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心之憂矣,於于歸說
諸盈下午三點和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去了銀行對面的茶室,她要了個包間。茶室的包間和餐廳的包間不同,沒那么隱蔽,只是用一幅山水畫的屏風(fēng)與大廳隔絕,再在四周擺兩盆植物,相對安靜一點。 她來得有些早,是故意的。匆匆忙忙中,她不太能控制情緒,她想先過來好好地靜一靜。 卓紹華要和她談什么,她能猜出大半。諸盈無意識地嘆了口氣。 她給家里打了個電話,爸媽今天去超市買薺菜,諸航說想吃春卷。梓然接的電話,薺菜買回來了,外公還買了條大黃魚,用油煎會非常香,小姨夫應(yīng)該很喜歡。 諸盈又嘆氣。 她接著又撥了諸航的話,只是為打發(fā)時間,有人講講話,可以察覺不到時光流逝的緩慢。 諸航在街上,和莫小艾、寧檬一起逛街,她聽見話筒里雜聲很多,諸航講句話都是直著脖子吼,她聽著都累,沒講幾句就掛了。 “先生,這邊請!”屏風(fēng)外面,服務(wù)小姐小黃鸝般的嗓音脆脆地送了過來。 諸盈站起身,以為卓紹華到了。 進來的人是晏南飛。 “我去你辦公室,你同事說你在這邊。諸盈,求你,給我半個小時,我有話要說。”晏南飛看著諸盈眸間冰冷的面容,仿佛在四周豎起了萬丈柵欄。 “我沒有義務(wù)要聽?!敝T盈轉(zhuǎn)過身,不想多看一眼晏南飛憔悴不堪的臉。 晏南飛并不放棄,他又上前幾步,“你怎樣子恨我都可以,但放過航航好嗎?” 諸盈憤怒地扭過頭來。 “我已經(jīng)錯過了她的出生,錯過了她的成長,沒有盡過一絲做父親的義務(wù),我沒有資格也不配擁有她。我發(fā)誓我會把這個秘密咽到肚子里,然后帶去另一個世界,在那里繼續(xù)接受良心的煎熬。但求你不要因為我奪去航航的幸福。我沒有想過上天會這樣安排我遇到航航,我非常非常憎惡自己。你不要有任何擔(dān)心,我已經(jīng)決定和卓陽出國定居,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不再回國,這是我唯一能為航航做的。航航和紹華很相愛,別拆散他們!”他哀傷而又卑微地央求著。 “走開就代表不存在嗎?”諸盈眼眶驀地一熱。 “不會,但可以掩埋。盈盈,雖然歲月已經(jīng)流逝,無法再回到從前,我對你的傷害今生無法彌補。雖然我不值得,但我還是想說,謝謝---謝謝你愛過我這樣一個沒有擔(dān)當(dāng)而又自私的男人,謝謝你---生下航航。即使聽不到她喚我一聲爸爸,可我還是驕傲,還是開心?!?/br> 晏南飛抖著雙手,已是泣不成聲。 “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她戲言是紹華的表妹,我接話,我怎不知有你這么大的女兒?那是上天敲在我頭上的一棒,我沒有懂??墒钦娴南矚g她,見一次就喜歡多一點。血源是割不斷的----” 諸盈回過頭,看著他那樣,眼淚也止不住,“如果你永遠不提這件事、永遠不回國。好,我會接受紹華?!逼鋵?,她也沒有信心堅持下去,紹華是那么的珍惜航航,還有一個小帆帆呀! 屏風(fēng)外,突地響起一聲冷笑,“你同意接受紹華,那你有問卓家是否同意接受那只流著骯臟血液的蠢豬?” 諸盈和晏南飛瞬間沒了血色。 “卓陽,我們回家再談?!标棠巷w沖上前堵住正在跨進包間的卓陽,用眼神示意諸盈快走。 諸盈兩腳像被定住了,兩膝發(fā)軟,無法邁出一步。 這是她最最恐懼的,它來了。 卓陽眼睛重重一閉,抬起腳,狠狠向晏南飛抬去,接著,舉手就是一個耳光。“你這個無恥的混蛋,別以為能騙得了我。你果真和這個老女人有一腿,竟然還生了個孽種。告訴你---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彼呀嵖瘛?/br> 啪!又是一記巨大的耳光,不過,被打的人換成了卓陽。 卓陽瞪大了眼睛,“你敢打我?” “你先冷靜下來,這件事我們回家再談?!庇昧^度,晏南飛手腕似乎閃住了。 “我憑什么聽你的?”卓陽跳起來,突地?fù)湎蛑T盈,“你們這對jian夫yin婦,我恨你們,我要揭穿你們的嘴臉!” 晏南飛從后面抱住她,她又是咬又是踢,死命掙扎。 “對不起,我們先---回去,你自己多保重?!标棠巷w看出諸盈的忐忑、驚慌,但他必須先安撫卓陽,不能讓事情擴張。 “我不走----哈,今天真是大團圓啊,需要我?guī)湍銈儼粹忺c餐嗎?”卓陽甩開頭發(fā),陰沉地看著從外面急急進來的諸航。 “姐---小姑夫?”諸航手里拎了幾個紙袋,她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 諸盈眼前一黑。 “小姑夫,哈哈,”卓陽譏諷地冷笑,“叫得真甜!委不委屈?不,不,是見不得光,沒那個臉叫,對不對?你們這種人有臉嗎?” “卓陽,閉嘴!”晏南飛慌忙去捂卓陽的嘴。 卓陽張口一咬,他吃痛地收回。 “姐,什么意思?”諸航的臉慢慢地白了。 “讓服務(wù)生拿個碗來,再拿把刀,像電視里的,來個滴血認(rèn)親,然后你就知他是-----” “不要說!”諸盈嘶心裂肺地大叫。 “是什么?” “你是你親愛的jiejie和你親愛的小姑夫偷情生的野種?!弊筷柂b獰地咧開了嘴巴。 櫻紅的唇,雪白的齒,對比強烈得令諸航目眩。這就是漏掉的那一點?嗯,找到了,結(jié)打開了。 小時候,同一條街上的同學(xué)說:諸航,為什么我jiejie只比我大兩歲,你jiejie卻比你大十八歲?等于比我多了八個jiejie。她當(dāng)時笑得很得意。 原來她是一棵蒲公英的種子,不知道來自哪里去向何方,她只能在天地間飄蕩、飄蕩---- 諸航轉(zhuǎn)身離開。 晏南飛離她近點,松開卓陽,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臂。 她盯著那只手,仿佛那是瘟疫,“放開!”音量不大,卻字字如刺般戳痛了晏南飛。 他縮回手,低聲哀求:“航航---” 諸盈也在喊,諸航拎來的幾個紙袋也不知啥時滑落在地,她沒提防,拌了一腳,只看到諸航的衣角一閃,人就沒了。 晏南飛扶住她。 “晏南飛,你這個騙子,你這個人渣!”卓陽崩潰了,瘋狂地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對晏南飛扔去。 晏南飛聽到杯子過來的嗚嗚聲,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去擋。杯子偏離了方向,砸到了諸盈的臉頰,很快半張臉就腫了起來。 諸盈顧不上理會,拂開晏南飛的手臂,踉蹌著往外跑去。 “卓陽,你瘋啦!”晏南飛嘶吼著。 “舍不得么?舍不得你就追過去,我到要看你敢不敢?”卓陽冷笑。 晏南飛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卓陽,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但是我對不起諸盈。你想怎樣,悉聽尊便。” 說完,頭也不回匆匆而去。 卓陽憤怒地把桌上所有的器皿全掃到了地上,放聲大哭。 馬路邊,諸盈六神無主地張望著,臉上掛滿了淚水。 “盈盈,你不要慌亂,先給航航打電話?!标棠巷w說道 諸盈看向他,眼神絕望、呆滯,“晏南飛,這是我家的事,你走開,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跟蹤?!标棠巷w憂傷地低下眼簾。 “二十三年前,你不知道我會懷孕,二十三年后,你同樣還是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珍視的人。對不起有用嗎?航航是什么樣的孩子你知道嗎?”諸盈說不下去了,“你去撫慰你的夫人吧,不要因小失大?!?/br> “如果嘲諷能讓你舒服點,你可以盡情。但現(xiàn)在還是先找回航航要緊?!?/br> “不要你管?!敝T盈沖進車流,想走到對面去。 晏南飛看著突然亮起的紅燈,驚出一身汗。他伸臂抓住諸盈。 “大姐!”拉扯間,一輛黑色的吉普在路邊停下,卓紹華推開車門,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兩人。 當(dāng)他看到諸盈臉上的紅腫,愣住了。 諸盈看到卓紹華,眼淚更是忍不住,“快去找航航,航航不見了?!?/br> “出了什么事?”卓紹華并沒有慌亂,他詢問地看向晏南飛。 晏南飛難堪地低下了頭,其實已經(jīng)瞞不住了,可是怎么說得出口。 諸盈只是哭。 “小姑夫,如果這事和諸航有關(guān)。諸航是我的妻子,那么我有知道的權(quán)利。”卓紹華的口吻不容人拒絕。 晏南飛看看諸盈,諸盈都像站立不住了。 “紹華,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真的。諸航她----事實上是我和諸盈的女兒?!标棠巷w都不敢正視卓紹華的眼睛?!爸T航也是剛剛才知道。” 卓紹華的思緒有一秒的堵塞,但很快便恢復(fù)鎮(zhèn)定?!按蠼悖蚁人湍慊厝?,航航的事我會處理?!?/br> “不用,不用,我們分頭去找航航?!敝T盈說道。 卓紹華微笑,“大姐,你的臉需要去醫(yī)院涂點藥,我現(xiàn)在不能一心二用,只能先把你送回去。” “我來送吧!”晏南飛嘆息。 “小姑夫,我是晚輩,我送比較合適。”他攬住諸盈的腰,打開車門。 有的故事,說個開頭,說下結(jié)尾,中間的情節(jié)就不能猜了。 后視鏡里晏南飛孤單單地站著,卓陽出現(xiàn)了,小姑姑今天形像不太好,妝化掉了,頭發(fā)也亂了。 卓紹華收回視線,專注地看前方。他的精力有限,過問不了太多的事。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下車時,諸盈哭得已經(jīng)嗓子沙啞。 “那就什么都不要說,等航航回來,我們一起商量。” 諸盈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在這團亂麻中,他依然淡定若水,她的心奇異安定下來,“好!” “我一有消息就給你打電話?!?/br> “紹華,我----” “大姐!”卓紹華突然張開雙臂抱了抱她,“不會有任何事,有我呢!” ******** 諸航站在十字路口。綠燈亮了,她繼續(xù)向前,沒有目的地,就這么不停地走,腦中一片空白。 前面聚集了許多人。商家為了搞促銷,在露天里搞活動,還有表演。天寒地凍的,演出的藝人只著單衣,個個凍得臉青嘴紫。 有個穿蒙古袍子的女子在拉二胡,是那首《賽馬》。很專業(yè),也很投入,在表現(xiàn)駿馬縱橫馳騁時,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圍觀的人掌聲如潮。 女子欠身致謝,換主持人上來繼續(xù)宣傳產(chǎn)品。 圍觀的人不依,嚷嚷著要女子再來一曲。女子回眸一笑,朝眾人擺擺手。 那笑意可人、溫婉,不似蒙古女子的豪情,而似江南女子的風(fēng)韻。 諸航無由地多看了那女子幾眼,看著,看著,她覺得那女子有幾份面熟。 突地,血液直沖頭頂。 她拂開人流向后擠去。 商家租了輛面包車做休息間,有幾個身穿軍大衣的堵在車門邊。女子呵著手過來,直說凍死了。有個男子拿了件軍大衣上前包住她,她仰起臉,親親男人的臉,笑道:“謝謝!” “快進去暖和暖和!”男子拉開車門,推女子上車。 女子的手臂被追過來的諸航抓住。 “干嗎?”女子皺起眉頭。 “你不認(rèn)識我嗎?”諸航盯著她的眼睛。 女子眨了眨眼,“你認(rèn)錯人了?!?/br> 諸航笑了笑,“你不僅沒禮貌,而且記性很差,一年前,你不辭而別----” 女子一怔,隨即捂住諸航的嘴,對身后的男子笑道,“以前的校友,一時沒認(rèn)出來,我們?nèi)ズ赛c熱飲?!?/br> 她將諸航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到底想怎樣,告訴你,那件事和我們無關(guān),都是你朋友一手安排的?!?/br> 諸航朝面包車方向看了看,“你朋友呀,怕他知道你為別人代孕過?” 女子跺腳,“美女,我真沒騙你。我根本不是那公司的,他們請我來演個戲而已,只要讓你信以為真就行。” 諸航攥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女子痛得直叫喚,“你給我從頭說起,少一個字,我現(xiàn)在就去你男友面前揭穿你?!?/br> 女子哭喪著臉,“我在大學(xué)就是學(xué)的表演,二胡是我副修的。有天我同學(xué)說有個活,問我接不接,耗時有點長,但人家給錢多。我大四了,課業(yè)不重,有的是時間,于是就接了。那家公司確實是代孕公司,我同學(xué)賣過卵子,才和他們熟悉的。我到那的時候,你朋友已經(jīng)到了。那應(yīng)該是你和她來過之后的第二天。我以為要我代孕,當(dāng)時就拒絕了。你朋友說只要我裝個代理孕母,越逼真越好,具體情節(jié)按照她寫的做就行。她走后,我問那個公司的經(jīng)理,她為啥要走這個彎路,直接找那女孩不就行了。經(jīng)理說,那女孩是她朋友,智商高、體質(zhì)好、模樣端正,她不好開口。只有順著那女孩的性子,對診下藥。不久,你和她一起來了,簽訂合同,什么訂金、手術(shù)呀,都是假的,你朋友真正付的錢只有十萬,我得二萬,公司得八萬。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女子怯怯地看向諸航。 大概是站的位置朝著風(fēng)向,諸航感到從里到外都像站在冰河中,牙齒打著顫,嘴巴張了幾次,都說不出話來。 “你真的替她代孕了?”女子眼里閃著八卦的光芒,“該生了吧,男孩還是女孩?” 嘴巴終于正常了,“生了一對龍鳳胎?!?/br> “哇,她付你多少錢?” “一百萬!”六十多萬的存款加三十二萬的手表,這個賬沒算錯吧? “真的?”女子露出羨慕之色。 諸航聳肩,轉(zhuǎn)身而去。她特別想笑,但肌rou凍僵了,不聽她使喚。 下午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結(jié)晶。 此刻,她知道自己還是一件質(zhì)量上等的工具。 父母是假的,jiejie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 為佳汐代孕,她真的滿懷道義,不然也不會在成功面前那么理直氣壯。 她當(dāng)佳汐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作為朋友,她舍不得佳汐流淚,舍不得佳汐消瘦,舍不得佳汐失落。得知佳汐過世,她心痛如割。和首長結(jié)婚,為小帆帆盡職,她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佳汐。 只是后來---- 她也是假的,是首長的假妻子,是帆帆的假mama。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她在街上瘋狂地奔跑,仿佛后面有惡魔在追趕。 她想擺脫這一切,她要忘記這一切,她還做從前那只快樂的豬。 當(dāng)她再也跑不動時,她發(fā)現(xiàn)她站在了北航的校門前,保安室里透出燈光。 “找誰?”保安探出一個頭。 她居然還能想出導(dǎo)師的名字。 “都放假了,不知在不在里面?”保安看看她,嘀咕道。 “可以借個電話打一下嗎?” 保安點頭,把座機推給她,扭過頭又看電視去了。 撥號的手指有點顫抖。 “喂?”接電話的是個女聲。 諸航閉上眼,屏住呼吸。 “為什么不說話?” “你干嗎接我電話?”男聲出現(xiàn)了。 “響了很多遍,我順手接聽了,是個座機號?!?/br> “以后請尊重我的隱私,不管是什么號,不管響多少遍,和你沒關(guān)系!喂?” 諸航默默掛上電話。 她忘了,周師兄已是過去式。 黑暗像一只巨大的血盆大口,把整個世界一點點吞沒進去,再抿上,所有痛楚只留下無助。 諸航在校園中走走停停,徘徊不已。每一處熟悉的景物都使許多往事?lián)涿娑鴣?,然后?dāng)她看著路燈拖長的孤影,情緒又黯然了下來。 走了一圈,諸航累了,她倚著一棵樹,疲倦地閉上眼睛。 諸航睜開眼,球場方向飄過來一點聲音。 她穿過小樹林,看見有幾個男生正在脫衣,顯然剛到。大概是職工子女,球場四周的燈亮了幾盞,足夠進行一場比賽了。 “算我一個?!敝T航嘩地拉下外套的拉鏈。 幾個男生被冒出來的諸航嚇了一跳,再看是個女的,都笑開了。 “jiejie,一邊看著,這不是你玩的東東?!币粋€男生笑道。 諸航默不作聲地看看她,扯下外套,搶過他手中的球,運到球筐下,突地手臂一扳,球從背后投進了筐中,諸航再穩(wěn)穩(wěn)接住,“帶不帶?” 幾個小男生你看我我看你,jiejie很有范兒呀! “行,算你一個?!?/br> 才跑了幾個來回,諸航已汗?jié)褚律?。她很久沒有這種痛快流汗的感覺,雖然體力有點吃不消,但她不想放棄。比賽中的她,一切煩惱全跑了,她所有的人生就是那只球,把它搶到手,放進筐中,就是圓滿。 “jiejie,你是不是校隊的?”和諸航分在一組的男生問道。 “專心打球?!敝T航抹去臉上的汗。 不知哪個男生的手機響了,非常執(zhí)著。男生罵罵咧咧跑去接,是女友找人。 “媽的,打個球都不放心,都快趕上我姥姥了。”男生不太情愿地?fù)炱鹨路?,“下次再約吧,我要是不去,她會沒完沒了。” 時間也不早了,其他幾個男生打趣著也紛紛撿起衣服,不想再繼續(xù)。 諸航運著球,從這個球筐下跑到那個球筐下,沒有停下的意思。 “jiejie,你把球扔保安那里,早點回去哦!” 終于一點氣力都沒有了,諸航抱著球,整個人濕得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她慢慢走向場邊的觀眾席。 一道黑色的身影向她靠近。 她眨眨眼,抬頭。 “來啦!”她氣喘吁吁。 “這次要罰什么?”周文瑾掏出手帕遞給她。從前,兩人約好見面,誰遲到誰主動受罰,一場電影或一碗牛rou拉面。 諸航搖頭,寒風(fēng)吹過來,汗收得很快。她胡亂用衣袖擦了擦,一屁股坐到臺階上,“是我早到了?!?/br> 周文瑾低頭看了看,也在她身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球,拍了玩。 “在這里,你可沒少輸給我?!彼孟掳统驁雠擦伺?。 “我也有贏的時候?!敝T航驕傲地抬抬眉。 “嗯,贏一次就把尾巴翹上天,嚷得滿校都知。” “因為不容易呀!”不管怎樣,男女體力是有差別的。 “豬,”周文瑾扭過頭看她,“為什么今天約我來這?” 她沉吟了下,“周師兄,你后悔過嗎?” “男人的世界里沒有后悔這個詞。即使是錯的,也要承擔(dān)錯的后果?!彼麚炱鸬厣系耐馓?,替她披上?!澳隳兀俊?/br> “我也不后悔,藥店里沒有后悔藥賣。” “豬,”周文瑾的聲音突地放低,低得風(fēng)一吹,很快就散了。“回到我身邊來。” 諸航眼睛刺痛,她低頭把鞋帶解開又重新系好,“怎么回?”讓時光倒流,回到大二的時候,然后重新理牌? “你----離婚,我和姚遠分手。我可以辭掉現(xiàn)在的工作,我們兩個出國或者去上海、廣州,找一份工作很容易?!?/br> 諸航按住胸口,心跳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周師兄,我不做小六的?!?/br> “小六?”周文瑾蹙起眉。 “兩次小三,不就是個小六?!敝T航自嘲地笑。而且部隊不比地方,大概不是想辭就能辭的,周師兄昏頭了。 “你在意?” “我在意的?!?/br> “你嫁他是因為你愛他嗎?” 諸航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周師兄,陪我打場球吧,最后一次,讓我們師兄妹在這里劃個句號?!?/br> “豬,你找我來其實還是為藍色鳶尾那件事?”周文瑾有點動怒了,“你在害怕?” “打不打?”諸航搶過球。 周文瑾突地雙手扳過她的肩,“豬,你不明白我那樣做的意思嗎?我不在意你是不是黑客,我都會張開雙臂等你。但別人做不到。我就是要證明給你看,誰更愛你!” “姚遠呢?” “我從沒愛過她。” “不愛她卻和她在一起?” “那只是----” “你們同學(xué)三年,總有一點情義的,你也清楚她對你的感情,所以為什么不是別人,而是姚遠。姚遠是特別的?!?/br> “你從來就不相信我對你的心,三年前是,三年后還是。豬,我做得有你過分嗎?” 諸航把球朝空中拋去,夜色很濃,看不太清楚,球沒回到手中,滾遠了,她跑過去追。 拿著球回來時,周文瑾把解下的鈕扣又一粒??凵?。 諸航的心重重地一緊,像絞住的繩,疼得不能呼吸。 “如果你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就不要隨便給我打電話。我在這里再講一句,藍色鳶尾的事,我不會罷休,絕不?!?/br> “周師兄,你已經(jīng)輸了,再下去,你會輸?shù)皿w無完膚?!?/br> 周文瑾冷笑,“是嗎?那就走著瞧?!?/br> 他轉(zhuǎn)身而去。 諸航運著球,腳步加快,然后跳起,投籃,非常漂亮的三分球。 當(dāng)下一個來回時,她再跳起,不知是力度沒掌控得好,還是雙膝發(fā)軟,一個前傾,整個人啪地一聲摔了下去。 嘴巴最先感覺到一股甜腥溢了出來,接著是手掌和膝蓋火辣辣地疼,鼻子里有液體在往外流,身體好像脫殼而去,在太空中漫無邊際地飄蕩,一會兒急促,一會兒舒緩。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雙頰抽搐。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對著遙遠的星空,笑聲不停。 匆忙而又凌亂的腳步聲在球場外響起,是誰呢?保安還是周師兄? “諸航?”小心翼翼的聲音,像抑制了太多的情緒。 她的眼前多了一張臉,是首長。怎么回事,他也打球了嗎?一頭的汗,嘴唇在哆嗦,胸口起伏不平,一絲不茍的發(fā)型凌亂像蓬亂草,軍裝上的風(fēng)紀(jì)扣也解開了。 “自己爬起來?!彼檬直呈昧讼滤淖旖呛捅橇?,沒有扶她。 “我想再歇一會。”她拂開他的手。 “如果你爬不起來,那么我來抱你。”他拽住她的手臂。 她笑了,指著卓紹華,“首長,你真是個好老師,這樣激勵的方式很有效。” 她曲起腿,雙肘撐地。疼,每一處都似針刺,都似銼刀在銼。 她咧咧嘴,但還是爬起來了,球球和樹林、遠處的體育館都在搖晃,她閉上眼睛。 “在戰(zhàn)場上,受傷的士兵,要么是抬下去,要么是背下去,你選哪一種?”他克制地咬了咬唇,不去看她被血污臟的小臉。 她是識時務(wù)者的俊杰,雙臂一舉,卓紹華轉(zhuǎn)過身,讓她擱在肩上。 當(dāng)他背起她時,才悄悄地吐出一口氣。然后,他感到有一滴滴溫?zé)岬囊后w滑進了他的脖頸,和著他的汗水無聲的一起滾落。 他托著她的雙腿往上抬了抬,沒有吱聲,讓她哭個暢快。 車就停在保安室外,她進去時,哽咽地讓他去告訴保安,球忘在球揚了,要去撿過來。 她對任何人都不食言。 他嘆口氣,把她的雙腿搬起擱在座位上,又在后面墊了個墊子,關(guān)上車門,跑去向保安打了聲招呼。 路上,他沒有問她為什么來北航,她也沒有問他是怎么找來的。他專心開車,她盡情哭泣。 大院里寧靜如昔。 他把她抱進客房,沒有打開頂燈,只擰了盞光線微弱的臺燈。 書房里就有醫(yī)藥箱,他拿過來,讓她躺下。鼻子和嘴角的血已經(jīng)止住了,但紅腫得厲害,手掌也懾人。 他摸摸她的頭,從浴室里打來盆熱水,先替她洗凈了臉,又細(xì)心地替她擦了擦手。 她非常安靜,也非常配合。當(dāng)他上藥時,聽到她在咝咝地抽氣。 “很疼?”他抬眼。 她把頭偏開,“首長,我們----現(xiàn)在算什么輩份?” 他對著掌心的傷口輕輕吹了口氣,“應(yīng)該還是平輩?!?/br> “曹雪芹地下有知,一定要告咱們抄襲?!彪m然是強扭的表兄妹,呵----- “親上加親,有什么不好?”他端詳血跡斑斑的長褲,不知膝蓋傷成什么樣。 他把藥瓶放在床頭柜上,托起她的腰,解開褲扣。 掌心剛涂好藥,她只得用手背來制止。 俊眸幽深,“乖,不會太痛?!?/br> 她緩緩搖頭,“首長,隨它去?!?/br> 他沉默。 她苦澀地咬了咬唇,爾后莞爾輕笑,“首長,我們沒辦法再繼續(xù)了。” 卓紹華緩緩看她一眼,眉心微擰,像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深意。 在這樣的目光下,諸航做不到坦蕩回視,眸光一縮,偏向了別處。 “我做錯了什么嗎?”她聽到卓紹華在問。 她艱難地?fù)u頭。 “當(dāng)長輩們認(rèn)識的時候,我還年幼,你還未出世。他們之間的糾結(jié)由他們處理,你不可以用這些來怪罪于我。我何故失去妻子?帆帆何故失去mama?”他用前所未有的嚴(yán)峻語氣咄咄逼問。 “我們婚姻的起源并不是因為相愛,帆帆也不是我的----”眼淚止不住,她拼命地用手背拭,“你希望他有一天也像我嗎,突然發(fā)現(xiàn)養(yǎng)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mama是假的--這很殘忍,你懂不懂?” 俊眸陡地幽深如沉默的海洋,他扶她坐起,“是的,我們結(jié)婚當(dāng)時確實是無奈,可現(xiàn)在你能否認(rèn)我們沒有相愛?” 她不能,所以想到和首長分開,心就疼成一團。可是他們怎么能在一起呢?她那復(fù)雜的身世呀,怎么面對? “而帆帆,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告訴你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是我和你,沒有第三人?!本徛亻]了下眼,他覺得真有點難以啟口。他當(dāng)時知道實情時,也是大吃一驚。 諸航一激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我明明是替你們代孕?!?/br> “佳汐不僅僅是不易懷孕,而且她卵子和我的jingzi根本無法結(jié)合。但她太想要個孩子,總存有僥幸心理。第一次手術(shù),確實是用了她的卵子,還是失敗了。她接受現(xiàn)實,退而求其次,要一個我的孩子就行。她---瞞著你,取了你的卵子。” 哦,怪不得要求孕母質(zhì)量高。 “你出于仗義幫她代孕,但是你絕不可能出賣自己的卵子,她不敢對你直言?!?/br> 諸航目光呆滯,完全無法正常思緒。 “是不是很恨她?”卓紹華苦笑。要不是佳汐,這孩子的人生會更加絢爛。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她機械地問。 “我不敢篤定你會愛上我,如果告訴你事實,會絆住你的。你若對我沒有感情,把自己只定位于代孕,一旦離開,你肯定不想與我們有任何關(guān)系。又何必說呢?” “你會放我走?”眼水在眼睫上顫抖。 “一開始也許忍著痛會放手,現(xiàn)在我做不到。” 黑眸柔情四溢。 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諸航,你不要想誰是你的父親、母親,只要記得卓紹華是你丈夫,帆帆是你兒子,所有所有的事都扔給我就好。” “可是我錯過了很多!”這一天,太多太多的真相,她不太能消化。月子里,她沒抱過帆帆,沒給他喝過一口奶,后來還離開過不止一次。帆帆只喊她豬豬,卻不是mama。 “沒有,你什么都沒錯過,你絕對是個稱職的mama?!彼C心地在她小小的臉頰落下一枚枚親吻,“帆帆的名字是你取的;滿月后的全家福,你抱著他,笑得那么甜;帆帆第一次打預(yù)防針,你在的;帆帆發(fā)熱,是你整夜陪著他,吃藥也是你用口喂;你陪他洗澡,陪他玩,教他打球,教他人生---你說哪一點做得不好?” 她像個無助的孩子,偎向卓紹華的懷中。“到處都是欺騙-----” 他不舍的抱緊她,“我愛你,諸航!”他生怕她聽不明白,又一次重申。他愛她是真的,帆帆也真真切切是她的孩子。 她的身子抖如風(fēng)中的燭火,她的心情也是搖晃不定。她抬起眼看著他,哭過的眼睛又紅又腫,但眸中卻透著nongnong的痛楚。她用手背撫摸著卓紹華的臉頰,緩慢的,輕柔的。 “為我、為帆帆,堅強一點可以嗎?” 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她只能沉默。 他再次解開了褲扣,打來熱水,替她細(xì)細(xì)地擦洗了身子,膝蓋也上了藥。找來內(nèi)衣,輕柔地替她換上,“乖,睡吧!”他掀開被子,和她一同躺下。 “等你醒來,會發(fā)現(xiàn)明天并沒有那么可怕。” 她閉上眼睛,以為腦中會激烈地盤旋,沒想到很快就倦了。她任擱在腰間的手收緊,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好象和誰在通電話。 “是的,大姐,航航在家,一切都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