)現(xiàn)？

    只要適當(dāng)?shù)厣⒉夹雄?，令我走投無路，除了相信伸出援手的父親，我別無選擇。

    從來沒有所謂的父子團圓，只有滿是人工痕跡的機緣巧合。

    簽下那些文件時，他含笑告訴我：如果一無所有，自己未嘗不是一種投資。

    用那支鋼筆，陸長柏寫下了和蘇莞的結(jié)婚申請，從初來乍到的窮小子，逐步成為商業(yè)帝國的掌權(quán)人；同樣用那支鋼筆，我寫下了新身份的第一個簽名，從此不再是身陷困境的許俊彥，而是為他看守財富的“伊戈爾”。

    我想，可能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在我身上看走了眼，以為我既不像他，也不像mama。

    卑鄙無恥的陸長柏，自私殘酷的許可妍。

    我畢竟是他們的兒子啊。

    三天后，我從香江回京城。

    剛下飛機就收到消息：安德烈定了回國的航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啟程。

    其實日期早過了我和他約好的三個月，但彼時我正疲于應(yīng)付審查，在電話里好說歹說，才說服他多等待一段時間。

    看來安德烈的耐心被徹底耗盡，一分鐘都不能忍耐，非要火急火燎地趕回來。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吩咐小霍送我去了楊沉住處。

    今天是休息日，楊沉沒去公司，回來時他正在家庭放映室里看戰(zhàn)爭電影。屏幕上血沫橫飛，環(huán)繞音效播放轟隆隆的槍炮聲，震得人頭暈。

    他和安德烈一樣，特別喜歡看這些刺激極端的東西，或許因為血液里流淌著好戰(zhàn)基因，還有對暴力的推崇。

    我只覺得吵鬧不堪。

    楊沉看得太入迷，甚至沒注意有人進了房間。直到我坐到他身旁，他才按停播放，臉上帶出愉快的笑容，語氣卻很嫌棄：“喲，你還知道回家？”

    我無奈道：“陸長柏剛出事那會兒還能裝不清楚情況，過了這么久，再不去看看就有點假了。況且我只走了一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又沒說不放心?！彼f，“陸長柏跟你聊了什么沒？他恨我恨得要死，估計講的都是挑撥離間的話?！?/br>
    我笑了笑：“還好，時間挺緊，他問了問我的近況，說要是你對我太壞，叫我去找你爸訴苦。”

    楊沉冷哼道：“別信他的，一天到晚也不盼點好事。我把你捧手心里都不夠，哪會對你不好？戒指給他看了么？氣死那老狐貍?！?/br>
    他眼睛生的極其漂亮，挑眼看我時情意流轉(zhuǎn)，分外奪目。

    我自然不會做這樣無聊的事挑釁陸長柏，無名指上的戒指也是回京城后才戴上的。但聽了他的話，依舊裝得確有其事：“他看到了，但沒說什么。”

    “切?！睏畛敛辉俣鄦?，“哦，跟你說一聲，我媽說明天去她那兒吃飯?！?/br>
    “明天我有事。”明天上午安德烈的航班降落，我得去接機。

    “成天忙得不見人影，也沒看你做出什么正經(jīng)玩意。”他嗤了聲，見我眼神微冷，立刻改口，“不去也行，反正我媽今年留在國內(nèi)，吃飯機會多的是?！?/br>
    我一聲不吭，他仿佛意識到方才說錯話，往我臉上脧了一眼，試探道：“明天你去哪兒，我跟你一起？”

    “算了，楊總，不敢勞動您大駕。”我說，“誰讓我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破事?！?/br>
    楊沉自覺理虧，嘟噥道：“我原話可不是這么說的。哎，許俊彥，怪我一時嘴快，別那么小氣嘛?！?/br>
    空氣中安靜片刻，他扯了扯我手臂，我不做反應(yīng)，他便傾身飛快在我臉上啄了口，低聲說：“對不起，我錯了，不應(yīng)該隨便貶低你……請、請你原諒我。”

    如果說這么久以來，楊沉在我的影響下有了半分改變，那必然是我讓他懂得：被對方原諒的道歉才算道歉，否則只是單方面的自我安慰。

    我抿了抿唇：“下回注意?！?/br>
    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盡管表情隱有不服，卻不得不捏著鼻子，勉強道：“知道了?！?/br>
    說完立刻轉(zhuǎn)移話題：“你看電影么？這部片子剛上映，劇情還不錯，我陪你重新再看一遍……”

    影片回到最開頭，明暗光影交換時，我認真凝視楊沉側(cè)臉。

    他長相俊美，氣質(zhì)高傲，一看便是張揚驕橫、從未失意的性格。

    時至今日，如此強勢的一個人，總算學(xué)會向我低頭。這堂課我教了他太久太久，久到連我自己都忘記了初衷是什么。

    以前的我，大概真的想過和他共度一生吧。

    電影里的男主角從茫茫大雪中醒來，寒風(fēng)呼嘯，他掙扎著起身，四周是戰(zhàn)友七零八落的尸體。

    我輕聲說：“我想和你去個地方，你可不可以把下周末的時間空出來？”

    “沒問題?！睏畛列廊淮饝?yīng)，扭頭對我勾出一抹壞笑，“這么神秘？是要給我什么驚喜嗎？”

    我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話，目光投向熒幕。

    主角穿過雪原，獨身一人向遠處走去。

    “哥哥是個大騙子！”

    安德烈自上車開始，就不斷向我訴說自己的委屈：我常常不接他的電話，錯過每周固定的視頻時間，而且說好三個月后去找他也壓根沒實現(xiàn)——

    總而言之，我的確是個大騙子。

    他的中文恢復(fù)往日流利，我含笑聽他說了一路，幫他把行李放在客廳，然后在沙發(fā)上坐下，拍了拍身旁位置。

    他撅了撅嘴，撲進我懷里，膩聲膩氣地撒嬌：“我好想你?！?/br>
    我刮了下他的臉頰：“我也想你，小騙子。”

    他不解地抬頭，我微微一笑：“我聯(lián)系到國外療養(yǎng)院負責(zé)你的醫(yī)生，花了點功夫，拿到了你的治療檔案，讓人好好研究了一番。你的精神狀態(tài)很糟糕，但并沒完全失去記憶，有時會短暫恢復(fù)清醒?！?/br>
    安德烈的表情僵了一瞬，我說：“還有你讓尹文君安排小汪在我身邊，故意將hélène的信息透露出來，這些你沒告訴我的事，我也都知道。當(dāng)然，哥哥不是要和你計較，只是不想看你裝病，扮小孩也不容易。”

    他錯愕了好半天，臉上露出無措神色：“哥哥……我……”

    “你是擔(dān)心，一旦我知道我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兄弟后，會拋棄你嗎？”

    我說，“可是安德烈，我許諾過，你永遠是我弟弟，我也永遠是你哥哥，這句話不會改變。你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我也一樣?！?/br>
    他什么時候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黯淡的童年，敏感的青春期，還是長大以后？

    上一代的罪孽，成了背負在我們身上的沉重枷鎖。本該面對自己錯誤的當(dāng)事人，卻將此視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

    憑什么孩子要為父母的選擇承擔(dān)后果？

    憑什么他們可以惡毒，可以冷漠，可以缺席，可以把灰暗的人生底色通過血緣延續(xù)給下一代，而我們只能默默忍受。

    我的弟弟，和我承載相同宿命的弟弟，除了你，誰能理解我的所有痛苦？

    “我知道我違背過很多回約定，不太值得相信?！蔽蚁蛩斐鍪?，輕聲道：“即使如此，我還是要說，信任哥哥，好不好？”

    安德烈不再作出癡纏模樣，慢慢坐直身體，藍色雙眼猶如冰冷湖泊，遙遙與我對望。

    “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說，哥哥，一定不要對我撒謊，否則我會難過。但你總是頭也不回地跟其他人走開，然后等到下一次，等你無依無靠的時候，才會回到我身邊。明明無論你去哪我都愿意跟著，可是，每一次你都會丟下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