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明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撫弄鬼媚的額發(fā)，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暖柔和：媚兒，你可知道你輸他在哪嗎？

    他動作很緩慢，額間被赤玉種下的火星明明滅滅。

    只見床上鬼媚兀的緊閉雙眼，好似在夢里受到攻擊，她皮下逐漸浮出斑紋古怪的脈絡(luò)，血契爬滿她整張乖巧的臉蛋，反倒變得驚悚。

    若明額上的印記消失，落到鬼媚的眉間。

    亮如晝?nèi)眨睙饺昶咂恰?/br>
    若明長松一口氣，滿意的看著自己的杰作，又慈悲的伸手理清鬼媚的亂發(fā)，望著她掙扎的神色，不由得露出兩分笑意。

    活著吧，媚兒。

    活著替我承更多苦難。

    第26章

    宮無憂曾提過西錦城這個島城的一些故事，但卻和眼前的場景毫不相關(guān)，這樣仙氣飄渺的地方，反倒像是蓬萊仙島。

    方星劍腦袋昏昏沉沉，恍惚中好像看到自己落下傳送陣，被什么人帶到了別的地方，阿奚和宮無憂都不見蹤影。

    窗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蟲鳴聲，青草和泥土的清香順著涼風(fēng)吹了進(jìn)來，似乎住處靠溪流不遠(yuǎn)，還能聽到潺潺流動的水聲。

    窗外的綠葉順著風(fēng)吹到枕邊，方星劍輕輕捻住葉桿，手臂支著身子坐起來。

    眼上的暮云紗已經(jīng)被取下，如瀑長發(fā)本鋪撒在榻上，隨著主人的動作，輕輕滑落至肩背上。

    目光掃過房內(nèi)裝潢，古色古香又簡潔大方，是他喜歡的類型。

    心里卻生起一股沒來由的驚訝，有個聲音在反問自己，他什么時候能看見了？

    方星劍抿唇，把腦海里的念頭壓下，又朝坐在書桌前的人看過去。

    準(zhǔn)確來說，對方是蹲坐在凳子上。姿勢實在有些粗魯，手上卻細(xì)致又溫柔，比閨中小姐繡花還要認(rèn)真。

    書桌上零散的放著紙張，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眼花繚亂。

    他身后站著渾身橙黃羽毛的侍女，正顫顫巍巍的梳理他的長銀發(fā)。

    纖纖柔荑舀了半勺花油，十指小心的穿插在發(fā)絲中，大氣不敢喘，用盡全部心神照顧這頭席地銀發(fā)。

    然而即使這樣小心，還是緊張到不小心扯下一根發(fā)絲。

    侍女頓時駭?shù)哪樕笞?，啪的一聲跪在地上，瘋狂的磕頭，前額血跡染得地板通紅。

    銀發(fā)的主人卻滿腹心思都放在書上，毛筆吸飽墨汁，又放進(jìn)嘴里舔舔，嘴角星點(diǎn)墨澤，被染得像是偷吃的花貓。

    腳下磕頭聲砰砰作響，可他只苦惱書中的劇情，半分眸光也未賞。

    不需他吩咐，忽的就走出一位渾身漆黑的暗衛(wèi)，瞬間困住侍女，所有求饒之聲憋在嘴角，消失的無影無蹤。

    暗衛(wèi)仿佛風(fēng)一般的刮過，連地上的血跡也消失殆盡。

    只剩那根被扯斷的銀絲，居然一點(diǎn)一點(diǎn)化作靈氣，消散在空中。

    看到那人，方星劍仿佛記憶回籠，伸手按住太陽xue，半闔著眼揉了揉昏漲的腦袋。

    見到風(fēng)吹草動都要緊張的他，對著副場景卻視而無見，只是熟稔的喚道那人名字：

    歸溪。

    那人聽聲也不動，只淺淺應(yīng)了聲我在，手上動作不停，仍舊寫著書中的故事。

    方星劍也不在意，隨手拿起外披穿上，走到他身后隨手捻起一張寫滿的紙，閑閑的瞥了一眼，問道：

    什么時辰了？

    紙上寫著的都是才子佳人的話本故事，情情愛愛的酸話看不明白，又重新放了回去。

    忘歸溪銀發(fā)長的垂地，耳垂上墜著緋紅的穗子，幾乎挨到他消瘦的肩，面容清秀淺淡，唯有眼下的兩點(diǎn)紅痣染了幾分妖冶。

    頭也不抬，仍舊奮筆疾書，隨口答道：

    剛?cè)胍梗砷L不再睡一會兒嗎？

    方星劍動作一愣，隨即抿唇，下意識屈起手指敲敲對方的腦袋，無奈道：

    我得趕快回去了，一會兒讓他知道又要吵得腦袋疼。

    忘歸溪笑了一聲：仙長怕不是睡糊涂了，你我二人作伴，哪里又有旁人呢？

    方星劍嘖了一聲，心想那小子最近脾氣越來越大，要是被他知道忘歸溪和他這樣熱絡(luò)，恐怕又要哭哭啼啼說自己不要他了。

    然而他剛想張嘴，卻兀的愣住了。

    話被堵在嘴邊，若有所思的瞇了瞇眼，指節(jié)停在空中。

    對啊......

    他是誰？

    自己又怎會被旁人克制？

    方星劍意識朦朧，腦海里卻隱隱浮現(xiàn)出一段蒼白的記憶。

    【他本是修仙世家的長子，被歹人屠了滿門，這才帶著小童子忘歸溪出山尋仇，定要讓他血祭家中人?！?/br>
    眼神明明滅滅，只覺腦袋里亂線一般，理不清線頭。

    忘歸溪看他半天沒反應(yīng)，皺著眉頭，手中的毛筆尖落下墨汁都沒意識到，擔(dān)憂道：

    仙長定是最近太過憂思，這才胡謅出旁人來。

    方星劍抿了抿唇，外頭夜風(fēng)習(xí)習(xí)，倒是涼爽輕快，吹得他腦子稍微清醒一些。

    他下意識里知道忘歸溪不會騙他，卻又感覺自己忘掉了一段很重要的記憶。

    他微微的搖頭，視線順著忘歸溪的指尖看到紙頁上泅開的墨汁，隨口問道：

    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

    忘歸溪忙的把毛筆掛好，又收拾干凈亂七八糟的文具，抬來凳子讓他坐下。

    這才認(rèn)真答道：

    我們在蓬萊仙島，我的家，仙長可記起來了？

    記憶如流水輕輕淌過，卻比剛才的身世要來的深刻一些。

    恍惚中，方星劍看見蜿蜒的小溪和青草叢生的小樹林，就連冰涼的空氣都撲在面上，仿若親臨其境。

    他親手撿起小溪里的一只靈龜，幫他洗凈身上的傷痕和泥沙，動作輕柔的注入靈氣，緩解靈龜?shù)奶弁础?/br>
    靈龜討好的抬起豆豆眼和他對視，忽的跳下手心，幻化出人形。

    正是一個銀短發(fā)的乖巧少年，不著寸縷，渾身上下都是新舊傷痕，還并不熟悉人身，只能傻笑著看著他。

    結(jié)結(jié)巴巴的喊了聲仙長。

    方星劍回過神來，面前長發(fā)及地的忘歸溪只是比記憶中小少年成熟幾分，不再那樣傻乎乎的。

    他伸手揉了揉太陽xue，指尖用力到發(fā)紅。心里也暗想是不是最近急功近利得有些走火入魔了，怎么會懷疑起小徒弟來。

    咳嗽兩聲，不再糾結(jié)亂七八糟的記憶，視線飄忽的尋了一番，看到桌上一疊厚厚的紙頁，便端起長輩的架子，問道：

    我給你的那些書冊你可看完了？這又在寫什么呢？

    忘歸溪心虛的笑了兩聲，擋住手下剛寫完的一頁：就是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嘛，掙點(diǎn)小金庫。

    身旁的柜子里都裝的是話本，正經(jīng)的書沒看幾本，倒是天天把心思放在這上面了。

    方星劍恨鐵不成鋼瞥了他一眼，絮絮叨叨道：

    我不是不讓你寫，你雖然有天賦，但是修道一事上，天賦是最不起眼的優(yōu)勢，只有日日專心......

    話雖然說出口，他卻隱隱覺得陌生，好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教導(dǎo)弟子了。

    好好好

    忘歸溪動作夸張到打斷了方星劍的思緒。

    敏捷的少年抱著頭跳下凳子，忙去書柜里拿仙長親抄的經(jīng)綸，還不忘叫道：

    我知道啦仙長，別念啦別念啦！

    雜亂的情緒被忘歸溪的活潑趕跑，方星劍回過神來，靜靜坐在原地，只是笑了笑。

    書桌前就是大開的窗戶，皎皎月色入戶，照的桌前亮堂堂的。

    夜風(fēng)來的突然，吹散了桌上的紙頁，其中一張正好落在方星劍的腳下。

    他順勢彎腰撿起，下意識看了一眼紙上故事：

    天才溫紫宜走火入魔，被逐出師門，從此在正道中銷聲匿跡。

    霎時間，仿佛被燭火燙到手一般，指尖忽的一松，瞳仁顫抖，紙頁重新落回地上。

    他抬手用力的捂住腦袋，只覺記憶混亂的如同漿糊，根本分辨不清先后。

    溫紫宜？溫紫宜！

    這名字像是一條極快的導(dǎo)|火|線，嘩的點(diǎn)燃了他腦子里的炸|藥。

    涌動的恨意和悲傷擠滿大腦，各種記憶交疊，血腥滿地、渾身劇痛、墜入深淵，望去滿目都是血都是火焰，噼啦作響，惡臭熏天。

    難不成......

    溫紫宜，就是屠了他滿門的仇敵嗎？

    方星劍雙目紅的滴血，胸口處的舊傷隱隱疼痛起來，腹內(nèi)一片火燒之感，背叛的酸楚頃刻襲來，他緊緊按住了身邊的長劍。

    卻沒聽見長劍的回應(yīng)。

    ***

    赤玉懷抱著剛給方星劍尋來的軟枕，里面填的都是他親手捻開的靈絮，又施加了不少靈力，這下還能讓哥哥睡個好覺了。

    雖然他不說，赤玉也知道哥哥心思重，總是眠淺，一丁點(diǎn)動靜就要醒。

    靈絮果是好東西，長在萬里冰川山，一千年開花、一千年結(jié)果。

    無數(shù)修士為其明里暗中斗來斗去，要是走運(yùn)得到靈絮果，定然瞬間就吃下肚子，找地方偷著修煉內(nèi)化去了。

    也只有赤玉這種敗家子，竟然尋了上千百顆，拋掉果rou，就取最里面的那點(diǎn)核絮，還要用真火細(xì)細(xì)烤干了，只為拿來當(dāng)枕芯！

    靈絮生長有靈，不能困在儲物囊中，赤玉便把它抱在懷中。

    乍看過去，挺秀高頎又風(fēng)度翩翩的小公子緊抱著一只枕頭，倒是顯得有些憨實傻氣。

    他并未察覺暮云紗被困，只是順著方星劍身上的標(biāo)記就尋了過來。

    眨眼間，就輕輕落到了林間小屋的窗外。

    風(fēng)聲颯颯，小溪潺潺。

    還有小屋內(nèi)忘歸溪聲聲師尊喊的又脆又甜。

    赤玉哪能不熟悉這道聲音，臉色瞬間垮下來，渾身氣勢冷得就要掉冰渣子，金瞳直豎，仿佛蓄勢待發(fā)的巨蟒。

    啪

    小木屋的門被他一掌粉碎，兇狠的抬起頭，便撞進(jìn)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眸中。

    那是方星劍的眼睛。

    映著月光，直直疑惑的凝視在赤玉身上。

    赤玉瞬間被釘在原地，幾乎是變戲法一般，面上冷硬倏地春暖花開，渾身僵硬的不敢輕動，眼尾鼻頭倏地染上紅意，片刻就要落下淚來。

    他很多年沒有再見過這樣溫柔的目光，只放在赤玉身上的目光。

    記憶中的哥哥好像又回來了

    鱗片漆黑的肥蛇盤在他的肩上，兩顆小金眼直勾勾望著他，肆意的在他身上翻滾打轉(zhuǎn)。

    哥哥不會嫌棄他活潑，只是拍拍他腦袋，又笑吟吟看著他。

    那目光又淺又柔，就像要把他輕丟在軟軟松松的蓬蓬被子里，還帶著三分陽光的暖度。

    然而回憶美好，現(xiàn)實卻殘忍冷酷。

    轉(zhuǎn)瞬之間，赤玉就突然意識到，哥哥看見的，是將他殘害至此的溫紫宜。

    這張和溫紫宜一模一樣的臉。

    不是陪伴他的赤玉，是弒師的溫紫宜。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心翼翼的沉浸在方星劍的注視中，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怕吹滅了這點(diǎn)燭火般的溫馨。

    方星劍只有腦子里的一片漿糊。

    這人既熟悉又陌生，潛意識覺得他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可恨意酥酥麻麻的彌漫到了胸前，舊傷又隱隱泛起疼痛。

    他迷惑的半瞇著眼，眼前的場景竟然變得模糊起來，耳邊隱隱約約聽見一道聲音：溫紫宜

    忘歸溪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來，擋在他身前，動作緊張到差點(diǎn)踩到自己的頭發(fā)，厲聲喝道：

    溫紫宜！你害了他還不夠，怎么敢來蓬萊島！

    方星劍迷茫的眼神霎時精亮起來，溫柔的神情兀的消失，只留下一副冷若寒天的漠然。

    溫紫宜。

    對方是屠了滿門的死敵。

    作為劍修，他從來不喜歡花里胡哨的動作，并不給敵人多說話的機(jī)會，長劍握在手中，腳尖點(diǎn)地，倏地飛刺過去。

    噗

    赤玉不可置信的看著滿天的飛絮，軟枕放在他胸前，此時已經(jīng)碎成一片破布。

    苦苦收集的靈絮爭先恐后的從破洞里飛出，落到空中變成靈氣消散。

    方星劍就站在飛絮之中，冷冷的看著他，就像當(dāng)初為他示范如何練劍。

    敏捷干練，沒有一絲花招。

    從前的方星劍教他怎樣殺敵，怎樣對付比自己強(qiáng)的敵人，怎樣做到快準(zhǔn)狠。

    現(xiàn)在他刺向自己，就像他教的那樣，一擊必殺。

    第27章

    一擊不成,方星劍并未給對方喘氣的機(jī)會，敏捷的提劍而上。

    長劍何其鋒利，眨眼間刺破衣袖，沒入半寸手臂。

    赤玉瞥過不遠(yuǎn)處的忘歸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當(dāng)即呵笑一聲，另一只手竟然直接握著長劍,任由劍尖停留在體內(nèi),不管不顧的沖上前去。

    指尖沾了血，兀的在他眼下劃過一道痕跡。

    方星劍迅速退開兩步,離開赤玉的攻擊范圍，收起長劍格擋在身前。

    赤玉的鮮血在他臉頰上墜下,滴落在地,滋滋作響，腥氣滿溢鼻腔。

    方星劍眼前場景漸漸重影模糊，他狠狠地甩了甩頭,卻發(fā)現(xiàn)血腥氣越發(fā)的濃重，眨眼間就陷入一片黑暗。

    混亂的記憶又變成漿糊,那血腥味像是一道線,串起零星的場景,把故事重現(xiàn)眼前。

    霎時間,他只覺像是躺在冰水之中,耳邊滑過各種聲音,卻終究聽不明晰。

    方星劍動作遲緩,伸出手掐住兩邊太陽xue，用力搖頭，卻發(fā)覺天旋地轉(zhuǎn),分辨不清方向。

    唯一深刻的記憶，還是刺穿皮rou的滯鈍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防御的姿態(tài)，試探著喚了一聲：

    ......赤玉？

    他被人篡改了記憶，還差點(diǎn)殺了赤玉？

    握劍的手也開始顫抖起來，視線一片昏暗，雙手在空中胡亂摩挲，想要上前去找他。

    然而他神情昏沉，連面前的椅子都避不開，狼狽的被絆倒在地。

    赤玉看得倒吸涼氣，幾乎是飛撲過去將他扶起。生怕魔氣的血會讓他不適，只能單手將他撈進(jìn)懷里，心疼的擦凈他臉上的血跡。

    方星劍摩挲檢查著他身上的傷口，試圖站起身來。

    一陣破空聲響起，他忽的渾身一僵，片刻后軟軟倒進(jìn)赤玉的懷里。

    擊中他后頸的暗器清脆的落在地上，那竟然是一只還未用過的毛筆，在地上滾動幾圈，最后穩(wěn)穩(wěn)停在忘歸溪的鞋尖前。

    他躬下身，滿背如瀑銀發(fā)隨之墜落，映著涼涼月色，更襯他宛如神妃仙子，仿佛即刻就要回廣寒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