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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六爺早年曾因墜馬傷了根底,永昌八年,因琚太子謀逆案驚懼勞累舊傷復(fù)發(fā),避禍辭官回鄉(xiāng)。 他回湖州之后又為了樂則柔拖著病軀奔走謀劃,早早耗盡了壽元,在樂則柔十二歲生辰當(dāng)日猝然長逝。 每年的今日,樂則柔都會在父親墓碑前枯坐一天。 一口接一口喝酒。 無形的厚厚的霧籠在她身上,像很淡的一幅山水畫,煙墨遠(yuǎn)山連綿,不一定有許多起伏,但永遠(yuǎn)看不到盡頭。 安止忽然覺得自己從來不了解她,即使已經(jīng)將她這些年查得干干凈凈。 荒誕的念頭一閃而逝,他清清嗓子,說:“叔父待你愛若掌珠,倘若泉下有知,必然只有為你高興的,不愿見你自苦?!?/br> 為她高興? 樂則柔放下酒壺,側(cè)頭怔怔地注視冷肅墓碑,半晌才短促一笑,道:“還是別了,但愿人死燈滅,九泉之下無知無覺?!?/br> “畢竟我不聽話?!?/br> 她不聽話,不愿循規(guī)蹈矩安安生生自保,不聽話,要權(quán)勢要風(fēng)光要說一不二,不聽話,用奪命的賬本做玩命的勾當(dāng)。 倘若父親知道她這些年所作所為,肯定能氣活過來。 這話沒頭沒尾,安止眉頭收斂,探究地看向她。 陳芝麻爛谷子無從撿起,也沒必要讓安止和她一起不開心,樂則柔就著最后一口酒將滿腹心思咽下去,再次看向安止時已經(jīng)整理好情緒。 “你專門過來陪我?能留幾日?” 安止壓下心中疑惑,“這回不能陪你,我要出去辦事,今晚動身。” “多久?” “還不確定,約么月余時間?!?/br> 兩人各有各的事情,其中牽涉許多機(jī)密敏感,二人之間早有默契。他既然沒明說做什么,樂則柔就不深問,只叮囑他:“驅(qū)蚊防蟲的藥多帶幾樣,現(xiàn)在蚊蟲毒得很,不能只有芹合露?!?/br> 安止身上不缺奪命毒和救命丹,但從不留心什么驅(qū)蚊防蟲的家常藥,偏他細(xì)皮嫩rou蟲子一咬一個包,回回都要樂則柔提醒。 樂則柔看他不自然,知道他必然又是什么都沒準(zhǔn)備,一揮手,“算了,你哪里懂這些?!?/br> 她吩咐豆綠,“你回府拿兩瓶清蚶散過來,要杏木堂新送來的那個?!?/br> 今天是樂六爺忌日,樂則柔眉宇間沉沉哀郁幾乎化為實體。但是知道安止要遠(yuǎn)行之后,她便放下所有情緒專心為他安排。 重重大霧就此散去,連蹙眉都是煙火氣。 四下肅靜,唯松樹梢搖曳風(fēng)響,此時此刻,安止有種她純純粹粹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幻覺。 他甚至鬼使神差問出了深埋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話,“你以后什么打算?” 樂則柔腦子里都是安止遠(yuǎn)行的準(zhǔn)備,冷不丁被問毫不相干的問題,反應(yīng)了一下才說:“以后太遠(yuǎn)了,達(dá)魯雖然死了,但是黨夏王赫倫還在,戰(zhàn)況膠著。眼下要打黨夏,要盡力穩(wěn)住江南,要安撫難民,顧不過來的亂攤子,以后的事兒只能以后再說?!?/br> 安止想聽的不是這些,“你自己呢?” “我自己?”樂則柔挑起一邊眉毛,對安止笑說:“沒什么打算,黨同伐異結(jié)黨營私,在樂家巷鉤心斗角,和以前沒兩樣。等著老太爺什么時候老了,搏一搏當(dāng)上家主。” 語氣如慢慢腐朽的蘑菇。 意料之中的回答,安止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緒,雨后綠苔被日光灼傷,悄無聲息枯萎死亡。 但也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和樂則柔之間隔著天塹,必須有人主動邁過來這一步。 由他來做,再合適不過。 樂則柔狐疑地看他一眼,問:“你今兒是怎么了?說這些?” 安止決心已定,隨口糊弄過去,轉(zhuǎn)而說:“前太子妃暴亡,現(xiàn)在輪到高隱了,你這段時間務(wù)必小心謹(jǐn)慎,身邊不要少了人。” 樂則柔絲毫不意外,“兔死狗烹而已,皇家常用的伎倆了,你放心,我不會給人可乘之機(jī)。” 樂則柔身邊護(hù)衛(wèi)如云,認(rèn)真論起來不輸皇帝,安止也知道她向來惜命,只是忍不住叮囑。 他真正想說的是下一句話。 “你務(wù)必藏好手里的東西?!?/br> 這話安止之前跟她說過一遍,現(xiàn)在又鄭重其事強(qiáng)調(diào),還是在樂六爺墓前,樂則柔莫名想笑,“你怎么跟我爹似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賬本其實不算個多好的玩意兒,如果用的好,施以合縱連橫之?dāng)?shù),輕輕松松便能撬動大半個大寧官場為我所用。 但是也很危險,她固然有幾分本事,可朝中的老狐貍誰不比她有本事呢。 蠅頭小利便能驅(qū)使人鋌而走險,而這筆賬顯然比任何寶物都能價值連城。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樂則柔就像攜重金過市的孩童,根本護(hù)不住自己。 樂六爺去世之前反復(fù)叮囑只可用此保命,非萬不得已之時不可輕用。 沒想到安止也是同樣囑咐。 她絲毫不驚訝安止知道她的底牌。畢竟安止自幼聰穎異常,她這些年所作所為全在他眼里,只要他有心,猜出來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或許是今時今日今地讓她疲于偽裝,或許是安止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樂則柔第一次沒否認(rèn)賬本的存在,她拍拍安止肩膀,灑然一笑。 “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這些年樂七姑也不是吃素的,能從我嘴里奪食的人還沒出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