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第111節(jié)
周笙白走到白玉蘭下,桃花眼在樹干上掃過,挑選了其中開得最好的那朵摘下,而后回到丁清的身邊,將花兒戴在了她的頭上。 丁清伸手一摸,周笙白道:“別動,要碰壞了?!?/br> 沒看見是什么,但能摸得出來,她不知周笙白居然還有這般閑情雅致,咧嘴一笑:“老大,雪月城之后,我們?nèi)ツ膬???/br> 周笙白的手輕輕撫著她后腦勺的發(fā),回答:“窺天山?!?/br> “我們要回去了?”丁清眼眸一瞬亮起,他們一旦回去,便說明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周笙白聞言微微一怔,吐出口的話很輕,恰好這一刻風停,否則丁清想她大約是聽不到的。 他說:“我們回不去了?!?/br> 丁清看向他的表情是愣怔的,鹿眼中倒映著站在月下的男人,頃刻間心里涌上的不安讓她抬手抓住了周笙白的袖擺,廣袖上的云紋于指尖摩擦出些微的疼痛。 周笙白抓住了丁清的手,緊緊握著道:“等回到窺天山,我將你送我的披肩戴上如何?” 他不喜歡那條披肩,因為那披肩是動物的皮毛所做,即便經(jīng)過再多處理,也能聞到一股血腥味兒,這會讓他想起那碗鼠血。 可他也很喜歡那條披肩,那是丁清送給他的,等他們從雪月城回去窺天山后,天就徹底冷下來了,說不定山上還會飄雪花,戴那條披肩正好。 傷感只是短暫出現(xiàn)過一瞬,丁清眨了眨眼,對上周笙白視線的那刻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什么。 她道:“不好?!?/br> 周笙白挑眉,丁清繼續(xù)道:“那個太差了,配不上老大,我重新給你買一個,買一個不是毛皮的,要最好的布料,最精致的繡工。” 周笙白噗嗤一聲笑問:“是否還要足夠醒目,足夠富貴?” 丁清撇嘴,有些嗔怪:“你其實早就覺得我眼光不行了吧?” “不,你太有眼光了?!敝荏习赘┥?,湊近她親了一口丁清凍得通紅的鼻尖,道:“選中了我。” 丁清說不出周笙白此話自負,她甚至有些隱隱得意,便是她有眼光,不論是挑首飾衣物,還是挑人。 月隱后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濕氣漸濃,林深露重。 丁清臥在周笙白的心口閉眼小憩,其實她沒睡著,耳邊一直能聽見風吹過林中的窸窣聲。后來白玉蘭的花香逐漸變濃,周笙白的胸腹皆因繃緊而變得硬邦邦的,她便慢慢睜開眼睛,回頭朝身后看去。 霧不算大,可數(shù)十步之外的事物便叫人看不清了。 月光斂去,薄薄的幾層白云疊在了一起,將要清晨,天色已不是深夜的幽暗,像是潑了nongnong的藍墨。 來者淡綠色的衣裙在微風中搖曳生姿,那一頭如瀑布般的發(fā)不斷朝地面滴水,她足不著地,像是一縷游魂般飄蕩過來。 不過她沒靠近,只在十步之外停下。 丁清從周笙白的懷中起身,神色復雜地看向眼前這個女人,她知道對方可憐,可也覺得她可惡。 周笙白的手突然摟住了丁清的腰,像是要阻止小瘋子隨時跳過去與對方拼命,丁清身體一僵,她能感覺到周笙白握著她腰側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孟思思曾帶走過丁清,所以他十分警惕。 白玉蘭上的露水越來越重,那片花瓣似是不堪重負般歪斜了一下,一大滴露水濺在了地面上,野草干枯,預示著冬季的沉積與草木衰敗。 “別怕?!泵纤妓悸氏乳_口,似是無力地解釋:“我不是來傷害你們的?!?/br> “這話我怎么聽著那么假呢?”丁清挑眉,上下打量對方:“你哪點看上去像個好人了?” 先是雪姻,再是孟思思,那下一個出面的是否就是永夜之主了? 似乎是猜到了丁清所想,孟思思道:“他可不敢面對笙白?!?/br> 這話帶著些許自嘲,又有些落寞:“一旦‘林’的身體也沒有了,那他就真的成了人世間的一縷幽魂,回不去蒼穹,也不被世人所容,那些符陣法咒,他也是有些怕的?!?/br> 正如雪姻那般,雖不會死,卻能被這些力量束縛住。 “你來便是為了廢話?”丁清看不起她:“還是為了你虛偽自私的愛,請我老大放過永夜之主?” 不可能三個字就繞在嘴邊,丁清尚未說出口,孟思思的表情便有些扭曲陰冷道:“別放過他?!?/br> 二人具是一詫。 丁清回頭朝周笙白看去,兩束視線對望,同時按捺住了疑問,這難保不是孟思思的另一個騙局。 “別放過他?!泵纤妓贾貜土艘痪?,露出了一抹凄笑:“別放過翎云。” 她說的是翎云,而非‘林’。 “笙白,成事需得天時、地利、人和?!泵纤妓嫉溃骸疤鞎r將到,地利、人和你也有優(yōu)勢,我看局勢,五堂中已有三堂是站在你這邊的,你若成事,人們便不會再敢看輕你,這個世界,也不會再是以前你眼中的世界了?!?/br> 以前他眼中的世界,人們不公、歧視、自私自利,一旦他成了打敗永夜之主的英雄,他便是救世主,那些人不敢再對他指指點點,甚至會將他奉若神明。 那種被世人敬仰,匍匐跪拜,完全聽命的地位,正是翎云所求的。 孟思思雖然在笑,可笑容未達眼底,她將視線落在了丁清身上:“我很慶幸,你還是在人間找到了一個能讓你甘心留下來的人,她其實改變了你許多,磨去了你身上的刺與恨,她很好,也教會了我一個道理?!?/br> “我來到這個世界后,總覺得是自己被凡人同化,染上了人間的惡習,悲傷、謊言、厭惡、憎恨……其實是我自己的墮落造成。你看,你就變得很好……可見世人的憐憫、真摯、善良、快樂也是可以同化的,是我想錯了、走錯了,才將自己逼入了如今這般進退兩難的死胡同中?!?/br> “無量深林、風蕭坳、鄞都城、仙水鎮(zhèn)……你每去到一個地方,其實我都有所察覺?!泵纤妓悸∏蹇拷?,周笙白將丁清攔在身后,阻止二人接觸。 孟思思道:“別怕,我真的不會傷害她,我只是想取回我自己的東西?!?/br> 她的手指抬起,朝丁清的面門而去,就在丁清的眉心,一滴水珠慢慢沁了出來,即將順著鼻梁滑落的那瞬懸在了空中。 那是一滴花上露。 丁清忽而想起來,在斑竹林內(nèi)的塔中,永夜之主使符要燒去她的魂魄,是孟思思的露水撲滅了符上的火,那露水有一滴冰涼地濺在了她的額頭。 那滴露水最終融入了孟思思潺潺的長發(fā)中。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所以我知道,南堂雪月城的通天城門是你的必經(jīng)之所,才會在此附近等你們過來?!泵纤妓蓟貞浧疬^去,她在窺天山上第一次見到少年周笙白時的畫面。 少年渾身戒備,眼底毫無希翼,唯獨在‘林’幫他開出窺天山上第一朵笙白花時眼眸微微亮了一瞬。 那是孟思思跟在‘林’身后的不知第多少年,卻是她第一次見‘林’替人盛開笙白花,她以為‘林’是要指引這個原本不屬于蒼穹的少年去到另一個世界。 而今看來,其實不是。 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早在‘林’看穿周笙白的身份,猜測翎云在凡間的計劃后,便預料到這個世界未來的模樣,他種下了一顆種子,由周笙白去改變。 這算是另一種形式上的父債子償。 “你究竟想做什么?”周笙白問她。 孟思思道:“丁清小姑娘教會了我一個道理,她說我是個虛偽、會利用他人的善良而欺騙他人的惡人,她說這話后我害怕了許久,但也終于想通了。我本就是這樣的人,不單是我,這世上的每一個人,包括蒼穹之上的每一個萬物之首,我們都有正邪兩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善則善,隨惡則惡,翎云不過是激發(fā)了我的另一面本性,但不代表我的善良、真誠不復存在,它們只是如同過往的自私、惡念一般被封藏了起來?!泵纤妓嫉溃骸叭辗趾诎?,人分善惡,這世界,也該分一分?!?/br> 她一語道破了周笙白心中所想,當下如洪鐘撞海,噹噹巨響之外,亦在周笙白的心底激起了千濤駭浪。 桃花眼中震驚難平,他的心跳聲如擂鼓。 孟思思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第109章 [vip] 露水中有白玉蘭的花香味兒, 天色漸淡,濃墨的藍像是從東方開始遇水,逐漸化開。 孟思思的聲音很輕:“翎云做的孽, 悉數(shù)記在了他的靈魂上,他與‘林’的身體不能契合,唯有待在南堂才能茍延殘喘?!?/br> 孟思思知道翎云的計劃,他天生帶著萬物之首的傲慢,因為他可以在藍天飛翔, 俯瞰天下, 將萬物踩于腳下。 這樣傲慢的人,面對不堪一擊的凡人更是將自負與鄙夷寫在了臉上, 他討厭一切軟弱無能之物,唯有在一眾平凡人中能力出眾之人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當年的周離虞是五堂中第一個女子當上了堂主的, 她年輕貌美且卓越,美名傳遍了五堂, 所以她能吸引翎云, 可當她愛上翎云后變成了個患得患失的小女人, 甚至離開了中堂,拋下丈夫與女兒, 成了周家極力隱瞞的污點。 周離虞身上吸引翎云的光芒,頓時煙消云散, 她成了翎云的玩物,最后落得那樣下場。 他總在世間找這樣的人,不論男女,只要有能吸引他的特質, 他便有興趣開發(fā)對方的潛能, 看看凡人的極限究竟在哪兒。 后來他覺得如此索然無味, 他覺得那些礙眼的、軟弱的、像是沒有骨頭般依附旁人的草菅,沒有必要存活在這個世上,所以他開始以自身能力占領南堂,甚至想著周離虞那般喜歡他,自然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他要周離虞將中堂讓出成為他的實驗對象,可向來對他無不應承的周離虞卻在第一時間拒絕了他。這才有了后來玉蒼山懸崖邊的對峙,以周離虞的死結束了他們之間長達十年左右的糾葛。 孟思思痛恨翎云,厭惡翎云,她覺得翎云的一切作為都很惡心,可偏偏,翎云占據(jù)了‘林’的身體,將‘林’的靈魂毀去,他用‘林’的身體做出了太多惡劣事跡。 ‘林’的身體無法與翎云的靈魂完全融合,所以‘林’的身體每一日都在衰敗下去,翎云不想面對‘林’的容貌,他將自己藏在黑袍之中,遮蔽容貌,一寸也不露出來。 早在幾年前,孟思思見到‘林’的面容時,他只是在黑袍中安靜地沉睡著,可在上次她將丁清帶到竹雨塔中交給翎云后,‘林’的臉上已經(jīng)遍布樹紋,枯萎、頹敗。 翎云的罪孽太重了,他指使雪姻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殺了太多人,就連他自己都知道,再這樣下去他靈魂中的血腥味會逐漸殺死‘林’的身體,所以他害怕周笙白,即便他想殺死周笙白,也不敢親自出面。 “曾經(jīng)最厭惡弱小之輩的人,卻變得這般膽怯懦弱?!泵纤妓伎聪蛑荏习椎溃骸把┮霰焕?,南堂邊境的城池被破,西堂倒戈態(tài)度不明,他自顧不暇,根本無法救回雪姻。如今翎云的倚仗便只有我與南堂、東堂,和他手下的那一眾惡鬼了?!?/br> “這么說,無需我老大出手,他也會慢慢死掉?”丁清問。 孟思思點頭:“是,他會自己慢慢死掉,‘林’的身體徹底枯死后,他的靈魂無法安置在任何一個凡人的身上,等同于死?!?/br> “可來不及?!敝荏习椎?。 孟思思垂眸,承認周笙白所言:“的確來不及,若無人阻止他,他吞并五堂的速度會很快,他一定會在他徹底死去之前不顧一切達成目標,再利用我對‘林’的不舍,借助窺天山上的笙白花回去蒼穹,這樣他仍是永生,可卻徹底顛覆了過往萬物之首對人間的改變?!?/br> “我會幫你的,笙白?!泵纤妓嫉?。 “包括殺死‘林’?”丁清問她。 孟思思的眼底閃過掙扎與痛苦,她沉默了許久,可最終還是點頭:“我想找回自己的良知,回到過去的我,這也是‘林’所希望的。” 她與‘林’像師徒,像摯友,她總在追逐對方的腳步,在孟思思的眼里,沒有人再比‘林’更加完美,她可以為‘林’付出一切??伤才?,怕有朝一日倘若‘林’能蘇醒過來時見到她,卻不認得她。 不認得那樣卑劣的她。 孟思思說完這些便走了,她說她要幫助周笙白,可她要如何幫,何時幫,一概沒提,仿若她在夜色最后一刻到來,只為與丁清和周笙白表達立場,再踏著晨色離開。 “你信她嗎?” 林中的霧逐漸散了,再過不了半個時辰天就要亮,丁清抓緊周笙白的袖擺問出這句話,卻遲遲沒得到周笙白的回答。 丁清想,相對于旁人,周笙白其實是赤誠的,他雖渾身戒備,對除了丁清以外的所有人都很排斥,可他總是愿意相信旁人的善意。 被折下雙翼后,母親對疤痕由來的欺騙。 去了周家后,東堂上官家長子遞的一碗鼠血。 滄海城,上官堂主茶盞中的試探。 其實還有許多。 若這些人當初都是真心對他就好了,若是真心所待,他們就會看見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周笙白。