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海到盡頭天作岸
“不記得了,我只聽說待遇比一般的大公司高了幾倍?!?/br> 剛畢業(yè)的學生資質難說,畢竟讀書和工作是兩回事,會讀書的不一定在工作上就吃得開,所以公司都會有一年的實習期,等實習期滿,才會開出真正的薪水。福利再好的公司的實習生待遇都一般,這家公司真是例外,難道幾年前他們就開始在暗地里觀察學生的表現(xiàn)了?真有心! 天慢慢涼了,坐一會兒,就感到風往身體里鉆,太陽也像是怕冷,一頭鉆進云層里,天空灰暗得像個更年期發(fā)作的女子。馮堅身體好,不在乎,諸航受不了,裹緊外套往教學樓跑,路上看見送報紙、信件的教工騎著車過去,她邁進大門的腳縮了回來,朝信箱看了一眼。 屬于她的那一格里躺著一張明信片。諸航有五秒的失神,對于明信片、賀卡這類的,她都有心理陰影了。不過,今天是個小驚喜。蒼茫的夕陽余暉灑在古樸的城墻上,像一曲離歌在暮色里吟唱,一種久遠的安寧慢慢浸潤了身心。首長寫道:周五下午,明城墻,我等你。 諸航把明信片貼到嘴邊,輕輕地一吻。七年了,日復一日的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再濃的愛也淡成了一縷煙,可是首長偶然的一句話、一個舉動,就像在白開水里加了一勺蜜,讓她覺得生活還是這么甜啊! 走廊上很安靜,同事們不知是在上課,還是去招聘會了。欒逍的辦公室門也關著。一進門,諸航就感到了異樣。她走前,水杯是放在筆記本的左邊,現(xiàn)在,水杯移到了筆記本的前邊。她慢悠悠地坐下,一點也不著急。筆記本當然有人動過了,她沒設防火墻,因為里面沒放重要資料,看的人應該很吃驚吧。那人看了文檔,公開的、隱藏的都看了,還看了她的上網記錄。然后……諸航豎起雙目,壓下心頭翻涌而起的怒意,他在諸航的電腦里留了個東西,隱藏著,這個東西可以輕松地將諸航的筆記本掌控,諸航在筆記本上輸入一個字符、移動一下鼠標,都會實時直播到對方的電腦屏幕上。這人也太門縫里看人了,這點小伎倆也敢碰她的電腦!諸航憤懣地敲下一串字:喂,哥們兒,來了也吱一聲啊,問個好,點個贊,種點花種點草,這才是誠意,知道不? 風刮了一夜,早晨起來,院子里落了一地的葉。天空冰冷、灰暗,七點過了,外面還不是很亮。唐嫂邊做早飯邊嘀咕,這一天天地冷了,往后帆帆上學得多辛苦。 帆帆還是在往常的時間起床,他的床鋪和書柜都是自己整理,這是他的要求,雖然整理得不算很整潔。卓紹華說一個男人的獨立,不是在于你會做多大的事、賺多少錢,而是體現(xiàn)在對細節(jié)的一些處理上。他的力氣仍然不大,被子還是疊得不是很方正,他的個子也不太高,書柜上面的兩格夠不著,書也不能做到按類別放。沒什么,這些都是暫時的,就像他的字還不能形成自己獨特的風骨,深沉的東西都需要時間的歷練。 時間……帆帆念叨著這兩個字,心里面其實也有一點點焦急的。今天下午文化中心有個書法展覽,他很想去,但他如果去,就會給警衛(wèi)叔叔們帶來很多不便,爸爸和mama也會非常擔心,所以還是不要了。一切都等他再大點,再大點……唉,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做噩夢了?”餐桌上,諸航看著難得耷拉著個腦袋的帆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沒有?!狈】谛】诘睾戎D?,唐嫂大概想戀兒了,在他牛奶里加了很多蜂蜜。愛吃蜂蜜的人是戀兒,她以為吃多了,就能像蜜蜂一樣生出雙翼,想上樹就上樹,想上天就上天。 “那你怎么了?啊……”諸航突然跳起來,跑進書房,拿了本臺歷出來,“帆帆的生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都過去一個月了?!彼τ趹獙虝?,竟然把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首長也不提醒她,哦,首長那兩天在北京。 “唐嬸有給我做面條,同學也送了我賀卡。”帆帆的安慰更加劇了諸航的羞愧,“對不起,帆帆,mama明天給你補?!?/br> 帆帆搖頭:“生日不重要?!?/br> 那什么重要?諸航等著帆帆給答案。帆帆用紙巾細心地擦了擦嘴巴,上前,圈住諸航的脖頸,和諸航貼了貼臉,“和mama天天在一起比什么都好?!?/br> 壞家伙呀,你真是好天真、好可愛,再過十年,說不定就會有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小女生,占了你的眼,搶了你的心,你撲騰撲騰,恨不得離mama能多遠就多遠,所以不要輕易地許下誓言,時光會讓人變成個理直氣壯的大騙子。但此刻還是開心多過惆悵,諸航閉上眼擁緊帆帆:“mama還是要為自己的粗心道歉,生日是個特別的日子,那一天,是mama和帆帆第一次見面,這多么值得紀念呀,是不是?” 帆帆想了想,點點頭:“那……等戀兒回來,我們一家一起慶祝?” “行,帆帆想要什么樣的禮物?” 帆帆小臉繃緊,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我想去文化中心看書法展覽?!?/br> 諸航心口酸酸軟軟的,“嗯,mama同意?!彼头戳斯葱∈种?,看著帆帆昂首挺胸地上了車。 吳佐依舊把諸航送到寧大附近的站臺。“諸老師,今天幾點來接?”大學附近的街面,多的是花店、網吧和各式風味小吃,背著雙肩包的情侶們說說笑笑地出出進進,這多彩又動感的畫面,和軍營單調的綠色截然不同,吳佐看得眼熱,每天都會提前一個或半個小時來接諸航。 諸航低頭查看了下電腦包,確定沒落下什么東西。“今天你放假,我晚上和首長一塊出去有事。” 吳佐工作態(tài)度向來嚴謹,他清晰地記得今天的日程安排里沒寫首長晚上的安排。他直直地盯著諸航,大有“你不老實交代我就不服從”的意思。諸航撫額、嘆氣?!拔覀兪欠蚱?,偶爾也需要有個私人空間溫習下戀愛的感覺,可以嗎?” 吳佐咧開嘴,呵呵地笑著:“早說呀,諸老師,當然可以啦!祝你和首長周末快樂,我絕不做電燈泡。”哎呀,首長真是男人中的楷模,才能卓絕,用情專一,還這么浪漫。 秦一銘卻不如是想,他覺得首長最近越來越不著調了。在秦一銘有限的文藝情懷里,他記得看過一部好萊塢的文藝片《風月俏佳人》,那部片子里,里查?基爾正年輕英俊,羅伯茨也正青春靚麗,劇情很一般,灰姑娘遇上命中的救世主。在影片的結尾,里查?基爾扮演的多金貴公子,為了向羅伯茨求婚,想了很多法子,又是看書,又是看老電影,最后開了豪車,拿著鮮花,從人家的消防梯上爬上樓,就在窗口求了婚。 看到這一幕,秦一銘翻了個白眼,這男人的腦袋是被車門夾壞了吧? 首長今天五點來軍區(qū),上車下車都是他開的車門,好像沒碰沒蹭到哪里,可是……“首長,馬上十一點了,要不要去后勤處看看?”秦一銘小心糾正著語氣,生怕一不留神泄露了心底的情緒。 昨天下午,部里來了十個人,五人是考核工作實績,五人是審計軍區(qū)財務的。卓紹華只在晚餐時和幾人見了下面,然后就把他們丟給了干部處和后勤處。不是年不是節(jié),這突然的考核和審計,讓軍區(qū)上上下下都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秦一銘只是個副官,天掉下來壓不到他的肩,可是首長是軍區(qū)的頭,他這一天心都揪著。卓紹華呢,忙完早晨的公務,就在桌上攤開了寧城市區(qū)的交通地圖,把東南西北的明城墻附近的餐館、咖啡館、公園、首飾店一一用筆圈起來,哪家有什么特色,路怎么走,還做上筆記了。 “去后勤處干嗎?”卓紹華俊眉一挑,心里直感嘆,不研究不知道,明城墻歷史如此厚重,保存比較好的是城南的中華門,據說墻磚是用優(yōu)質黏土和白瓷土燒成,以糯米漿拌石灰做黏合劑,雖久經歲月的風吹雨打,但至今沒有變化。 秦一銘都有點恨上自己這婆婆mama樣兒:“審計人員都在后勤處的會議室?!闭劜簧鲜竞茫鳛檐妳^(qū)領導,在這秋風蕭瑟的時節(jié),表達一下關心,就如同暖流一般流淌在心頭。 “我知道,他們需要安心工作,無關人員別隨意打擾?!?/br> 你是無關人員嗎?秦一銘默然了。 “對了,秦中校,請幫我找輛車?!?/br> “首長要去哪兒?” 卓紹華合上筆記本,笑了笑:“晚上我想帶諸航去游車河?!?/br> 秦一銘愣住,他當然記得首長和諸老師今天的約會,真是不懂,娃都生兩個了,約什么會呢?那種二人世界有外人在,按常理講好像是不太合適,但職責和理智還是戰(zhàn)勝了常理。“游車河是件很驚險的事,寧城的交通狀況比北京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對我的車技有點考驗,但我可以勝任。” “秦中校,你別那么如臨大敵。我和諸航都穿便裝,扔人群里再普通不過?!?/br> 首長真是會掩耳盜鈴。“我只會專注于我的工作,其他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可憐的秦中校愿意化成一縷空氣,這夠妥協(xié)了吧! 卓紹華失笑搖頭:“今年的結婚紀念日,我剛好在外,估計諸航也忘了。一年里只這一天格外不同,挺遺憾的。我們結婚七年了……日子過得真快。你開車就你開車吧,對了,秦中校,結婚七年一般送什么禮物?” 這還真問錯了對象,秦一銘想破了頭,回道:“人家都說七年之癢,既然癢,不如送把‘不求人’?” 卓紹華朗聲大笑:“哈哈,這真是個很妙的建議。” “首長,晚上我把你送到城門那兒,我就待在車里,不上城墻?!鼻匾汇懗了剂讼拢吐暤?。 “多謝秦中校的成人之美?!?/br> 又中計了,秦中校替自己默哀。 秋一旦濃烈了,所有的樹木都開始憂傷。 卓紹華拾級上城墻,他和諸航約的是下午五點。這個時節(jié)的五點,太陽已然西墜,西方的云彩很是艷麗,溫度要涼不涼,剛剛好。諸航下午沒課,四點出來,還沒到下班高峰,路上不會怎么堵,她應該能準時到。 明城墻是寧城重要的景點,游客們的必賞之地,但這時候游人不太多,有幾個在和城墻留影,還有人在搶拍落日下的婚紗寫真。卓紹華微笑地貼著墻走,怕?lián)趿巳思业墓饩€。一低頭,看到秦一銘開了車窗,仰著頭追著他的身影,他揮了下手,光線不是很明亮,他看不清秦一銘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出是出奇地嚴肅。挨著那輛車的是一輛黑色的奧迪,里面坐著四個警衛(wèi),這是秦一銘的安排。真是位盡職的副官。 約會……卓紹華與一對相依相偎看落日的小情侶錯身而過。古時候,男女間沒有約會,結婚基本上是交換財產,交換的都是耐用消費品或者珠寶什么的,一方面抬高自己的身價,另一方面還能增值,像十里紅妝,多少人抬的箱籠什么的。現(xiàn)在的約會,講究的是環(huán)境、情調、氣氛,目的是增加親密感,更好地相互了解。有時候,不走近,你是感覺不到對方的變化的。 一個人想要有房子住,就要去工作。想要住上舒服的大房子,就要付出更多的勞動。同理,想要守護一份幸福,不努力付出、不用心珍惜怎么行? 走了幾步,卓紹華看到一根用于加固城墻的鐵索上掛滿了鎖,好像很多風景地都有這樣的景觀。這鎖叫情人鎖,似乎鎖了就能鎖住一生的愛情。愛情哪有這么容易相守? 卓紹華撫摸著鐵索上的一把把鎖,嘴角蕩起淡淡的笑意。有許多牽手到白頭,在外人眼里恩愛無比的夫妻,其實維系他們的并不是愛情,如他的父親和母親。記憶里,他們沒怎么爭執(zhí)過,有什么事,都是很嚴肅地有商有量,感覺像一對工作搭檔。老一輩的夫妻中,很多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生活里的點點溫情就這樣稀釋了,變成了一種使命,一種任務。如果佳汐沒死,他們也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不,不會的,佳汐沒有母親那樣堅韌。卓紹華第一次見到佳汐,就覺得她是個柔弱的女子,需要別人的保護。也許是這樣的認知,他定位了和佳汐的婚姻模式。他可以滿足佳汐的一切要求,但心里卻是不敢讓她分擔一點風雨的。工作怎么可能一帆風順,生活里哪能沒煩惱,一件件,一樁樁,在進門前,他都生吞猛咽到肚中,來不及消化,心堵堵的,但佳汐看到的卻是他的云淡風輕。李南說自己不敢要孩子,大概,那時在聽到佳汐不能生孩子時,他也是心頭一輕吧! 他愛過佳汐嗎?三十歲的卓紹華不會猶豫,答案很肯定。四十歲的卓紹華只會淺淺地笑,無聲地嘆息。他寵過、憐過、珍惜過佳汐,卻沒有愛過。佳汐活到八十歲、九十歲,他會和她不離不棄,眼里心里只放她一人,那不是因為愛,而是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的原則、道德、底線。愛,哪能只是甜甜蜜蜜,它還會讓人糾結、失落、失控、疼痛、不安,就是這般,卻又死活都要攥著,像是沒有它,生命就沒有了光彩。愛上之后,你才知所謂的自制都是一句笑談,那人可以輕易地cao縱你的喜與樂,你為那人可以做到無下限。 他一直記得帆帆出生的第二天,成書記找他談話。他們坐在會議室里,成書記問“你考慮好了嗎?”他點頭。成書記又說,這將會在你的檔案里留個污點,雖然不大,但污點就是污點。他說:“我接受?!?/br> 能夠把諸航留在身邊,可以和她一起看著帆帆長大,處分、指責、中傷、誤解……什么他都能接受。 天不知不覺地黑了,城墻兩側亮起一圈柔柔的光束,像兩根細長的絲帶,飄蕩在寧城斑斕的夜色之中。來寧城幾年,街街角角地走,卻從不曾好好地看過,北京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潛意識里覺得這座城市是別人的城市,成功都比他了解這座城。成功來寧城,愛去石鼓路,那里將倉庫改建成酒吧,是受到了上海新天地利用石庫門建筑建成休閑街成功的啟發(fā),把過去粗大笨重的庫房粉刷成典雅的紅黑和藍黃色,立面用挑空高隔架和玻璃頂,挑出空間豐富的造型。成功評價,愛去那里逛的女人都是很懂情調、很有品位。江南地,神仙地。江南女,神仙女。但是神仙不要貼得太近,保留寸尺的距離,生活會更加和諧美好。 他把這話轉給諸航,諸航難得一次沒露出鄙夷之色:我為什么愿意對一個流氓和顏悅色,就因為這流氓風流卻不下流。 成功現(xiàn)在的日子算幸福嗎?應該是幸福的,這是他的選擇,如同他死活不肯從軍,硬要學醫(yī)一樣,成功一直都篤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單惟一簡單、純善,心與口都是一目了然,如果沒有遇見她,成功也許會繼續(xù)單下去。他其實是個懶人,懶得去應付、經營,他說空氣都這么混濁了,如果婚姻再搞那么復雜,他還要不要呼吸? 這個成功……城墻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都是附近的居民,飯后散散步,穿著休閑,笑意放松。卓紹華停下腳步,依著墻垛站立。城墻下的燈很古老,燈光與夜色是那么和諧。有一天,他很老了,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是不是也可以和諸航一起這樣走在人群中,說說天氣,談談孩子,聊聊越來越不太聽話的身體。 有腳步聲慢慢靠近,怕別人察覺,極力放輕了步子,但還是聽得出來很急促。卓紹華收回視線,看向正在控制呼吸的秦一銘。 “首長,七點了?!鼻匾汇懳⑽⒂悬c喘。卓紹華點頭,是的,諸航遲了兩小時。 “諸老師給吳佐放假了,吳佐說她會打車過來。從寧城到中華門的路段,四點至七點之間,交通良好,沒有發(fā)生一起交通意外。” 卓紹華繼續(xù)點頭。秦一銘深吸一口氣,鎮(zhèn)定了下來?!皩幋笱芯可恨k公室的電話無人接聽,唐嫂說諸老師沒回家,我要不要……給諸老師打個電話?” 卓紹華似乎走了下神,但很快就恢復了自如。“不必了,我們去寧大?!?/br> 秦一銘悄悄松了口氣,夜這么濃,人這么多,他在車里坐著,一分一秒過得都心驚rou跳。 秦一銘真沒夸張,他的車技確實不錯,一個小時的路程,他只花了三十五分鐘。和平時比,周三的寧大里人像多了不少,樹蔭下、球場上、花壇邊、教學樓前……人一簇簇地聚著,奇怪的是眾人臉上的表情都帶著一絲驚恐,女生們講話時,都胳膊挽胳膊,緊緊的,像是怕冷。 警衛(wèi)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諸航的蹤跡。還是在那條小徑,還是和欒逍在一起,夜色模糊了視野,只是感到欒逍的舉動很含蓄,以至于一個凝眸,都像是藏了千言萬語。秦一銘感到脈搏一陣急跳,他偷瞄首長,心道:英明的首長這次不會失算了吧? 卓紹華不動聲色地看著雙唇緊閉的諸航,有一剎那,她眼中好像有一簇火焰被點燃,一閃而逝,讓他想起熱帶叢林里一種蟄伏著突然被激怒的掠食動物?!扒刂行#デ那拇蚵犗?,寧大又發(fā)生什么事了?” 諸航在浴室里待了一個小時,卓紹華怕她熱暈,在外面催了兩次。她應著,聲音干澀澀的。 諸航用毛巾擦去鏡面上的水汽,她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頰緋紅,目光凌厲。他們以為這樣她就怕了,大錯特錯,諸航可是嚇大的。 意外是午休時發(fā)生的,上百個學生突然上嘔下瀉,臉白如紙,校醫(yī)診斷為集體食物中毒。人質事件剛過去不久,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校領導們如臨大敵,立刻成立了緊急事件處理小組,盡力把事情控制在校內。保衛(wèi)處封鎖了出事的食堂、學生宿舍和校醫(yī)院,涉及問題的廚師被一一問話,與中毒學生有關的學生、老師、班級都被要求為了維護學校利益,禁止四處宣揚。但中毒事件還是被風吹向了四周,諸航聽說時,已是下午四點。 人腦如電腦,內存有限,能不多想就不多想,免得占用空間,所以諸航很少捕風捉影,總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但這一次,雖然她無憑無據,但她就是意識到中毒事件是沖著她來的,是對她昨天挑釁的警告。事實再一次證明,和人質事件有關的那個人確實隱藏在他們中間。 這念頭被諸航壓在心底,她承認,她有點后悔昨天在電腦上留下的那句話,她應該順藤摸瓜,而不是打草驚蛇。 寧大里風聲鶴唳,欒逍被校領導們拉去為中毒的學生做心理輔導。諸航一直等到七點多,才在路上堵到欒逍。欒逍沒有多講,只是說中毒的學生情況恢復良好,無人有生命危險。 諸航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的內疚那么明顯,欒逍以為她自責沒能好好地保護學生,寬慰道:“這次事件可能就是樁意外,誰也防不勝防?!?/br> “真的是意外嗎?”諸航苦笑,“如果是,也太巧合了?!?/br> 欒逍敏銳地察覺到諸航知道些什么,兩人站在隨時都會有人經過的小徑,他輕聲道:“一切等檢驗結果出來吧,學生們沒事就好。” “是的,萬幸學生們沒事。”諸航雙手合十,神態(tài)真誠得很。欒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里翻滾著說不清道不明卻激烈得快要溢出來的情愫。他可以當自己是個年華正好的普通大學老師,上課,和學生閑聊,去書城買書,在街邊買一杯咖啡,在公園里悠閑地散步,參加同事之間的小型聚會……是的,他現(xiàn)在可以做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有些事不能做還是不能做。他站在這里,是因為任務。如果換個場合,也許……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他咽下嘴邊徘徊的沖動。 “你一會兒不是還要去陪學生嗎?” “是的,今晚估計要熬夜了。” 諸航搖搖頭:“那不要了,你去休息下吧!” 他沒有堅持送她,也沒陪她走到大門口,只是默默地目送。她走了幾步,回過頭,沖他揮揮手:“其實寧城的治安并沒那么差?!?/br> 他笑了,確實,寧城是一座讓人會生出很多美好憧憬的城市。 “要不要喝水?”卓紹華半倚在床上,問一邊不知在想什么的諸航。她不是一個會逃避、會隱藏自己的人,只字不提今晚明城墻的約會,她是徹底地把這件事給忘了。他們的工作不像別的夫妻一樣,可以敞開心扉、肆無忌憚地聊,他們早已習慣如果對方沉默,另一方就不會主動發(fā)問。更何況這一次的中毒事件,寧大在拼命地壓,他不是新聞媒體,沒必要深挖緊掘。 他問了三遍,諸航驚了下,才回過神。“嗯!”在熱水里泡了太久,她渴了。喝下滿滿一大杯水,她像株枯萎的樹木,緩緩地有了點生氣?!笆组L,如果我到五十歲、六十歲,都做不到成熟,你會不會嫌棄我?”她一頭扎進他的懷里,悶悶地問。 他撫摸著她還有點潮濕的發(fā)絲,連眉帶眼都彎了一彎?!叭绻闾墒?,我想我會不適應的。” 她抬起頭,盡力想辨清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看他一臉正經,她撇撇嘴,戳戳他的臉膛?!笆组L,我有時真的不懂,我倆很多事都不在同一個頻率,你怎么能做到這種山崩不驚的淡定?” 他笑而不答。諸航搖著他的胳膊,非要他回答。他收起笑意,嚴肅道:“看來我該反省下,是不是很久沒向妻子說我愛她,以至于她懷疑起我對她的感情?!?/br> “首長,你明知道我不是……啊,你在耍我?”諸航撲上去,卓紹華配合地舒展著四肢,任由她嬉鬧。折騰了一會兒,她安靜了,蜷縮在他的臂彎里。 “諸航,聽說寧大圖書館里的藏書是高校里數一數二的,你什么時候帶帆帆去參觀下?!毕藷?,他湊近她耳邊說道。 “平時他要上課,周末圖書館只開放閱覽室?!?/br> “會有時間的?!焙谝估铮穆曇袈犞袷巧畈豢蓽y似的。 白天越來越短,剛吃過午飯,掛在天空的太陽已西斜了一個角,陽光從日漸稀疏的枝葉間照下來,一寸一寸都是留戀。 諸航仰起頭,與東南角的研究生院剛好在對角線的兩端,生物系的實驗樓在西北角,那樓有些年代了,民國時建的,樓前的幾棵大樹幾乎能遮天蔽日,樓是那種租界區(qū)特有的歐式風格,顯得蒼老又不近人情。 準確地講,這樓不叫生物系的實驗樓,而叫羅教授的實驗室。為了那個細菌項目,寧大特地把這幢樓給了他。學生們平時用的實驗室在別的教學樓。樓內靜得很,幾片落葉從樓梯口的窗戶飄進來,鼻息間有股沒散盡的油漆味。人質事件中,實驗室被損壞了不少,最近剛修建好。 羅教授的辦公室在三樓,寬大的木門敞著,迎面就看到王琦雙目如炬地對著電腦屏幕,在他身后60°角的地方,坐著羅教授,碩大的腦袋上一團亂蓬蓬的頭發(fā)在屏幕后晃動著。 聽到聲音,兩人都抬了下眼。沒等諸航開口,羅教授冷著臉說道:“這一局還有半小時,請稍等?!?/br> 諸航摸摸鼻子,自己拉了張凳子在王琦的桌邊坐下。王琦朝她抱歉地笑笑。她探過頭看看屏幕,兩人原來是在下電腦圍棋,她不太懂這個,看白子和黑子的數目相當,應該是雙方相持不下。王琦是執(zhí)白子的那個。她目光一轉,樂了,王琦真的很臭美,就在屏幕的一側放著面鏡子,鏡子里……啊,映著和王琦屏幕上一模一樣的棋局,只不過,移動的是黑子。她對著王琦瞪大眼,用唇語道:“你作弊!” 王琦豎起手指,擠擠眼,“噓!”讓她噤聲。諸航點點頭,再次研究了下這鏡子,一般辦公室的桌子都整齊排放,她說怎么這里斜著放呢,原來是為了給鏡子找用武之地。但這角度也不對,她回過頭,在墻上看到了一面半傾掛著的時鐘,那時鐘邊是水銀的,特別寬,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二的面,正對著羅教授的電腦,鐘邊反射過來的畫面恰好對著王琦桌上的鏡子。 她用嶄新的目光認真打量了下王琦,王琦咧咧嘴,意思是五斗米不好捧。 棋局以羅教授勝出二子半告終,他又癡癡地對著棋局發(fā)了一刻鐘的呆。 “很難侍候的,贏太多他會黑臉,輸太多他會罵你不專心,我這不是被逼無奈嘛?!蓖蹒o諸航倒了水,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fā),把鏡子收進抽屜里。 “別說那么可憐,腳長在你身上,如果你想走,他又不可能揪著不放?!敝T航自來熟地把王琦推到一邊,在他電腦上玩紙牌。 “說得輕巧,你不知現(xiàn)在就業(yè)有多難!我又不是學生化的?!蓖蹒槹櫟孟駰l苦瓜。 “你不是有個朋友在什么公司做ceo么,你能幫別人介紹工作,自己開口的話,可以盡情地挑?!?/br> 王琦像被誰突如其來地打了一拳,整個人都愣住了,嘴巴張得大大的:“你……你怎么知道的?” 諸航搖頭晃腦,手疾眼快地出牌:“山人能掐會算?!?/br> 王琦臉唰地白得沒有血色,手無意識地在桌上摸來摸去,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瞄?!澳莻€……那個羅教授來了,你不是找他嗎?” 羅教授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也不懂,可能是不愿寒暄,雙目炯炯地看著諸航。諸航禮貌地問了下好,眼睛飛快地眨了兩下:“那間差點失竊的實驗室在哪兒,修好了嗎,我可以參觀下嗎?” 羅教授似乎有點不耐煩,但還是領著諸航出了辦公室。實驗室在走廊的盡頭,整潔、肅寧,一點也看不出當初凌亂的痕跡。諸航探頭探腦,像個好奇的孩子?!皩嶒炏到y(tǒng)有三次驗證,是指的這個,還是那個?”她指指門,再指指里面龐大的儀器。 羅教授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這人真的學過計算機嗎?門什么時候歸類于系統(tǒng)了?“你到底想問什么?” 諸航毫不為自己的無知臉紅,由衷地佩服道:“就是系統(tǒng)的那個驗證是誰設的,好厲害!幸好只破解了兩道,要是再進一步,羅教授的心血就付之東流了?!?/br> “不會,實驗數據早就提交上去了,他闖進來,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br> 這回,嘴巴張得大大的人換了諸航:“上面也知道嗎?” 羅教授沉默如山。她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上面并不是沖著細菌數據而讓她來調查這事,而是為了找到那個透露信息給竊匪的人??墒切畔⒉粚?,那人知道嗎?如果那人并不在意信息實不實,他故意透露,其實是……試探?諸航想起首長提過寧大里可能有兩股潛流。難道那人是試探另一股潛流的深與淺?復雜了,諸航氣惱自己沒學過刑偵,思緒卡住了。 “諸老師還有別的事嗎?”實驗室是羅教授的命門,他討厭別人涉足。 “哦,沒有了?!敝T航想看下驗證系統(tǒng),看羅教授的神情,她要是開口,他會吃了她。正準備道別,手機響了。吳佐聲音又響又脆:“諸老師你在哪兒呀,我和帆帆在你辦公室呢!” “帆帆來了?” “嗯,嚷著要來圖書館看書?!?/br> 諸航匆匆和羅教授點了下頭,經過辦公室,想和王琦打個招呼,王琦不知跑哪兒去了。從西北角到東南角,真不近,諸航跑得氣喘吁吁。上樓時遇到欒逍,他笑問道:“什么事這么急呀?對了,化驗結果出來了……” “等會兒和你聊,我先去見我兒子。” “你兒子?”欒逍的視線跟著諸航的腳步,漂亮的小男生已脫去嬰兒的稚氣,顯露出少年清冽的帥氣,小臉微微揚起,眼里滿是甜笑,還有一絲撒嬌:“mama,我等你很久了。” 欒逍的思緒有幾秒的空白,中午在餐廳吃飯,餐桌上不知誰落下了一本小說,他隨手翻了下,恰好看到幾句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個人,讓你隱秘而瘋狂地思慕著,強烈而沖動地渴望著,卻注定了要一生一世,求而不得。 那個人就站在十米之外,眼神晶亮得讓他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